第64章 落州,公子與狐玉(十六)
落州,公子與狐玉(十六)
半宿大雪,一城銀粟。
驕陽密密潑灑,鋪在厚重積雪上,天地間渾然一色,白亮刺目。檐角冰棱倒垂,剔透折出忽隐忽現晶光,乍看若星辰低懸,銀河傾瀉。
檐下,少年已靜坐良久,竹紋青衣快被日光沁出暖色。
他面容蒼白,最後那絲血氣也随時要流失,可一雙清眸仍定定望着院子入口,唯有在被日晖刺痛雙目時,才略垂眼簾,虛弱擡手去遮擋。
“你主人怎地還不回?”
謝清之輕戳了下歇在掌心曬着太陽睡過去的蝶羽,眼底暈開淺淺無奈。
“再不回……我便真的快撐不住了。”
縱然此生緣淺,但臨走前,他還是想再看一眼那占據他心底的紅衣姑娘,好讓他在孟婆亭前也多一份系念。
紅薔倚靠門前,看似低着眼專心把玩狐玉,實則餘光早已落在少年孤寂凄然的背影上。大抵是因幹系生死,她思量幾息,心裏竟滋生幾許妥協。
“你若是想活,我也可将狐玉送你。”意思是,她也可以不再糾纏。
兩百年前,她成全過渚宇。
兩百年後,她未必不能再成全一次謝清之。
“多謝。”少年含笑轉過頭,卻是婉拒,“你對我已是深恩,別再為我這般付出了。況且狐玉裏還有斥候的靈魄,你留在身邊為好。”
話畢,謝清之收回視線,繼續望向院子口。
不記得盯了多久,直至一陣困意鋪天蓋地席卷來,壓得他眼皮子下沉,謝清之乏力垂下手時,才隐隐瞥見一抹紅影自當空落下,像冬日紅梅彎下堅毅枝條朝他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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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影若輕紗,急快飄落在檐廊,接着攏出一道俏麗有致的倩影。
白秋落地,明豔裙擺随風獵獵,金燈奴因這動靜蘇醒,歡快振翅落回主人青絲間。
少女兩指抵住謝清之眉心,裹挾些許霸道,将渾厚暖熱的靈力送入少年體內。垂眼打量快奄奄一息的謝清之,她有許多不解。
“本尊已提醒過你此物的重要,為何還是叫人給取走了?”
顯然此舉還是謝清之自願,若被強迫,金燈奴必不會袖手旁觀。
已然恢複些許氣力,謝清之聽這話仰起臉,凝視少女,勾起泛白唇角。
“白姑娘、也說,此恩深重,我難還清,如何還能……心安理得享用。”
似是極吃力,謝清之頓了須臾,雙眼溢出綿密笑意。
“我還是厚着臉皮、欠白姑娘的恩情吧。”
白秋聞言歪頭,愈發不理解眼前人。
不能欠狐妖恩情,憑何她就可以?是因昨日她說這些小事不必放心上?
那這凡人也太厚臉皮了吧……
然,腹诽歸腹诽,白秋卻并未因此停止傳送靈力。
只不過靈力也頂多給謝清之延續幾日性命,并不能從根本上治好他。故安置好人,交給趕來的文硯後,白秋便抱着手肘走出屋子。
“小道君呢?”她環顧四周不見人,問起宿念。
“和那狐妖走了。”宿念敷衍應,覺察白秋面色比适才蒼白些許,一臉擔憂勸道,“小主人,該救的,不該救的,你都救了,我們回萬魔宮吧。”
“眼下不行。”
“這回又是為何?”宿念心急,“你不是都決定好了嗎?”
“謝清之說,明晚有祈福節,一年才一回,熱鬧有趣,他要帶本尊去看,本尊也應了。”
“可……”
宿念還欲再勸,可對上白秋提及祈福節時滿是歡欣的眸子,終還是狠不下心,話哽在了喉間。
“那、那我也陪着小主人去。”
“可謝清之說,就本尊和他二人去的。”
“不行!”
宿念還未出口,恰好聽見這句的葉離沐便從對面拐角處走出,皺着眉,斷然搶了她的話。
少年幾個大步走到白秋面前停下,端詳兩息,溫和起眉眼,“真的想去?”
白秋眨眼,“嗯。”
“那我陪你去。”似是擔心她又再以方才的推辭阻攔,葉離沐立馬添上一句,“人多更熱鬧。”
說罷還不忘瞥了宿念一眼,宿念雖不怎麽看得慣這仙門小道士,但當下毫不猶豫選擇配合,搗蒜似地直點頭。
“對對!人多才熱鬧!”
白秋只當是真話,自是再不多說,乃至還叮囑葉離沐,叫他将言攸寧三人也給叫上。
說起這三人,葉離沐一愣,才猛地從酸勁兒裏走出,想起正事。
他們利用乾坤移象困住玄天宗一行人,可同樣地,助他布陣的楚熠三人也會被困于陣中,而今紅薔已回妖界,司徒楓再不能奈她如何,也是時候解開陣法了。
于是送白秋回屋後,他便急趕去了城外。
清凝出鞘,卷起淩冽寒風,葉離沐一劍揮斬向陣眼。靈力穿刺而過,将法陣擠開道道龜裂。這裂痕又随第二劍劈下,快速向四面八方延伸。
終于,一聲清脆碎響,法陣徹底破裂,困于法陣內的人也很快覺察異樣。
楚熠三人片刻不敢多逗留,立馬趕向事先約定好的地點與葉離沐彙合。
原本按計劃,他們是要趕在玄天宗追上來前離開,奈何對方修為高,神識探索廣,才彙合,司徒楓便負手領着幾個弟子落在了前路。
往後,馮銘和唐墨一行人亦追了上來。
四人相視,立即取出事先備好的傳送符,可還未來得及催動,便被司徒楓一掌毫不留情擊飛。
馮銘見狀一驚,下意識縱身而出,接住了言攸寧,待反應過來,卻再不敢擡頭迎上自家師父的目光。
司徒楓怒其不争地收回視線,将幾人的傳送符也盡數斂進手裏。
“想跑?”他睥睨着地上少年,五指一攥,幾張傳送符便在掌心碎作塵屑,“說,你們把狐妖藏在了何處?”
擡手拭去嘴角血跡,葉離沐扶劍站起,“司徒掌門想捉妖,何不自己去尋,問我們是何意?”
司徒楓冷笑。
“還不承認?若言掌門知曉門下弟子竟與妖為伍,不知要如何向仙門交代?”
提及言以凡,葉離沐面色驟沉。
“司徒掌門這話說得好沒理。”楚熠捂着胸口跟在後站起,嘴角挂着些許譏诮,“您可有證據說我們勾結狐妖?用陣法困住您,不過是記着我們大師兄受的那一掌罷了。玄天宗算計在先,您欺淩晚輩在後,如今又行污蔑,要交代的該是您吧。”
“混賬!你們與女魔頭糾纏不清,我還沒算此賬,你倒反咬一口。”司徒楓怒而厲喝,視線自幾人面上掃過,“也好,那我就提着你們親自去見言掌門!”
馮銘忙求情,“師父不要!”
司徒楓卻不予理會,仍一聲令下,衆玄天宗弟子圍開,撚訣就要齊攻去。
恰在這時,一束白光自天而降。
渾厚靈力将圍攻來的十數個玄天宗弟子一擊給逼退,白光淡去後,捋着胡須、面含笑的白衣老道出現在衆人眼前。
“……師父?”葉離沐驚訝出聲。
言以凡點點頭,卻在看見自家徒兒的傷時,笑意凝滞一瞬。
“爹爹!”言攸寧反應過來,推開馮銘,奔到身側,“您怎麽來了?”
“弟子有難,爹爹這個做掌門的,豈能袖手旁觀?”說着,言以凡卻又低聲補充一句,“多虧你二師兄。”
幾人登時俱朝楚熠望去。
後者呵呵一笑,仍是那副輕佻模樣。
楚熠擔心事情有變,昨日在入陣前便已将近幾日的事禀給言以凡,而在方才陣法被解開時,又以識靈鏡求救,言以凡這才能及時趕到。
“言掌門。”司徒楓打斷幾人的竊竊私語,“你來得正好,逍遙閣弟子勾結魔派,包庇狐妖,你打算如何處理?”
“這……”
言以凡捋了捋胡須,思索須臾,“這其中怕是有何誤會吧?說勾結魔派,大抵還是白秋那個小丫頭?雖說她身為魔派中人卻并未作惡,但若走得太近,屬實影響不好,司徒掌門放心,待歷練後,我定當好好管教他們幾個。”
“至于包庇狐妖……司徒掌門可有證據?我這做掌門的,沒證據也不好妄加定論,不過司徒掌門大可放心,倘若你拿得出證據,我定嚴懲不貸!”
言以凡倒是說得義正言辭,但話裏話外,跟他那個徒弟是一模一樣的說辭。司徒楓面色一沉,語氣更為不善。
“看來你是選擇包庇了。”
“司徒掌門這話又是從何說起?”言以凡急忙辯道,“弟子犯錯,自然要罰,但也要講個理吧?就像你出手打傷我逍遙閣弟子,這傷便是證據。也像你違反仙門約定,擅自幹涉歷練,你出現在這便也是證據。我無證據,随便因一句話就罰他們,說不過去呀。”
得,這是暗地裏在與他算細賬了。
司徒楓冷嗤一聲,暗罵言以凡這個老東西巧舌如簧。
“哼,言掌門倒是個護短的。好,這次的事我姑且不計較,但若他們膽敢再生事,就別怪我手下無情了。”
知道與言以凡多糾纏無用,司徒楓索性也不浪費這工夫,拂袖而去。
待人走遠,言以凡這才收起笑意,轉過身,一臉肅然。
“你們倒是膽子大,陣法都敢用在玄天宗掌門頭上了。”
四人立馬跪地請罪。
葉離沐主動攬罪,“此主意是徒兒出的,與他們無關,請師父責罰。”
“還有臉說,沒個大師兄的樣。”言以凡無奈搖頭,“罷了,起來吧,待歷練結束再回來受罰。”
腆着老臉胡攪蠻纏了一番,言以凡也不好再多待,轉身要走時,言攸寧急忙追上。
“爹爹。”
她自芥子囊摸出個巴掌大的錦盒打開,裏面赫然盛着一塊冰,冰裏凍着片樹葉,剔透晶瑩,令人啧奇。
“這是?”
“七味奇藥之一,冰魄葉。”
言攸寧扯着爹爹衣袖讨好,“這是我們路上好不容易才尋到的,爹爹幫着将它交給方長老,好不好?”
言以凡好氣又好笑,戳了下小丫頭的額頭。
“爹爹這一趟來,不僅得給你解決麻煩,還得跑腿是嗎?”
說歸說,卻還是依言将東西收進了袖中。
“爹爹最好了!”
言以凡哼笑一聲,扯回衣袖,禦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