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落州,公子與狐玉(十五)
落州,公子與狐玉(十五)
大雪晴了半日,至夜深人靜時,才再次洋洋灑灑落下。
雪花輕盈漫舞,随風追尋暖燭溫熱,潛入半開的雕花窗子,藏進了窗前那盆清香四溢的白山茶花花瓣裏。
寒氣入室,激得聽完故事出神良久的謝清之陡然一個冷顫,他慢騰騰攏緊披在身上的大氅。
這一幕恰好落入坐在書案前的紅薔眼中,姑娘慵懶擡手,似是好心要替他關上窗,見此,謝清之卻是忙不疊出聲制止。
“再等等。”
紅薔挑眉,擡高的手指停在半空。
窗外夜闌深重,雪花撲簌簌,勢頭見長。
夜色裏,一抹金色光影乍現,刺破黑暗,鑽進窗子,蹁跹落回謝清之手心,宛若星辰下墜時恰好被少年接住。
修長食指逗趣地戳了下盡興而歸的金燈奴,蝶羽輕輕抖了抖,在他指尖蹭下一撮金色粉末,很快又消散在空中。
謝清之勾起唇,眉眼間暈開許多溫意。
今日早些時候,關在屋子裏不見人的白秋突然找來,遞給他這只蝶羽,通身金色,奇異炫麗,據說還能從紅薔手裏護他無虞。
謝清之端詳着,失了片刻的神。
直到發覺少女要離去,才急忙出聲,“多謝白姑娘,上一次你替我除惡鬼的恩情,我都尚未報答。”
聞言白秋轉過身,若有所思盯他須臾。
“不必,你一介凡人,欠下的恩情這輩子都難還清,本尊這些小事,無需放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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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這話是何意?”
“你不知?”白秋思忖了下,收回邁出的腿,背起手繞謝清之走一圈,彎下腰來看他,“十二年前你大難不死,此後身子可有何不同?”
“這……”
少女馨香撲面而來,逼得謝清之不動聲色避讓幾寸,細細一想,他下意識摸向胸口,“倒确實有些……”
豈料話未說完,一只溫熱白淨的手便伸過來扒拉他衣襟,少年腦子一嗡,面上頓時火熱,矜持地趕緊摁住衣裳。
“白、白姑娘?”
“你讓本尊看看。”少女語氣略顯強硬道,可她眼底分明已斥滿好奇,熠熠生彩,顯然不是對他的身子感興趣,便是對他身子的異變格外好奇。
謝清之猜是後者,眼角一抽搐,僵持着。
片刻後,才無奈松開手,紅着耳任白秋扒開衣襟,盯着他左胸口那處赤紅的環形印記瞧。
“看來就是這個了。”
“白姑娘認得這印記?”謝清之一臉驚訝。
此前他身上是沒有這紅印的,直到十二年前生了那場重病,自那個雨夜後,這印子才悄然烙在他身上。
白秋觀察許久,坦然搖頭,直起身。
“不識。”
她頓了頓,又補充,“本尊只知它定然與那只狐妖脫不了幹系,否則怎會這樣巧,它出現在你身上,那狐妖便也跟着出現。”
謝清之皺眉,良久不作聲。
他真是蠢笨,這麽些年,紅薔不提,他竟然就從未将這兩件事聯系到一起。
如此想來,紅薔對他這般執着,想來也是因他竊了紅薔的物什?
“本尊雖不知你今日要和那狐妖談什麽,不過得事先提醒你。你身患頑疾,體質虛弱,又易招惹邪祟,這些年都是此物在護你周全。若沒了它,你很快也會沒命。”
叮囑完這些,白秋便沒再多待,轉瞬消失在屋子裏,待謝清之回過神,早已不見人的蹤影……
彼時,少女的話尚回蕩在耳畔。
隔着衣料,謝清之擡手壓在胸口那處印記上,仍覺得它是那般鮮活,仿佛與心相連,會伴随他的每一次心跳,與他多一分契合。
這印記大抵就是紅薔口中的狐玉。
他想,白秋說得不假,沒了這印記,他必死無疑。
思量好半晌,謝清之獨自驅素與到窗前,看了眼黑沉沉的屋外,苦澀地勾了勾唇角,随後一手撐素與扶手,勉強支起半截身子,另只手則伸長了去關窗。
紅薔望着少年心酸卻又莫名堅毅的背影,擰起兩道秀眉,卻并不打算在對方求她前便出手幫忙。
好一會兒工夫,少年才将那扇窗給帶上。紅薔哼哧一聲,沒再理會,轉而去看擺在書案上的幾卷畫像。
展開第一副時,先露出的是姑娘的半截紅衣裙,她竟不自覺為此加快了心跳。
可待畫像緩緩攤開,一眼便能看出畫上人正是那日被困法陣、亦是自家小皇子的心上人時,姑娘的心驟然冷下來,面色也不甚好看。
扔開手裏這副,紅薔再去打開其他畫卷。
沒想到,除了幾副景致畫卷外,其餘的竟全是那丫頭。
“紅薔。”恰此時,謝清之自窗前折回,溫聲喊了她一嗓子。
紅薔心裏本就不痛快,沒好氣地瞪過去一眼。
少年被她這記怒視驚得愣了愣,随後視線落在那堆畫卷上,也大抵明白幾分,不惱,亦無其他神色。
“你覺得,我與那位斥候有幾分相像?”他顧自問。
驀然聽見這話,紅薔面上的怒意消散,轉而挂上了驚訝和呆然,良久不語,謝清之倒也不催,只是安靜等着。
“不像。”
紅薔放下畫卷,往後靠坐,盯了少年幾息,忽而開口:“全然不像。”
渚宇爽朗清舉,意氣風發,一腔熱血報家國,雖死卻不悔。
謝清之溫潤儒雅,品貌雙絕,雖身有殘缺,命運多舛,但一身風骨不屈不折。
渚宇喜愛舞槍弄棒,真誠敦厚,雖偶爾也會木讷得讓人暴跳如雷;謝清之則癡迷書畫聲樂,圓滑聰慧,時常敏銳得讓人避之不及。
渚宇至死不懂她的情意,令她如鲠在喉;謝清之十六便通情愛,卻将她拒之千裏。
二人間甚至沒有丁點相像之處。
哦不,若非要找出一點,那也是有的,便是二人都對她無意,無論她是來得早,或是來得晚。
想及此處,一陣酸楚湧上喉,紅薔淡淡閉眼,強壓下這股難堪,再睜開時,面色已是如常。
謝清之直直望着人,默了默,才繼續問:“既不相像,你為何認定我便是他的轉世?只因埋在我心口的狐玉?”
“自然,狐玉裏溫養着渚宇的一片靈魄,若非是他的轉世,豈能融合得這般剛好?”
“你如此篤定,便是打定主意要将我當做渚宇看待了,可是意味着你心裏裝的其實還是渚宇,而非是我謝清之?”
“我……”紅薔噎了下,遂又辯駁,“他和你本就是同一人。”
謝清之淡淡一笑,托起掌心的金燈奴,讓它停靠在自己的肩頭。
“莫說我未必是他的轉世,縱然是,也再絕非同一人了。”
少年解釋,“我們凡人總說,投胎轉世的路上要經過一座孟婆亭,喝了孟婆湯,忘卻前程往事,才可繼續上路。”
“然,人之可貴,在于他的所經所感,在于他或酸甜或苦辣的記憶,沒了這些,不過也只剩一具軀殼。”
“轉世之說若真存在,那轉世後,這具軀殼會有不同經歷,遇見不同人,記憶自是也不同,轉世前後如何算得是同一人?”
“我想,紅薔在意的也并非是這具軀殼吧?”
紅薔無話可辨,卻神色冷沉,好似在看他還能講出什麽名堂來。
“我在意的便并非是這具軀殼,也不想當誰的轉世,只想做‘謝清之’。”
少年輕笑,伸出一根骨節分明的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心口,“物歸原主,紅薔,将它拿走吧,便是只做一柱香的‘謝清之’,我也無悔。”
謝清之雖仍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樣,可面上卻帶着堅毅,仿佛已經過深思熟慮。
紅薔呆呆看了他許久。
“你會死,當真想好了?”
“嗯,但已多活十二年,值了。”
翌日,在葉離沐能變回人身前,他二人需繼續待在青女族。
雖不知為何,小狐貍似是對此很滿意,但白秋卻覺得待在此處甚是無趣,滿目荒蕪,縱然她繞着整個青女村走一圈,也沒找到什麽有趣的。
直至走到村子深處的一個石洞前。
洞口破敗大開,仿佛并不回拒外人入內。白秋抱着手臂走進,沿嶙峋石子路往裏,徑直到石洞深處,她才發現,這裏原是處劍冢。
利劍散布石洞各處,或纖細似鐵針,或寬闊似斧刃,或插在洞壁,或埋進地裏,亦有被鐵鏈懸在半空的。
視線越過這些劍,徑直落在最中間那座蓮花石臺上,觀其模樣,應此前也曾放置過一把好劍,然已經劍去石臺在。
青女族最大的使命是守護無瑕劍,足以致使整個青女族滅族的,起因恐怕也是無瑕。
如此想,石臺上放置的大抵就是修士争相向往的無瑕劍,只不過已被人取走。
青女族消亡,無瑕劍不知所蹤,今日來看,傳聞竟都是真的。
既沒什麽好看,白秋轉身離開,剛走出石洞,便與一襲白衣的葉離沐險些撞上。
大抵是看慣能被她抱在懷裏的小狐貍模樣,冷不丁碰上需要仰頭去看的少年,白秋不禁流露些許失望。
“你怎麽變回來了?”
“藥效過了……”葉離沐略眯起眼,“魔尊好像不希望我變回來?”
“那當然,小狐貍多可愛,小道君就沒意思了。”
“你!”
少年抿唇,雙眉包着許多不悅,從芥子囊裏摸出一個油紙包來,再悠悠展開。
香味四溢,裹在裏頭熱騰騰的烤紅薯露出全貌。
“既如此,那魔尊想來也是不要吃這個了。”
“本尊要吃!”
白秋伸手要去接,少年卻仗着自己個子高,長臂将紅薯舉到她夠不着的地方,垂着眼,頗為得意地看來。
“小狐貍好,還是小道君好?”
白秋豈是受人威脅的,一撇嘴,非但不答,反倒兩指輕劃,一團靈力擊上少年,竟是轉瞬将人定住。
烤紅薯還不是簡單到了她手裏,少女得意地沖葉離沐哼了聲。
“還想和本尊鬥?”
她大搖大擺要走,只是才走出兩步,忽地感應到金燈奴,眉頭一皺,大步折回到葉離沐面前,解了術法,拉着葉離沐便往村口去。
“發生何事?”
“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