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落州,公子與狐玉(十四)
落州,公子與狐玉(十四)
小将士名為渚宇,海邊洲渚的渚,瓊樓玉宇的宇,連名字都是家國太平、安居樂業之寓意。
紅薔親自照料他小半月,才終于等到小将士睜那麽一下眼,得了這麽點根底。
凡人之軀果真是脆弱不堪,渚宇說完再次昏睡過去,直到徹底醒來,前後竟又花了半月餘。
青年醒來後第一件事,便是倚靠床欄,像只稀裏糊塗被人抱回家的大灰狗,睜着黑溜溜的眸子一遍又一遍好奇地環顧屋內,最後将視線落在了紅薔身上。
以為他要說謝,紅薔正打算借機索取報答,不料青年卻是盯着她直愣愣問:“姑娘是狐仙?”
紅薔大驚,急忙扭頭看身後,略松口氣,遂地又摸向頭頂,一時滿臉駭然。
狐貍尾巴沒露出來,狐耳也藏得好好,怎麽就被這凡人給看穿了?
這副嬌憨模樣落入渚宇眼裏,青年情不自禁大笑,結果因幅度太大不甚扯開傷口,疼得他咬牙皺眉,卻仍過了好一會兒才止住。
“我是看見了那個。”渚宇握拳抵在唇畔,輕咳了咳,才指着她身後說道。
紅薔回頭,目光落在妝奁旁高高懸挂起的畫像上。
畫中女子不是外人,正是紅薔自己,生辰前兩日她請妖界畫師畫的,雖遠不及她本人美,但還算不錯,便被她挂了起來。
沒想到竟是被一幅畫暴露真身,紅薔不悅,抱着手臂直白問:“為何是狐仙,不是狐妖?”
青年端得一本正經,“我們凡人皆說,仙會救人,妖能害人,姑娘救了我,自然是狐仙。”
“那你們凡人真是愚蠢。”紅薔面露不屑,“仙未必救人,妖也未必害人,姑奶奶就是狐妖。”
聞這話,青年非但未因她的辱罵而生氣,反是一臉受教的神色,又朝紅薔抱拳言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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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救了你,光一句口頭的謝謝怎麽夠?”
“姑娘說得是。”青年忙不疊點頭。
他摸了圈懷裏,面色黯然,遂地又看向不遠處堆在角落裏的染血盔甲,難為情地撓頭,“只是我此次出戰什麽也沒帶,不知姑娘想要什麽報答?渚宇願為奴為馬,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你帶了。”紅薔駁道,掏出一支銀簪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這東西雖算不上貴重,但我勉強也能接受。”
這簪子既不算珍貴,也說不得精致,可它從盔甲裏掉出時,尚沾着青年的血,殘了他的餘溫,不知怎地,紅薔便就是看上了,若能當作是她的生辰禮,這救命之恩一筆勾銷也不是不可以。
紅薔如此想着,卻不料,青年見了簪子竟是眸光一滞,眼底驚喜與歉疚交雜,看了紅薔片刻,伸出布滿厚繭和傷痕的寬掌。
“姑娘,抱歉,這個我沒法作為報答。”
“為何?”
“此物……”青年略顯黝黑的臉上挂着笑,耳尖染開兩抹豔紅,“此物是我與未婚妻的定情信物,給不了旁人。”
紅薔愣怔住。
不知是他的回絕,還是那句“未婚妻”,亦或“旁人”二字,猛地刺痛紅薔的耳,姑娘蹙起眉,捏緊了手心的簪子。
半晌後,她沒好氣地将簪子扔回青年的懷中,騰地站起。
“姑奶奶才不稀罕你的破簪子,既然如此,你就好好留在這當牛做馬吧!”
說罷,氣沖沖離開。
紅薔并非在說氣話,救命之恩比天大,這凡人不識擡舉,她自然是要叫他用別的法子報答回來。
于是渚宇的傷才痊愈些,沒了性命之憂後,紅薔便開始指使人幹活。今日替她摘靈果,明日是給她挖藥草,早起得顧飯食,晚歇需忙着為她燒熱水沐浴,縱然許多事都可用術法解決,她也絕不動一根手指。
奈何這渚宇也是個好性子的,又或是真心要報她恩情,非但不推辭不埋怨,反而整日好臉相待。
紅薔一拳打在棉花上,每每都會被他氣得直跺腳。
直至那日,渚宇滿臉高興地抱着一盆藤條奔至她跟前。
“紅薔姑娘,你快看,這盆枯藤枝竟被我救活了!”
盯着那盆快被她忘卻、如今已翠嫩盎然的牽心藤,紅薔愕然愣住。
“我見它雖枯萎但仍還有幾分活氣,便存有僥幸,日日為它澆水,搬出來曬日光,沒想到它竟真的活過來了。”
青年絲毫沒注意姑娘的異常,伸出手指,顧自感慨地輕輕撫摸着藤條。
“真好。”
似藏了許久的心事當面被人揭穿,而此人還渾然不知,紅薔又羞又惱,一把奪過牽心藤跑開,獨留渚宇迷茫待在原地。
翌晨,天光熹微,紅薔才回到住處,扯着青年的衣領子将人拽醒,滿不在意地将手裏的玉墜扔過去。
“戴上。”
渚宇揉開惺忪睡眼,端詳起玉墜。
他家境普通,不算清寒但也非大富大貴,見過的好東西不多,但也能瞧出這玉墜并非尋常物。
赤紅的環形玉墜癱在手心,光潤細膩,宛若一滴鮮血,卻是冰冰涼涼的,格外妖豔。
“這是……”渚宇驚訝了一瞬,卻很快又想将東西歸還,“如此貴重物什,我不能收。”
“你想什麽呢?”紅薔剜他一眼,“你莫不是以為這是姑奶奶送你的禮?笑話,這自然是枷鎖。”
“枷鎖?”
“你的傷已好得差不多,不想回家嗎?”
青年驟然愣住。
怎會不想?他白日想,夜裏想,想家中爹娘,想盼着他歸家的未婚妻,想與他并肩作戰的将士,更想庇佑他、他也想守護的大凜疆土。
可他這條命是紅薔給的,縱然再想念,他也得報了這救命之恩,才有資格離開。
顯然渚宇并不理解她這話何意,卻因提到“回家”二字,連看過來的視線都變得灼灼炙人,紅薔不自在地別開視線。
“未報完恩情,本不應放你走的,但怕你思鄉成疾,死在這裏,我只好網開一面,暫且先放你回去。戴上玉墜,無論在何處,我都能找到你,随時要你還……”
話未說完,青年便已将玉墜挂在了脖子上,滿面笑地看她,“多謝紅薔姑娘。”
這麽迫不及待,到底是想回家,還是想見未婚妻?
暗暗嘀咕着,紅薔沒好氣地白了青年一眼。
紅薔确實是放渚宇回去了,卻又并非放他一人回,而是自己掩藏身形,默默在旁跟着。看他進了一間挂滿喪幡的小院子,與又驚又喜的家人相擁而泣,與扶在衣冠冢旁的女子深深相望,然後又目送他回到軍營與弟兄團聚。
紅薔卻又并非真心放渚宇回去,她不過是想借機見見被青年記挂的那位未婚妻。
那姑娘才過及笄之年,容貌清秀,身段勻稱,算不得美人,卻是讓人瞧着極為舒心。
二人是青梅竹馬,姑娘深知渚宇喜好,總會送來親手做的吃食,然後撐着下巴在旁,安靜看渚宇吃得津津有味。渚宇也知如何逗姑娘開心,那些花樣都是紅薔從未見過的。
看着二人甜蜜模樣,紅薔總會時不時在旁作作小惡才解氣。
再後來,渚宇去軍營,紅薔便化作俊美公子,風度翩翩,腰纏萬貫,與那做刺繡的姑娘巧遇,日日纏着,誇她手藝。
紅薔素來不愛用這些狐媚子手段,可如今她全用上了,奈何卻不見效果。
那姑娘看着嬌弱可欺,卻也是油鹽不進,不愛俊俏公子,不愛金銀珠寶,獨将那自小長大的小竹馬時時挂在嘴邊。
瞧清姑娘談及渚宇時的神情,紅薔的計劃便以失敗告終。
那模樣,與鏡中的她有何異?
再後來,那二人要成親,紅薔原打算将人強擄回,可沒想到渚宇竟先一步帶着未婚妻找來。兩人笑吟吟帶了幾件珠翠,想也知是二人好不容易湊着買來的,都比那支銀簪珍貴精致,可又都不是那支銀簪。
紅薔到底什麽也沒做,只是目送那二人挽着手離去,然後獨自在屋內枯坐幾日。
她運氣真的很不好,枯萎了八百年的牽心藤終于得以活過來,卻只是因一個不愛她的凡人。
牽心藤只為一人而活,如今收回狐玉,那也只是一塊無用的石頭,紅薔索性将它棄了,就像棄了那凡人一樣。她不再揪着救命之恩,也抹了曾經的入口,叫那凡人無處尋她。
倘若若幹年後,她再想起,便去看看,那凡人想必已成了個糟老頭子。
正好,她可不喜歡糟老頭子。
紅薔面面想得俱到,卻唯獨沒想過,這小将士竟不會老。
狐玉傳來撕心裂肺的鳴叫時,紅薔正在閉關,漫長的妖生太過無趣,她接下妖皇遞來的長老之位,專心精進修為,為日後好輔佐小皇子繼位。
可感受到狐玉異動,她還是丢下所有,沖到了大凜敵國的軍營。
紅薔望見,那才做了斥候不到一年的小将士被挂在柱子上,血跡染紅纏在身上的一圈圈藤條,又緩慢滴落在柱底那堆被砍斷的藤枝上。
據聞敵方軍營裏有個稍通術法的軍師,多虧這軍師,他們才徹底殺了這藤妖。
小将士攢着最後一口氣,遠遠也望見紅薔,那張布滿血的臉上終于露出一抹笑……
再後來,大凜國多了位英勇善戰的斥候,雖說甚少有人見過他真容,卻無不聞其光榮戰績,被俘後身中數刀,卻僅憑一己之力将敵方全軍殲滅。
這事聽着雖玄乎,卻也是唯一解釋敵軍一夜間慘死同把刀下的理由。
紅薔并未帶走拿走渚宇的屍身,只是拿走了狐玉,還有不知何時附着在狐玉上的那片靈魄。
本該随肉身消散的靈魄,帶着最後一絲眷戀纏上狐玉,宛若為報恩時不時來尋她、又次次被拒之門外的渚宇。只是紅薔也不知,這到底是他欠下的恩情,還是他對自己有那麽一瞬的心動。
為此,紅薔輾轉人間兩百年。
凡人的轉世之說,修真界從未有人證實過,只傳若某日得道飛升,可自由出入地府,便有機會尋那閻羅問上一嘴。
可飛升豈是那般容易?
紅薔本未寄予希望,直到天下大旱那年,她逗留人間,想替小将士守好大凜這片疆土時,一個雨夜,狐玉帶着被溫養近兩百年的靈魄一同飛出,然後墜入了那個多災多病的小少年心口……
說到此處時,一陣輕緩均勻的呼吸聲忽而傳入耳。葉離沐轉臉望,身旁少女不知何時已然睡了過去,他無奈只好打住。
屋子已閑置近百年,早已沒了床褥可用,望着少女略顯蜷縮的身子,小狐貍索性忍着羞鑽進了她懷裏。
八根雪白狐尾無聲延長開,一根疊着一根織做一塊柔軟的毛毯,輕輕搭在了少女身上。
小狐貍這才靠在她懷裏,一手搭着少女腕間的狐玉,心滿意足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