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落州,公子與狐玉(八)
落州,公子與狐玉(八)
片片雪花,乘着六角燈透出的暈暖燭光洋洋灑灑歇在漆紅木欄。
紅白相襯,暗與亮交織的盤曲游廊上,白衣少年挺拔而立,似雪松獨屹于寒夜,清冷中又透了幾許孤傲。
若非夜深,院內空寂凄寒,倒也是抹亮眼的雪夜景致。
凝望紅薔離去的方向,葉離沐略垂眼簾,大抵是受那段以悲涼收尾的故事所擾,他的心緒竟也跟着低沉好些。丹藥攥在手心裏良久,沁涼瓶身都被他給捂熱。
少年正要拔開瓶塞時,忽而心頭一顫,轉而捂住了胸口。
狐玉由心而生,與心相連,稍有動靜他便能感覺到……少年皺眉,重新收起丹藥瓶,便心急如焚往回趕。
彼時的屋子內,自狐玉裏伸出的藤條早已将深夜的不速之客裹得像個粽子,少年掙紮幾下,非但沒能掙脫,反而令藤條愈纏愈緊。
唐墨眼角一抽,低着聲,咬牙切齒。
“這只臭狐貍,居然連狐玉都給她套上了。”
回頭瞥一眼仍伏在桌前熟睡的宿念,他輕着步子,頗為滑稽地往旁處跳了兩下,又勾起腦袋,這才得以看清床上的少女。
見白秋面色比之幾個時辰前紅潤不少,終于松口氣,兩只桃花眼難得收起輕浮,蒙上一層溫意。
只不過,還未來得及多看上兩眼,便察覺有靈力靠近,他不悅地輕啧了聲,修長兩指靈活勾進袖子裏,鉗出了一道符箓。
白光綻開一瞬,人便消失得沒了蹤影,藤條裹了個空,悻悻縮回狐玉裏。
葉離沐推門而入時,屋內早已安靜如初,倒是他的動靜将宿念給驚擾醒。
“怎麽了?”宿念半睜着惺忪睡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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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離沐不應聲,大步徑直走到床畔,見白秋無恙,才騰出心思查探四周。
狐玉有過異樣,屋內還有些許靈力殘痕,适才确實有人來過。
他皺起眉,思忖良久,卻猜不中來者是何人。
見少年這副嚴肅模樣,宿念的睡意也全無,走近看了眼自家小主人,重新坐回,卻不睡了。
葉離沐在床側坐下,剛擡手要觸碰狐玉,卻被那旁的宿念給誤會,一聲輕咳将他給勒止。
他無奈只好縮回去,老老實實将手搭在膝上。
睡了幾個時辰,宿念精神大好,又恰好撞見了少年“不安分”的舉止,于是後半夜便抱着手肘,愣是将人看得死死,直至天亮。
葉離沐也只得憋着滿腹郁悶僵持坐到了天明。
他看眼窗外,“你大可安心去歇息。”
“歇過了,修行之人,不必睡這麽多。”宿念将兩眼睜得大大,滿臉提防,“一夜未眠,不如換仙長去歇會兒?”
少年不應,亦坐着不動彈,顯然是用沉默回拒了她這提議。
“嘚嘚。”
僵持之下,恰好外頭傳來敲門聲。
宿念起身拉開門,一眼撞見的是将自己收拾得溫雅幹淨的謝清之。
下了半宿的大雪,屋外白茫茫一片,俊朗少年一襲青衣坐在素與上,身後是雪景做襯,早已沒了昨夜的狼狽,卻是一副如玉的好模樣。
因着昨夜事,宿念對謝清之另眼相看,至少比屋內事事與她争的那小道士看得順眼。
“白姑娘如何?”
“好許多了。”宿念側身,容許文硯推着素與進屋,寒風卷着涼意趁機襲入,凍得她一哆嗦,正要将門帶上,卻被一只素長的手給攔下。
楚熠嘴裏叫着冷,笑呵呵走進,屁股後卻又跟了言攸寧和紀辰二人。
轉眼功夫,屋內便被擠滿。
然人雖多,話卻少,衆人各懷有心事。
葉離沐和謝清之盯着床上姑娘,憂色未減。
宿念和楚熠打量葉離沐,一個似母雞護崽渾身警惕,另個仍陷在昨夜事裏,滿腦子好奇與疑惑。
言攸寧低頭想事入神,紀辰便盯着她出神。
唯獨文硯被排擠在外,在寂靜裏悄然漫開的絲絲縷縷尴尬壓迫下,憋得連呼氣兒聲都輕了許多。
“那個……”
文硯欲打斷沉默,哪知才出聲,便換來齊刷刷幾道目光的凝視,喉嚨一噎,吞咽了口。
“狐妖的事,接下來怎麽辦?”
“經昨夜一戰,她行事應當會更謹慎,我們再想布陣就難了。”紀辰分析。
聞言,言攸寧輕抿唇,“還要對付她?昨夜她可是幫了我們……”
不知為何,她總覺得狐妖昨夜是折回來幫他們的,至少若沒有狐妖,白秋恐真的會落入司徒楓手裏。
況且那法陣可還有她的“功勞”。
想及此,言攸寧暗暗攥緊了衣袖。
這話卻說得不無道理,衆人下意識都望向謝清之。
“我從未想過要對她如何。”謝清之淡淡開口,閉了閉眼,斟酌片晌,“我想同她談談。”
“如此來看,那我們最大的阻礙反倒是玄天宗了。”楚熠接話,對上衆人的詢問視線,他聳聳肩解釋,“今晨我出去探了一番消息,司徒楓等人并未離開落州,甚至有一群玄天宗弟子正在城裏城外搜尋狐妖的下落,看樣子是沒打算善罷甘休。”
“他們真的是仙門中人嗎?”文硯忍不住嘀咕兩聲,“怎麽做起事來倒不像是好人。”
雖說得極小聲,但還是被屋內幾個同為仙門的弟子聽得清楚,相顧了眼,皆是一臉複雜。
“無妨。”始終沉默不語的葉離沐倏然在這時開口,“想辦法引開他們就是。”
不願擾白秋休息,對于籌謀如何引開玄天宗弟子,一衆人打算去廳堂商議,便只留下不插手此事的宿念守在屋子裏。
臨走前,葉離沐在門前駐足須臾,因擔憂昨夜那位不速之客再出現,索性于屋外布下結界,這才放心離開。
難得安靜下來,宿念坐到床側,盯着自家小主人看良久,心疼地自言自語起來。
“宿念真是無用,讓小主人受重傷,日後是無顏再見主人了。”
卻不想,床上人聽了話竟睜開眼,一本正經應聲,“怕什麽,娘親都去世百來年了,你又不知她轉世是何模樣,如何見?”
“小、小主人你醒了!”
白秋豎起蔥白手指抵在唇畔,示意她噤聲,遂地騰坐起,下床,伸了伸懶腰。
“早便醒了。”少女不悅地撇了撇嘴,“都怪小道君,總盯着本尊睡覺做什麽,害得本尊多躺了這麽久。”
“啊?小主人原來一直在裝睡?”宿念不解,“為何?”
“自然是為了脫身。”
話落,白秋一手搭上宿念的肩,眨眼間,兩人便消失在屋內。
落州街頭,栗子香悠悠飄出了幾個巷子遠。常磊跺了跺腳底的雪塊,再一擡頭,卻見炒栗子攤鋪前的那人仍在磨磨蹭蹭,便有些不耐煩了。
“三師兄,你快點,掌門有令,天黑前我們要将城南都排查清楚的。”
“知道了,你催我有什麽用,你催栗子,讓它們熟得快點。”
“……”常磊無語,走過去,指了指旁邊一篩子炒好的,“這不是有現成的嘛。”
“你懂什麽,現炒的才好吃。”唐墨橫他一眼,揮揮手将人往旁驅趕,“你若急,先走,我稍後趕上來就是。”
實在沒耐心再等下去,常磊只好照他說得做,嘀咕一句“我看師兄就是故意想偷懶”,便撒腿跑遠。
唐墨虛空踹他一腳,繼續耐性子等着。這一點常磊倒是沒說錯,他确實想偷懶,甚至沒打算聽從司徒楓的,老老實實去尋狐妖。
約摸又等了小半盞茶的工夫,一包滾燙的糖炒栗子才被交至他手裏。澄亮飽滿、爆開了小口的栗子輕輕咬一下,熱騰騰的栗子肉便滾出來,又香又甜,暖人肺腑,實乃雪天一大快事。
只不過,還沒享用上兩口,不知打哪兒伸來的一根晶瑩亮透的絲線忽而纏上他腰際。
唐墨咬着栗子低頭。
“……嗯?”
接着下一瞬,他便被扯着飛出了正街,拐入一條長巷子裏,無數根絲線纏上,将他裹得像個春蠶似的,又給懸起。
昨夜被捆,今日又被捆,唐墨暗暗在心裏嘆了口氣。
巷子盡頭,兩個嬌俏的姑娘緩步走到他身側。
白秋看都不看唐墨一眼,反倒先奪過他手裏的炒栗子,嗅了嗅,頓生兩眼歡喜。
“魔尊?好巧啊。”唐墨笑眯眯開口。
“不巧。”白秋随手揀出兩粒,将剩下的塞到宿念懷裏,一面剝栗子,一面瞧過去,“本尊是特意來尋兄長你的。”
“……”唐墨眼角一跳,“魔尊,雖說我們是見過幾面,但随意認兄長恐怕不太妥當吧?”
“兄長便是兄長,本尊豈會認錯?不過……”
少女忽地湊近臉,端詳唐墨良久,然後将栗子肉塞進口中,兩只小手清脆地拍在他臉上,捧起來揉了揉,又扯了扯,不帶絲毫憐憫之意。
“兄長新換的這張臉皮雖沒以前好看,但還挺服貼的,怎麽丁點痕跡都沒有?”
白秋兩手摧殘着,似是非要從他臉上揪出一道痕跡來的架勢,唐墨只覺得臉上黏糊糊,又火辣辣地疼,終還是沒抵住,投了降。
“錯了錯了,為兄知錯了,炎炎快松開。”
“哼。”白秋終于松開沾了糖漿的雙手,“說,到底怎麽回事?”
兩個腮幫子扯動了下,唐墨無奈吐真話,“這是服用了霧魇煉制的化顏丹,能變容貌和聲音,只有再服一顆複顏丹才能恢複原本容貌,比變身術還好用。”
“原來如此,霧魇居然還有此好東西。”
“不過,你是怎麽認出為兄的?”
白秋聳肩。
“仙門大比上,本尊見你便覺眼熟,昨夜兄長那一巴掌,又讓本尊想起幼時你教訓人的模樣。兄長不是說過?凡是欺負本尊的人,你都要給他們一巴掌,讓他們又疼又覺得羞恥才好。”
唐墨一愣,失笑。
“你倒是記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