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落州,公子與狐玉(七)
落州,公子與狐玉(七)
息境迥深處,憩有兩汪靜翳寒潭。
一處潭水澄澈明淨,風過無波,唯有在清棱棱水面浮出那抹紅衣少女的身影時,才會泛起許多晶瑩波瀾。
這水波一條條蕩開,靜靜地,悠悠地。
直至漾出息境,淌入少年的心尖,開始變得滾燙,溫熱了他每一寸血肉,就連眉心那點火焰赤印都被牽動着灼熱起來。
與這曲時而寧靜時而斥滿了生氣的不同,另一只寒潭,則是被金色渾厚靈力彙聚成的半球形屏障牢牢罩住了潭口,清透流動的光影之後,一泓幽深不見底的潭水仿佛仍陷在無盡沉睡裏。
息境內一切波瀾和動蕩,俱被這道封印格擋在外,似是單獨為它辟出了另片天地。
不知這曲幽潭到底沉睡了多久,但今日,卻有一股莽撞而果斷的力量直沖它來。
元息掀舞,若雲海滾騰奔出,随後凝作一柄利劍,鼓起寒意,迅而狠地刺上了封印。
劍鋒與屏障交觸,金光和銀芒碰撞,整個息境瞬時被撥得混亂不堪。
兩股力量在體內搏鬥撕扯,噬骨灼心的痛感寸寸縷縷漫開,似随時要将葉離沐撕裂成兩半。
額角涔出的細小汗珠,像結了一層又一層的冰棱子,他卻不打算收力,只是忍着喉間腥甜,皺緊眉,攏在袖中的兩手攥作拳。原本被打理得瑩潤平滑的指甲,此刻卻如十把尖刃,狠狠剜進他手心。
率先察覺到妖氣的楚熠也很快發覺葉離沐的異樣,登時睜大雙眼,震驚和憂慮揉雜成一團,卡在喉間。
大師兄你……
同樣有此覺察的唐墨蹙起兩條清秀玄眉,餘光卻瞥向了身旁正眯着眼打量思忖的司徒楓。
“是狐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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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此時,常磊倏然一聲大喊。
司徒楓微愣,視線在白衣少年身上游走一圈,可除了漫開的妖氣外,卻并未尋到其他明證。
反倒是葉離沐似也被這聲給驚到,冷不丁收了力,愕然睜眼,轉過身。
不知何時已落在他身後的紅薔,終于笑吟吟現身在衆人面前。
“你怎麽……”葉離沐訝然出聲。
“難得遇上你們仙門狗咬狗,姑奶奶自然不能錯過這個好機會。”
紅薔說罷,手腕輕翻,一掌劈向少年胸口,葉離沐未來得及防備,竟被她擊飛幾丈遠,捂着傷處嘔出了積在喉間的那口血。
“難怪妖氣沖天,原來是你!”
雷鳴聲淩空炸響,馮銘攥着一簇紫白雷電縱身迎上。
然沒有陣法相助,馮銘也并非對手,交手幾個回合,雖殘下片片焦黑之跡,卻未傷到紅薔一絲一毫。
司徒楓接住很快落了下風的徒兒,瞥向陣法內的少女,面色不善。
雖說眼下擒住白秋才是重中之重,但這千年九尾狐卻也非泛泛之輩,不可輕視。一番斟酌,他只得親自迎戰。
見那一紅一黑兩道身影纏鬥,白秋松口氣,再不多等,滔天火焰自周身猛地蹿起,轉瞬炙幹了腳下那片沙礫,遂地又盤作一條發怒的火龍,吼哮着朝陣法某處襲去。
她并未攻擊陣法的薄弱處,反而将全身靈力盡聚在了藏于正中心、微不可查的那團白光上。
多虧破虛眼,她沒費什麽工夫便看得清楚。那團白光不是其他,正是言攸寧的小木頭人。
她猜,大抵是此木頭人有了破損,卻未被布陣之人及時發覺,仍用在陣法裏,才會在此刻暴露。
雖不過是丁點缺漏,但布陣差錯可比陣法本身的弱處要致命得多,這丁點也已然足夠。
渾厚的靈力肆虐沖擊在那團白光上,若烈焰炙烤晨露,狂風蹂躏枯木,不過三息的工夫,便将白光擊得粉碎。
那只困住少女的巨大囚牢也在頃刻間噼噼啪啪跟着碎作了粉塵,又于漫天火焰裏,被炙得連灰燼都不剩,唯有幾片燒焦零碎的木屑僥幸逃脫,凄然飄落在地。
司徒楓大驚。
然還不等他懊悔沒先處理掉白秋,一抹紅影便閃身到了他面前。紅薔見狀及時收手,退至高牆之上,翹着兩條腿,好整以暇地觀看這場大戲。
幾拳火球速飛來,司徒楓倉促避開,然跟上的那條火龍卻是帶着要将他撕碎的氣勢吟嘯出襲,周身空氣好似都被這火炙得熱騰,沾在面上,滾燙灼人。
他擰着眉,兩掌聚起靈力推出一道屏障與火龍相抗,卻仍被逼得連連後退,兩只錦靴愣生生磨起一排沙土。
司徒楓暗驚,沒想到被戮妖吸食了這麽久,她竟還有如此渾厚靈力。
驚訝之餘,亦隐隐生了幾許興奮。
他果真沒看錯,這丫頭比那人還強……
一聲高昂龍吟,火焰再次高漲,司徒楓被強大靈力猛地擊飛,砸垮了半壁院牆。倒在廢墟裏,他吃痛地悶哼一聲,嗆出一口血,艱難擡起頭,冷冷瞪去。
“女魔頭,即便我今日除不了你,他日衆仙門聯手,定也會蕩平你的萬魔宮!”
白秋下巴微仰,垂起眼簾,嘴角噙了些許譏诮的笑,如看一只蝼蟻般俯望去。
“你們大可試試。”
她擡手,一團火球在掌心凝聚起。
只是還未來得及釋出,紫電劃過,馮銘橫擋在面前,跟在他之後的,是一衆眸帶驚懼的玄天宗弟子。
“要殺掌門,先從我們屍體上踏過去。”
少女的視線掃過那些弟子,在皺眉不語的馮銘身上停留須臾,随後落在了唐墨的臉上。
僵持幾息,她收起火球。
“滾。”
馮銘驚訝一瞬,低頭抱了抱拳,轉身扶起司徒楓,便帶着衆玄天宗弟子離開。
直至腳步聲離遠,白秋緊繃的心弦才終于舒松開,似全身力氣驟然一下子被抽離。
她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葉離沐急步上前,将人接在懷裏,低低喚了一聲,“炎炎?”
卻無人應,他立即探了探脈搏,片刻後,才稍稍松口氣。
葉離沐抱起人,冷着臉正要往外走,仍狼狽坐在地的謝清之急忙将人叫住,“葉仙長,今夜就宿在府中吧,這裏總要比客棧便于養傷。”
少年步子頓住,回頭望了謝清之片晌。
“多謝。”
謝清之颔首,安心些許,遂顧不得爬起,便命文硯趕緊去安排客房。待一切吩咐妥當,才忽地想起何事,擡頭望向高牆。
那抹桃紅色倩影早已不知何時離去。
原來……
她是特地折回來相助的。
至子時末,這場喧嚣才算徹底平靜下,白秋并無大礙,只是一下子耗費太多靈力,才會驟然變得虛弱。宿念趕回萬魔宮,向霧魇拿了些溫息丹給她服下,再多休息個幾日便可大好。
葉離沐亦受了不輕的傷,原本宿念是要向霧魇再拿一顆修元丹的,可霧魇聽完今夜事,氣得将仙門唾罵了整整一柱香的工夫,她哪還敢再多吭氣。
好在這少年看起來也不在意此事,自安置好白秋,他便巴巴坐在床側,望着床上人,動都不動一下,更別提顧及自己的傷。以至宿念在旁看着,也不好意思讓他挪下屁股,只得自己默默坐到了桌子前。
明月掩進雲層,後半夜,窗外暗下許多。
宿念趴在桌前早已睡了過去,葉離沐卻仍毫無睡意,斥着溫情的目光一遍複一遍地自少女臉上細細淌過,仿佛是打算将她每一寸肌膚都給镂刻進心上才罷休。
直至一道人影貼上窗紙,他才舍得收回視線,凝眸看了眼窗子方向,修長的手指輕撫摸上少女腕間碧透的镯子。
“狐玉,護好她。”
狐玉微微泛起一抹光,似是在回應他。葉離沐這才站起,出了屋子。
寒風蕭蕭,卷着輕飄飄的雪花肆意亂舞,飄落進游廊暗處的女子脖頸裏,冰得她微微一顫。
“沒想到我會在此處遇見小皇子。”
紅薔早已收起了适才的兇狠和輕浮,仔細端詳着迎面走來的少年,見他長身玉立,生得姣好,眉眼間難掩先妖皇當年風采,面上喜色便愈盛。
“自那位将你帶走,已過去百年了,你如今都長這麽大了,我今夜還險些怕自己認錯。這些年你都是待在仙門裏?過得可還好?”
“姑姑放心,師父他們都待我很好。”大抵是遇見故人,葉離沐的嗓音雖仍是淡淡的,卻比平日溫和許多。
“那我就放心了。”紅薔滿臉感慨,“對了,我眼下觀你身上并無半點妖氣,但方才、你體內莫非有封印?也是那位幹的?”
葉離沐點頭,“為避免給我招惹是非,他才會如此。”
“他也是用心良苦了,不枉先妖皇與他一場情誼。既如此,你還敢強行沖破封印。”
想起此事,紅薔便心有餘悸。若非她瞧見那束異光,放心不下,逗留在附近,之後又察覺打鬥和妖氣,及時趕到,這傻小子的身份必定暴露無遺。
仙門之人向來迂腐頑固,若是知曉,定不會放過他。
對于紅薔的指責,葉離沐并不作聲。但饒是如此,紅薔也将人猜得明明白白,走到光亮處,繞着少年打量一圈。
“是為那小丫頭吧?連狐玉都給人家了,你不說話,當真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就這麽喜歡她?”
面上一熱,葉離沐若無其事避開視線,只當沒聽見這話。
這害羞的模樣倒是和小時候一模一樣,紅薔不禁捂嘴輕笑,坐上欄杆,“羞什麽,我們九尾狐向來深情,不惜命的傻子一抓一大把,你這都算不得什麽。對了,她是哪家姑娘?修為倒是頗高。”
葉離沐聞言擡眼,定定看了紅薔幾眼,似是猶豫了一番,才薄唇輕啓,吐出兩個字。
“白秋。”
“白……”
早已遠離修真界紛擾的紅薔一怔,終于憶起了這名字,兩只彎眉狠狠抖兩下,“得,繞了這麽一圈子,你還是相中她了。”
紅薔似笑非笑地望向少年,打趣道:“是誰那時候還說,她瞧不上你,你還懶得瞧她一眼呢?”
“……”少年抿唇,側過身去,“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紅薔笑兩聲,伸了伸懶腰,站起,将一只瓶子塞進少年懷裏。
“不過啊,是她也好,畢竟可是妖皇為你挑選的人。但老樣子,咱們這邊素來不拘太多,如何讓萬魔宮那群護女狂魔将人給你才是最重要的。”
“……”葉離沐微垂眼,腦海裏不禁真的浮起幾個人名,但最後還是盡數被他驅散。
想太遠了……
他可是連白秋都沒搞定……
看出少年的沮喪,紅薔拍拍他的肩,似是在給他打氣,“也別灰心,萬幸最難搞定的人聽說已銷聲匿跡好些年了。”
說罷,紅薔含笑轉身,揮揮手,就要離開。
“行了,不擾你了,趕緊去守着你的心上人吧。”
葉離沐擡起眼,在那道身影快要消失時,終還是開了口。
“姑姑為何會糾纏謝清之?”
“九尾狐一族,一生獨愛一人,幾千年來從無例外。姑姑的狐玉……不是早在百年前便已送出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