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落州,公子與狐玉(六)
落州,公子與狐玉(六)
出了謝清之的書房,走過雕花六角燈高挂的漆紅木抄手游廊,便可直達謝府最大的一處庭院。
院內龍柏四季常青,紅梅據角添豔,夜風卷着海棠枝葉簌簌搖曳,甫一跨進院門,另有淡淡的山茶花清香撲面,沁人心脾。
而今夜,庭院內還有一道金光直沖九霄,乍瞧去,宛若一只頂天而立的巨大囚牢,甚是壯觀。
只不過,囚牢囚住的并非是紛擾謝府已久的狐妖紅薔,而是才替謝清之除去厲鬼、恰好路經此地的白秋。
少女抱肘立在陣法內,看清局勢,無奈一笑。
“原來,這法陣并非為捉什麽狐妖,而是以捉妖為由頭,令本尊掉以輕心,實則一開始就是沖本尊來的?”
對于白秋帶着篤定的質問,馮銘僵在原地,呆愣搖了搖頭,可待他張口,卻又不知該從何處為自己辯解。
他從未有過此打算,可為何……
“小主人!”
法陣一開,宿念便被強行格擋在外,早已是心急如焚。傾力一掌劈去,卻猶似打在一堵牢不可催的鐵牆上,非但不見半點效用,反而被自己彈回的靈力所重傷,趴在地生嘔出大口的血。
靈力不可用,兵刃亦如此。
謝清之晚一步到庭院,卻恰好撞見此番景象,頓時怒火中燒。
他拔出文硯腰間的劍便砍向法陣,結果不但劍折、素與碎,少年瘦弱的身軀亦被擊開,墊着文硯雙雙飛出了幾丈遠。
“卑鄙……”
謝清之被文硯扶着坐起,素來溫潤的目光冷至極點,掃過院中幾人,一拳錘在地,又悔又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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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白秋與其他人并非一路門派,甚至像是敵對,可卻從未想過修仙之人竟也會背地算計人,若早知會如此,他寧願與紅薔糾纏到死,也絕不請這些人入府。
似是能看懂謝清之所想,白秋沉默許久,又望向宿念,眉眼間彌開一股冷色。
她并非故意待在陣法裏,任由這二人為自己拼命,只不過此陣的确是為她而設,設計陣法之人非但修為高深,還對她的功法了解頗多,法陣處處在壓制着她。雖一時想不通是何人所為,但應當不是面前這群小弟子。
正思索時,忽而數十把利刃自夜空齊飛來,擊在法陣上,蹭蹭火光間,僵持一息,卻終還是被彈了回去。但好在利刃是風化形而成,經此一擊,再打回主人身上時已恢複原形。
白衣少年被風牆逼得後退兩步,才堪堪穩住。
馮銘回頭看清來人,忙上前阻攔,“從陣法外是無法摧毀戮妖的,只會被自己的靈力所反噬,你們別再輕易出手了。”
葉離沐面色一沉。
待越過馮銘瞧見了被困在法陣裏的少女時,恍然間,似有一只手猛地揪住他的心,沁骨的疼讓他眉頭緊皺,攥着清凝的手也微微發起顫。
“好……”雙眸像是結了層薄冰,葉離沐收回視線望向馮銘,“我不攻擊法陣。”
話音落,清凝卻在月色下迸濺一抹寒光,夾帶無盡怒氣朝馮銘刺去。
霎時,紫白光相撞,驟明驟暗,将黑夜擊碎一地。雷鳴劍吟交纏不止,生生驚醒了沉眠冬日的整座府宅,轉眼間,庭院外已聚集了一群又一群的婢子小厮。
兩派弟子也對峙在院中,一觸即發。
這場打鬥卻很快分了勝負,寒刃架上馮銘的脖頸,葉離沐冷冷出聲:“解開!”
與萬生靈境那一戰不同,今日的葉離沐實力遠在他之上,馮銘不由得暗暗心驚,也有些許不甘。
“這法陣……我解不了。”
“再說一遍。”
清凝頓時逼近幾寸,緊挨着皮肉,仿佛會随時劃開馮銘的脖子。
“大師兄不要!”言攸寧急欲上前阻止,卻被面色同樣不悅的楚熠給拉住,“二師兄你?”
“小攸寧,師兄知他對你重要,但別忘了,小魔尊對大師兄亦很重要,你當真要在這時插手?”
紀辰亦相勸,“師姐,你就相信大師兄吧。”
相信大師兄辨是非,不會濫殺無辜……言攸寧看了眼法陣內,又望向葉離沐,垂眸,終是點了點頭。
遠遠将幾人的争執和少女的沮喪收進眼底,馮銘不忍,亦有愧疚,再不隐瞞。
“我确實解不了。”他直視葉離沐的眼睛,直白解釋,“陣法被人動過,已不是我知道的那個戮妖了,我根本不知如何解開。”
葉離沐皺眉,“誰動的?”
“我若知道,便不會在這裏被你指着劍,而是早将人扔到你面前了。”馮銘苦笑,“我二人做了這麽些年的對手,你當知曉我的為人。我馮銘向來行事光明磊落,說好今日是捉妖,就不可能在此算計白秋。”
确實,馮銘素來行明面事,這等無恥行徑不像出自他手。然葉離沐仍沒有收劍,若當真有人動陣法,也只有可能是了解陣法的玄天宗弟子了。
“想去哪?”
忽地一聲問話打破沉寂,衆人循聲望去。
只見唐墨冷着臉立在院門前,而被他攔住去路的,正是一個玄天宗弟子。
這弟子雖帶着半臉面具,但奈何修為平平,話少,人也低調,總的來說并不算起眼,以至一日相處下來,逍遙閣幾人都難以記住,連嘴賤的常磊都遠不及。
唐墨犀利的目光将人打量一番,“我記得,你是叫韓秉文?你今日負責哪個方位?”
韓秉文暗暗後退一步,“我是……”
不待人支吾說完,那旁的常磊一拍腦袋,趕緊代為回答,“三師兄,秉文是火方位!”
哪知他這話一落,平日裏總是滿臉笑的唐墨忽而反了常态,竟面色頓沉,一巴掌将韓秉文甩出了幾步遠。
清脆聲響驚得院內頓時岑寂,衆人啞然,饒是常磊,面上的笑也跟着凝固,不由得合攏嘴,吞咽了口。
三師兄……是這麽兇的?
唯有立在法陣內的白秋,愣過後,似是想到什麽,笑眼一彎。
火辣辣的疼在臉上漫開,韓秉文伏在地,望着步步逼來的唐墨,怯怯後挪半步。
“你這傷?”唐墨些許驚訝看着地上人的臉,皺了皺眉。
韓秉文這才反應過來,那一巴掌将他的半邊面具也給揮落,露出了那宛若被惡鬼啃噬過的半張傷疤臉。
他急忙望周旁,抓了面具慌亂戴上。
“三師弟,到底怎麽回事?”馮銘不明所以,忙出聲問。
“适才陣法催動時,便是火方位最先出的手。”
雖說幾個方位動手時辰相差無幾,但偏偏他唐墨慣是個觀察細致的,這點差異自然也逃不出他的眼睛。
“原來是你?”馮銘可算反應過來,“也是你動了法陣!”
“是又如何?”終于不打算裝了,韓秉文爬起。
望向陣法內的白秋,他驟然放聲大笑,“這女魔頭濫殺無辜,本就該死!”
“你們都不知吧,兩百年前藏山仙人預言,将會橫空出世一個滅世魔頭,這魔頭便是白秋!我今日替天行道,先擒了女魔頭,有何不可?”
“你少胡說。”葉離沐厲聲收劍。
馮銘亦氣得臉色鐵青,“這些渾話都是誰教你的?”
“自然是為師。”
一道肅穆威嚴的嗓音倏然自頂空壓下。
衆人擡頭,便見一道與黑夜難舍難分的身影自天而降,司徒楓負手落在馮銘面前。
“師、師父?”
唐墨及一衆玄天宗弟子立時抱拳行了禮,“掌門。”
“嗯。”
司徒楓的視線掃過唐墨,又瞥了眼馮銘,最後落至白秋身上,“仙人确實曾在預言虛境內窺見過滅世魔頭的身影,說那魔頭一身黑袍,可行訣摧毀整個修真界。此事言以凡亦知,若不信,你們大可回去問他。”
“那仙人可曾指名說過,魔頭便是她?”葉離沐沉聲問。
“那倒沒有。”
“你僅憑猜測,便如此卑劣地将此事扣在她身上?”
“猜測?除了她,還能是誰?”司徒楓冷笑,轉身,見少年拔劍相指,不屑道,“怎麽,逍遙閣還想與玄天宗為敵?”
“無關逍遙閣。”清凝劍氣大盛,葉離沐眼底盡是寒意,“我一人所為。”
“哼,不自量力。”
利劍刺出,司徒楓卻絲毫沒放在眼裏,不躲不避,一掌靈力與劍鋒相擊。
頃刻間,院內狂風大作,衆人以臂擋風仍被避退至牆下,龍柏被卷彎了腰,紅梅凋零一地,海棠快被連根拔起,四周只剩凜凜殺氣騰旋。
身處法陣內的白秋微微蹙眉。
小道君這一劍幾近是拼盡全力,可那玄天宗老頭卻連三成修為都沒用到,勝負早已定局。這老頭不是個好人,再這般下去,小道君指不定真要折在他手裏了。
白秋閉眼,一道心訣起。
“破虛眼。”
少女再睜開眼時,兩只眸子赫然成赤紅色,像是兩顆紅琉璃浸在了清泉裏,妖豔又純淨。兩側眼角各自綻開一朵火紅的赤蓮花紋,給她本就明媚嬌豔的面容更添幾分攝魂奪魄的美。
她擡眸,金色法陣頃刻在她眼裏化作了由一根根交纏延伸的絲線圍攏成,清晰可辨。
破虛眼乃是她入道合境時修煉的神通,可辨虛明實,看透一切幻象,至于這些法陣,自然也逃不過。
每一股凝聚在法陣上的靈力都會化為絲絲縷縷靈力細線,而陣法靈力有強有弱,那些絲線纏繞最為疏松之處,便是破陣關鍵。
戮妖亦不例外,很快白秋便尋到陣法弱點,正處于金方位,只是……
“妄想破陣?徒勞罷了!”司徒楓一掌将少年震開,譏諷地望向白秋。
“這麽久你也該察覺了,此陣專為你布下,可源源不斷吸食你的靈力,用的靈力越多,它吸的也越多,若想強行破陣,那是妄想。”
白秋蹙眉,不作聲。
這老頭說的沒錯,故她至今沒有輕舉妄動。即便她靈力足夠強盛,在被陣法吸食後還能破陣,那出去後也無力再與那老頭對抗,亦是徒勞。
可若不強行破陣,待在裏,她照樣會一點一點被吸食殆盡。更何況,坐以待斃不是她的性子。
正陷入兩難之境時,倏然,手背上傳來一陣微癢觸感,她垂眼望去。腕間狐玉裏竟伸出了一根細小柔韌的藤條,輕柔撫着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撫。
她下意識望向扶牆站起的葉離沐。
面色蒼白的少年遞給她一個安心眼神,便将清凝挎在腰間,閉上了雙眸。
他的周身似有強大靈力在波動,小道君想做什麽?
夜風呼呼而過,卷得衆人背脊泛涼,檐角今日才融化的雪水驟然凝凍成了塊塊冰坨子,天地間陡然彌漫開一股駭人寒意。
“好冷。”紀辰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楚熠微愣住,忽而皺起眉,生了警惕。
“好強的妖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