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落州,公子與狐玉(五)
落州,公子與狐玉(五)
屋外,月明星稀,晚風凜凜。
夜色自九天瀉下,似一匹烏亮輕滑的緞子挂在了窗子外,風一過,嘩啦啦掀起幾層暗波。
書房內,燭火輕搖,悄然曳長了落在牆上的兩道身影。
白秋正兩手撐在身側,晃着腿,百無聊賴盯向端坐在書案前的少年。可好半晌,仍只見對方埋頭專注點墨,她不免覺得乏悶,便跳下桌子。
腰間銀鈴一步一聲清脆響,少女抱肘緩步走過去。
“你在畫本尊?”
待看清畫紙上的女子,白秋柳眉輕蹙,一臉不解,“這有什麽可畫的?”
謝清之擡眼,對上少女靈動清澈的眸子,溫溫一笑,“我自幼行動不便,養成了習慣,遇見好看的……喜歡的,都要畫一副留下。”
似并未細咀嚼這番話的深意,白秋只是掃了眼少年的腿,不語。
接着,謝清之還沒來得及阻攔,她便又拿起案上另一副畫卷展開,微怔後,挑起眉。
“你已有一副了。”
這一副畫的也是她,倒像是那日在街上她仰頭往上瞧的模樣。
謝清之面露窘色,不舍地放下筆。
“你若不喜,我便不畫了。”
“無妨,左右不礙本尊的事,畫好看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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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在意地扔開畫像,白秋背着手繞四周瞧了一圈,“這麽多人,你為何偏偏選本尊幫忙?”
她以為,自己當是最不像會管閑事的那個。
“其他幾位仙長貌似都要忙于法陣。”謝清之笑了笑,不假思索回,卷起畫像,又仔細放好。
行吧,原來她看起來是最閑的那個……白秋不悅地聳了下鼻子。
“那只狐妖呢?她既看上你,應也願意護你無虞,不找她?”
“她不行。”謝清之想也不想便一口否決,頓了頓,“她或許會出手幫忙,但我已然不想和她多糾纏。”
白秋聞這話冷笑,“相識十二年,一句不願多糾纏,就當真要摘得幹幹淨淨,莫非是因你們凡人壽命短,行事才這般幹脆?”
可對方是狐妖,據聞狐貍一生唯有一個伴侶,最是長情,也最易牽扯不斷,這只狐妖偏偏不走運,相中的竟是個凡人。
“并非是要摘得幹淨,只不過,紅薔想要的是情,情這一物,不是想給就能給的,我便是沒法給。再糾纏下去,于她也無益。”謝清之對她的指責絲毫不生氣,反而笑道,“白姑娘與葉仙長兩情相悅,自是不能理解。”
“兩情相悅?”似是對這個詞很是陌生,少女微眯起雙眸,“本尊可從未圖過小道君的情。”
“那葉仙長呢?他想要的可會是你的情?”
白秋微一愣怔。
這話倒是将她給問住了。
對于葉離沐,她想過投其所好,秘籍法器修為乃至其他,她都親口問過,可哪一樣都不像是小道君想要的。
唯獨,她從未想過“情”這一物。
只因她并不懂情……
少女皺着眉,目光緊鎖地面,失了神,似是陷入什麽難境。謝清之怔了怔,沒想到自己随口一問竟會逼她至此,頓生幾分慌亂,忙驅着素與便要過去。
倏然,燭火猛地抖顫一下。
他停下,看向四周。
“來了。”
話音落,蠟燭無聲被掐斷,屋內驟然陷入一片幽暗裏。仿若有一只深淵巨口,将附近所有動靜都吞噬,安靜得只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
“白姑娘?”
謝清之喚了聲,卻半晌無人應。
少女困擾的神色尚在心底揮之不去,他已顧不得懼怕,一手驅素與,一手扶着桌案艱難挪出。
忽地這時,緊閉的窗子被一陣風吹開。
嘩嘩撞擊聲和嘎吱響混雜,寒氣襲進,冷不丁打在謝清之的背上,磨出一身雞皮疙瘩。
畫紙被吹得漫天飛舞,屏風亦被掀翻在地,砸出重重悶響,月色斑駁灑進的屋內,放眼望去,陰森凄涼,狼藉不堪。
一道黑影自窗外閃過,謝清之無意瞧見,吞咽了口,慌地收回視線。
“公子……”
哀凄女音聲聲蕩開,由遠及近,最後一聲竟是響在身後。
謝清之渾身一激靈,顫顫擡手,摸向被蹭得發癢的耳畔,幾縷帶着涼意的長發頓時像蛛絲一般盤繞纏上他指間。
少年僵住,微仰起頭,恰好對上一雙充血的眼睛。
女子兩眼無神,面無半點血色,幹癟枯瘦的臉帶着死氣,若非還松松垮垮挂着層皮,根本與一具骷髅無異。
“公子……蓮香死得……好慘啊。”
謝清之面色驟然慘白,兩耳一嗡,登時甩掉指間發絲,胡亂驅着素與便往前沖。
眼看半輛素與就快要跌下內室臺階,卻被一只手從後扯回。
“別亂跑,摔死了本尊可不負責。”
少女淡淡嗓音傳來,如一顆鎮定藥丸,将謝清之亂竄的心神給牢牢穩住。
他驚喜回過頭,“白姑娘?你沒事吧?”
“本尊能有何事?不過是只厲鬼。”說話間,白秋伸手一把扼住飛來的厲鬼脖頸,輕用力便甩了出去。
厲鬼像灘爛泥砸進角落,可很快,伴着聲聲凄吼,她又直立起,飛至屋中央。
冷風灌得那身白衣獵獵而飛,披散的長發肆意亂舞,屋內有濃重血腥和惡臭滾滾漫開。
謝清之驅着素與到少女跟前,沖厲鬼道:“蓮香,你生前我向來善待你,你到底還要糾纏我到幾時?”
“嗚嗚……公子,蓮香死得冤啊。”厲鬼捂着被長發層層擋住的面容,哭泣不止,“若是公子沒與狐妖糾纏,蓮香就不用死了。”
謝清之皺眉,兩手攥得扶手咯吱作響。
“冤?”他聲音沉下去,亦冷了幾分,“你當真以為我什麽都不知?若非那日撞見你給我下藥,紅薔又怎會氣得無端殺你?”
哭聲驟歇,厲鬼默了下,随後夾雜着些許委屈啜泣,“蓮香傾慕公子已久,只是想……啊啊啊!”
話未說完,一團火焰飛去,頃刻将蓮香吞噬,速度之快,連謝清之都險些沒反應過來。
“廢話真多。”
幾聲哭嚎後,厲鬼被燃盡,白秋盯着自己的火焰愣怔須臾,随後毫無憐憫地揮袖收起。
燭火重燃,屋內再次變得亮堂,除了滿地狼藉外,厲鬼連一縷灰燼都沒剩下。
“她、她死了?”謝清之驚訝問。
“她本就是死人,只是一縷帶着怨氣的殘魂作祟罷了,如今已是灰飛煙滅,你不必怕了。”白秋心不在焉安撫。
不待謝清之再多問,她便要往外走。
見狀,少年心一橫,扶着素與撐起身子,狠心朝地上摔了下去。
動靜驚住了一只腳已跨出門外的白秋,回頭瞧見謝清之這副狼狽樣子,她只好又折回。
“你做甚?”白秋并未扶人起來,只是居高臨下問。
謝清之厚着臉皮扯開難堪地笑,“白姑娘幫我如此大忙,我一時心急,想報答姑娘。”
“你區區一介凡人,拿什麽報答本尊?”
“姑娘說的對,可凡人自有凡人的樂趣,若白姑娘不嫌棄,我定能尋到報答你的法子。”
白秋沉默片刻,食指微擡,地上的少年便被一股靈力托起,安置回了素與上。
“随你吧。”
不冷不淡撇下這一句,白秋便再也不回頭地離開。
目送少女的身影消失,謝清之輕撣去衣擺上的灰塵,無奈苦笑。
“想不到有朝一日,我竟也會使上這般卑劣的伎倆。”
書房的動靜不大,結束得又迅速,遠在謝清之的院子和謝府各個角落的兩派弟子并不覺察。
彼時夜色漸濃,兩道法陣俱已布好,只等着紅薔入陣了。
倚靠牆角的楚熠時不時望一眼心不在焉的葉離沐,打趣道:“也不知這謝公子打得什麽主意,這麽多人在,偏偏只尋小魔尊幫忙。”
結果很快得了言攸寧一肘子。
“大師兄,你放心吧,秋秋其實很警惕,不會受人騙的。當然,更不會看上那謝公子。”言攸寧急忙寬慰道。
雖說謝公子也生得俊美,可比上大師兄,那還是差遠了,更何況只是凡人。
葉離沐低垂眼簾,不作聲。
同為男子,他怎會看不出謝清之的心思,只不過他并不擔心,只因身為凡人的謝清之于她的修行并無益處。
可不知為何,他還是隐隐揣有不安。
幾番掙紮,正打算暫離開去書房看看,倏爾陣法有了動靜。
三人相視了眼,迅速趕至院子中央,只見一襲桃紅色衣裙的女子被困于法陣間,一臉氣急敗壞地對抗着自四面八方飛來的數道劍影。
“狐妖!別掙紮了,這每一道劍影都是我們逍遙閣歷代護法所留下,豈是你能輕易破除的。”
“謝清之!”
紅薔并不理會楚熠的話,一面躲避劍影,一面朝屋子裏喊,奈何,幾息後,自屋內走出的卻并非是謝清之,而是借用符箓化了形的紀辰。
“謝公子并不在此。”紀辰皺眉道,“我們也無意殺你,只要你答應不再糾纏謝府,便會放你走。”
“就憑你們?”
紅薔冷笑,視線一一掃過院中少年,唯獨在白衣少年的身上停頓了下,似是驚訝,又似有許多不解。
但很快她便恢複如常。
“找死!”
紅薔步子驟停,眸底紅光熠熠,伴她仰起頭,兩只毛絨絨的紅耳自頭頂立起。
只見她緩緩張開兩臂,十指陡然生出細長的紅指甲,跟着一股強大靈力漫出,飛來的劍影被橫生擋在了數尺外,再近不得身。
自紅薔的身後,竟赫然還延展出九條赤紅粗壯的狐尾,在月色下,狐尾舞動,妖豔無比,令人觸目驚心。
“竟、竟是九尾狐?”楚熠喃喃出聲,“糟了,快躲開!”
話才說完,九條狐尾揮出,轉眼盡數劈碎了周身數十道劍影,靈力餘波亦将院中幾人給擊飛。
法陣一擊便被破,然紅薔似并不打算真的殺他們,回頭望了眼,便越過高牆離去。
與此同時,一束金色光束自謝府沖天而起,将頂上夜空給照得通亮。
言攸寧捂着泛疼的肚子坐起,面露喜色,“是玄天宗的戮妖開啓了?”
“不對啊……”楚熠滿臉疑惑,“狐妖才從我們這裏離開,他們怎會提前就開啓法陣?”
幾人面面相觑。
緊望着那束金光的方向,片晌,葉離沐忽地眉頭一皺,反應過來,提起清凝便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