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落州,公子與狐玉(四)
落州,公子與狐玉(四)
馮銘一句話給敲定,捉妖之事便也算是正式應承下。
于是宴席過後,兩派弟子暫擱下嫌隙,圍坐一起,籌劃于謝府、及謝清之的院中布下兩道法陣。
繞謝府金木水火土五個方位分布下的法陣,名為“戮妖”,乃玄天宗門下最負盛名的伏妖陣。常磊聲稱,即便對方是有着萬年修為的老狐妖,被困此法陣裏,也照樣是甕中之鼈。
而布在謝清之院子裏的,是逍遙閣的“劍影”法陣,雖不及“戮妖”那般有名氣,但也屬逍遙閣的上乘劍陣。
常磊聽後嗤之以鼻,“你們那小法陣拖延一下就行了,別死撐,到時把人都給搭進去了,不劃算,反正最後都得我們玄天宗出馬。”
“大可放心!”紀辰冷着臉立即回嗆,“輪不到你們出場,‘戮妖’還是留着給你們回家獵兔子玩吧!”
專心吃松子糖的白秋下意識擡起頭,水眸輕眨了眨。
好不容易才緩和下的氣氛,轉眼就被這二人三兩句話給攪亂,眼看兩派弟子又要瞪紅了眼,馮銘只好出面制止。
“行了,那就這麽說定,先各自下去準備。”
他站起,視線落在對面的言攸寧身上,“言師妹,屆時可否借用一下你的那些木頭人?”
“啊?哦好!”猝不及防被搭話,言攸寧忙扳直了腰,兩手卧在膝蓋上,局促地點了好幾下頭。
“多謝,那我過會兒再來找你。”
說罷,馮銘便領着玄天宗一行弟子離開廳堂。
眼看自家小師妹的視線也偷偷跟了上去,楚熠輕握拳頭,抵在唇畔故意咳嗽兩下,遂佯作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
“小攸寧呀,故地遇舊人,确實值得高興,可也別胳膊肘老往外拐不是?多傷師兄弟的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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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攸寧霎地面色一紅,收回視線,兇巴巴瞪了楚熠一眼。
“我、我何時胳膊肘往外拐了?”她低下紅熱的臉頰,自芥子囊裏摸出那些個小木頭人擺弄,“我答應那也是為了捉狐妖。”
“是嗎?那還是師兄錯怪你了?”
“本來就是。”
白秋單手托住下巴,視線在二人間轉了轉,兩根蔥白手指提着其中一個木頭人的腦袋拎起,晃了晃,又無趣地扔下。
“什麽故地?什麽舊人?”
“小魔尊有所不知。”楚熠笑解釋,“小攸寧在入逍遙閣前,就已和那馮銘認識了。”
“入逍遙閣?她不是掌門老頭的女兒嗎?”
“攸寧五歲入逍遙閣,見她年幼孤苦,師父才認作女兒養在身側,”葉離沐接過話,目光卻歇在白秋無意甩落到他面前的小木頭人上,眸光凝滞一瞬,拿起,端在手心裏把玩。
大抵是被他們幾句話勾起往事,言攸寧低垂眼簾,目光柔和,摩挲着手裏的小木頭人出了神。
十二年前,天下大旱,言攸寧那年僅五歲,便不得不跟随雙親輾轉尋求活路。
更為不幸的,是爹娘在此期間相繼病逝。
後來,她僅靠着爹娘攢下的些許口糧緊巴度了幾日,直至偶然聽得人說,落州有位知府心善,開自家糧倉救濟百姓,于是便又跟着人群一路往落州奔走。
奈何落州路遠,又缺吃喝續命,言攸寧很快倒在半路。但那時人人自顧不暇,無人念及她,毫不意外,言攸寧被扔下。
她原以為自己會死。
可再睜眼時,瞧見的卻是被星辰鋪滿的夜空。
她尚活着,還趴在一個人的背上。
那人骨瘦如柴,脊骨嶙峋像幾把鋒利的刀子磨在她身上,疼得緊,可言攸寧已沒有力氣挪開哪怕只是一下。
“你醒了?”
月光将少年的臉照亮,雖然也和她一樣,灰頭土臉的,但少年是那樣地神采奕奕,就像他脆朗的嗓音,好像都帶着生的希望。
“哥哥……我們去哪?”
“去落州,找大善人。”
“那裏好遠……他們說太遠了,帶不了我,都走了。”
“不遠啊,很快就能到。”少年堅定道。
他将人往上颠了下,騰出一只手,拍了拍系在腰間鼓鼓囊囊的包袱,嗓音裏滿是得意,“你看我還有這麽多吃的,不跟他們一起走才是對的,這些就都是我們的了,好不好?”
言攸寧抿着嘴仔細想,不遠,還有吃的,那哥哥就不會扔下她了,于是重重地點了下頭。
“嗯!”
“對了,我叫馮銘,你叫什麽名字?”
“言攸寧。”
“真好聽,那我以後就叫你寧寧吧。”
“好!”
那日之後,兩個才相差三歲的孩童便牽着手,一路停停歇歇往落州方向走。
馮銘眼神好,人也機警,每次隔老遠看見有生人經過,都會帶着言攸寧躲藏起來,直到人離遠了才走出。二人個頭小,躲起來便不易察覺,這一路倒是未曾被人發現過。
奈何,落州并不像馮銘說得那樣近。
他們走了将近半月,仍沒見到落州的影子,反倒是馮銘從包袱裏掏出的芝麻餅愈來愈小,最後他索性摸着肚子說自己不餓,言攸寧才隐隐明白,吃的也所剩無幾了。
不知為何,包袱卻還是鼓鼓的。
趁馮銘睡着時,言攸寧好奇地偷偷翻開,才知包袱裏塞的竟都是樹葉。然馮銘甘願背一路樹葉的用意,言攸寧又豈會不明白?
于是馮銘不說,言攸寧亦不戳破,這便成了二人間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可縱然能一路相互扶持,卻也敵不過疲憊和饑餓,就在遠遠望見落州城樓冒出了尖兒時,他們還是相繼倒了下去。
言攸寧想,她可真是福大命大。
這次她仍沒有死,醒來不僅有馮銘在,還多了兩位仙長。
仙長說,大災必伴随有妖邪出世,他們是下山除妖的。可仙長到底是仙長,見不得人間疾苦,不但順手将她二人給救了,還因治病救人在落州逗留了許久。
為報答救命之恩,馮銘和言攸寧自願成了兩位仙長的小幫手。也得此機遇,他們非但瞧見那開倉濟民的善人知府,還見識了修仙者的本事和胸懷。
那時,言攸寧在馮銘的眼底瞧見了不一樣的光亮,像一團越燃、勢頭越見長的火,熾熱且明亮。
故而在兩位仙長臨走之際,馮銘跪下拜師,她并不覺得驚訝,也早有預料,那位總誇馮銘資質好的司徒仙長會将人收下。
她沮喪的是自己因天資平庸被仙長所拒,就要和馮銘分開。
“那你可願跟我走?”
就在小丫頭低頭默默撒金豆子時,那位白衣仙長卻蹲下來看她,一本正經道:“你姓言,我也姓言,咱倆多有緣。”
“可是……”言攸寧緊咬唇瓣,細短的手指不安絞着衣袖。
可是黑衣仙長說,她資質平平,與其修行,不如普普通通過個凡人日子。
像是能看穿她的心思,白衣仙長溫慈一笑,眉眼間盡是得意。
“我們逍遙閣與他們玄天宗可不一樣,不愛以資質選弟子,就看投緣。若非我與你這般有緣,換了旁人,我還不要呢。”
小丫頭仰起臉,一顆淚珠子尚挂在臉蛋上,半是高興半是忐忑地問:“真的嗎?”
“當然。”
“那……”言攸寧又望向那旁的小少年,“以後我還能見到哥哥嗎?”
“想見便能見到,師父親自帶你去,玄天宗還敢拒之門外?”
被迫成了唱紅臉的那個,司徒楓微閉眼,冷冷哼一聲,“盡打擾我弟子修行。”
這事就此定下,離開落州後,馮銘跟随司徒楓回了玄天宗,而言攸寧則被言以凡帶回逍遙閣,還收作養女護在身側。
自此,逍遙閣多了個年幼又招人疼的小師妹,葉離沐身後也多了根小尾巴。
言以凡從未食言,每每言攸寧想見馮銘,他總會放下手頭事,帶着人去往玄天宗,言攸寧次次能如願,偶爾馮銘還會特意來逍遙閣看望她。
只不過,日子長了,不忍爹爹為她忙碌,馮銘又專注修行,她也愈發适應逍遙閣的生活,去玄天宗的次數才會越來越少,從當初的半月一次,到一年一次,最後變成了好幾年都不去一次……
“言師妹。”
一記脆朗的少年嗓音倏然将言攸寧從往事裏扯回神。
她擡起頭,便見一襲紅黑弟子服的少年逆着光立在門外,雖看不清面容,但他修長的身姿如一棵在嚴寒之日仍挺拔長青的雪松,縱然再久不見,言攸寧仍一眼認出。
“我們該走了。”
“好。”
言攸寧應了聲,将葉離沐手裏的也毫不留情一把奪回,抱起小木頭人便腳步輕快走出。
帶着幾分尴尬收回手,葉離沐看向支着下巴正望那二人背影的白秋,好奇問:“在想什麽?”
“在想,玄天宗那老頭是不是眼神不好?資質不錯的法器修士,絲毫不亞于一個雷靈根,他竟然不要?”
若是早出關十幾年,她定然要将小丫頭招進萬魔宮,哪裏有他們玄天宗和逍遙閣什麽事。
葉離沐聞言失笑。
“可不是?自打小攸寧正式成為一名器修,那司徒楓不知有多懊悔。”楚熠接過話,餘光瞥了眼身旁始終不作聲的紀辰,“甚至還想以兩派聯姻的法子将小攸寧招攬過去。”
白秋別過臉,“聯姻?小丫頭和那用雷的小道君?”
楚熠含笑聳肩,意思不言而喻。
“這法子也不錯啊。”白秋細細思忖,忽地盯向葉離沐,兩眼一彎,湊近,“小道君,本尊可比器修強得多,你若肯嫁進萬魔宮,兩派聯姻,本尊也可助你逍遙閣一臂之力的。”
在楚熠的放聲大笑裏,葉離沐無奈扶額,指尖輕點在少女眉心,将見他不應便又立即氣鼓鼓的白秋給推遠些。
恰在此時,一道青色身影出現在堂外。
目光自白衣少年的手上略過,謝清之含笑看向白秋。
“白姑娘,可否幫謝某一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