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066
六年前,時遇再次服下第一粒“迷魂散”時,距離桑驚秋落崖,已過去四年多。
什麽法子都用盡了,能找的、能去的地方,熟悉的陌生的、平靜的危險的、遠的近的……都被找了一遍又一遍,桑驚秋依然毫無蹤跡。
連時遇當年遇見他的那個小破廟,他也派了人蹲守,可除了漏風的屋頂牆壁,什麽都沒有。
時遇不止一次思考,那個人,到底去了哪裏?
若是活着,為何不回來?若是死了,怎連屍首都無?
活不見人,死,也不見屍。
時遇難以接受這個結果。
可日子久了,他又想,這說不定也是一件好事,因為至少證明桑驚秋還活着。
于是,繼續找。
他重新分派人手,調整方法,繼續尋找。
當時的他已經做好了長期作戰準備,想着無論多久,都不會放棄。
那之後大約半年,他确實平靜了一段時間,魚蓮山正在如日中天之時,不計其數的事情等待他處理,他忙碌不已,除了每半個月接到“杳無音訊”的消息,也無暇思及太多。
或許已經失望太久,時遇覺得,那樣的日子,也并不如何難受。
可很快,新的問題出現。
他開始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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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五花八門,但大多與他前二十多年的人生有關,有些是真實發生過的,有些則是虛假只存在于夢境之中。
無一例外,每個夢裏,都有桑驚秋的存在,他們有時是仇敵是對頭,有時是至交是好友,更有甚至,是兩情相悅的戀人。
但無論哪種關系,夢中故事走向如何,最後的結尾,桑驚秋都會從某個地方掉下去,屋頂、山崖、大海、湖面……而沒有一次,時遇能抓住他。
起先,時遇也沒有如何放在心上,他原本睡眠時間就不多,忙起來不合眼的情況也有過不少,左右只是做夢,他并不覺得有多嚴重。
可時間推移,做夢次數越來越頻繁,從夢中驚醒後的失落,也随之加深。
正巧這個時候,傳來消息,西北一帶,有桑驚秋的蹤跡。
時遇當時在外面辦事,距離事發地不遠,當即趕了過去,又得知“桑驚秋”被人抓走,他自然不會放棄,計劃了行動去救人。
過程很複雜,且艱難,虧得時遇武功高強,最後成功将人帶了出來,但他剛看清對方的臉,那人就沒氣了,死于中毒。
并不是桑驚秋。
時遇失望,又覺得慶幸,沒有去追究亂傳消息的弟子。
但那次的事之後,他不但繼續做夢,就連清醒時,也常常覺得桑驚秋有危險,需要他去救。
起初尚能壓制,可随着一次又一次希望落空,這種感覺也越發清晰,有時白天裏做着事,心裏會忽然閃過念頭,告訴他那人有危險,假如不去救他,他就會死。
這是個危險的信號。
時遇不是喜歡逃避的人,他意識到兩件事:他完全無法忘記那人;必須找一個方法讓他從這種幻覺中掙脫出來,至少在找到那人之前,不能再任由惡化。
他想到了天門山的迷魂散。
幾年前桑驚秋剛剛不見時,他被莫如玉下過此藥,那時也短暫地見到了自己想見的,得知此物之厲害後,銷毀了手頭僅存的。
他以為自己用不上了。
不過那個時候,天門山已盡在他掌控中,迷魂散于他而言,也如探囊取物一般,要多少都有。
六年,他吃的次數其實并不多,一來平時确實忙碌,不處理門派事務的時候也會在各處奔波,少有閑暇去想太多;二來,他素來理智周全,知道這藥不是好玩意,大多數時候都以冷靜壓制,默默地捱過去。
實在熬不住時,才會吃一次,等渡過那種令人絕望的時刻,再重新走下去。
用一種幻覺,去取代另一種幻覺的日子,他過了六年,竟然沒有瘋。
不僅沒瘋,還等到了那人出現。
可是人回來了,他的狀況并未好轉,反而随着一次次的接觸,有加重跡象。
選在此時閉關,既是為了祛除自桑驚秋體內引來的毒,也是徹底思考,接下去,該如何做。
他把桑驚秋帶到懸崖上,就是為了分辨,在與十年前相同的位置,那人就在身邊,他能否完全靠自己的意志擺脫幻覺,自此,徹底好起來。
結果發現還是不行。
時遇輕描淡寫地說着自己的過去,仿佛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看不出分毫苦悶和慌亂。
一如他三十多年,肆意而冷酷的人生。
桑驚秋聽完後,問:“你覺得自己沒救了,是為什麽?”
時遇:“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桑驚秋:“那你知道眼前的人,是真的,還是假的?”
“是真的。”時遇看着他,“但在山上時,我分不清,以為你掉下去了。”
桑驚秋:“在臨安時,也是如此?”
時遇輕笑,等于承認了。
很難厘清為何會變成今日這般模樣,可是已經這樣了,再去追究來源未必無趣,他想的是,既然好不了,就算了吧。
左右死不了,桑驚秋也還好好活着。
桑驚秋盯着他看了片刻:“時遇。”
等對方看過來,他問,“你體內之毒是否全解?功力幾何?”
時遇不知他為何忽然提起武功,但還是如實答話:“全然恢複。”
桑驚秋:“也就是說,我若現在對你動手,已不算趁人之危。”
時遇:“??”
桑驚秋面無表情地起身:“同我出去。”
時遇不明所以地跟着出去,兩人一前一後,再次去到後山。
因為桑驚秋不喜歡周圍有太多人,所以銀杏林周遭沒有守衛,他們到達的時候,小黑正帶着幾只小貓咪出來散步,見到兩人,慢悠悠地走過來蹭腿。
桑驚秋蹲下身,每只貓挨個撫摸一遍:“先乖乖去玩,明天抓魚給你們吃,好嗎?”
時遇雙手負後站在一邊看。
貓咪們對人類紛争毫無興趣,很快又回到銀杏林,這樣冷的天氣,躲在貓屋裏取暖,才是最幸福的。
時遇抱胸微笑:“這貓還認得你。”
桑驚秋站起來,慢慢拍了拍手上的貓毛:“你現在是醒着,還是做夢?”
時遇被問了個猝不及防,眼珠朝下看了看,道:“大概是醒着。”
桑驚秋轉頭,朝他走去:“其實要證實,也不難。”話音未落,忽然出手,朝他右邊肩膀劈過去。
時遇:“……”
他驚了一下,閃避不及,差點被他的手刀砍中,接連後退數步,沒等穩住身形,那道身影已經再次攻上來。
來不及多想,只能出手還擊。
過了幾招,兩人不相上下,當然也是因為切磋着玩,非你死我活的打鬥。
時遇發現桑驚秋內力強了不少,大概因為體內之毒盡去,經脈融彙流轉,每一招都帶着巨大威力,不禁揚起唇角,心生喜悅。
又過了數招,依然不分勝負。
時遇瞅準一個空當,問道:“還要繼續麽?”
“如此打下去,無甚意義。”桑驚秋忽然右手轉動,從後腰處抄出一把長劍,手腕一抖,劍鞘筆直地彈了出去,露出劍刃,寒意四照,“我很早就想試一試你的劍術。”
時遇:“我沒帶劍。”
桑驚秋挑起雙眉:“這麽大意。”
時遇:“你想繼續,我回去取。”
桑驚秋:“如此豈非浪費時間?”說着手一揚,長劍離手,落到劍鞘旁邊。
但他立即又朝時遇打了過去,赤手空拳,只用招數和內力。
時遇雖覺莫名,可面對實力遠遠強于從前的桑驚秋,他興奮不已,提起全力應戰。
這一打,直接到了天亮。
前來送飯的時近舟一踏進後山地盤,入眼是淩亂的草叢,心下一驚,連忙沖到木屋外:“桑大哥!”
“來了。”桑驚秋很快過來開門,“近舟早。”
時近舟看着他的笑臉,有些驚訝:“桑大哥早。”
桑驚秋:“正好你來了,你們掌門在此歇息,你替他準備幾件幹淨衣服,再拿壺竹葉青,往後每天早上,勞煩你送過來。”
時近舟點頭示意明白:“那掌門的一日三餐……”
“我會負責的。”桑驚秋拍他肩膀,“辛苦你了。”
時近舟:“不會,桑大哥太客氣了。”
這時,時遇出現在桑驚秋身後,視線先落在他笑臉上,又緩緩轉向桑驚秋拍他肩膀的手,面無表情移開:“不要透露我在此處,有事交給其他人,不要來找我。”
時近舟:“是。”
他辦事利落,不多時拿來了桑驚秋要的東西,時遇到後頭洗澡,桑驚秋在廚房裏熱小米粥。
時遇洗完澡換了幹淨衣服,早飯也準備好了,兩人坐在桌子邊吃早飯。
時遇吃一口,看一眼對面的人,心裏始終有種不确定感。
桑驚秋頭也不擡:“看什麽?”
時遇:“睫毛很長。”
桑驚秋:“……”
時遇似乎也覺得這話不像出自他口,但仍然笑了一下,沒臉沒皮的。
過了一會兒,桑驚秋說道:“今日起你住在這。”
時遇:“嗯?”
桑驚秋:“在此期間,若某個時刻覺得自己在做夢,或不知自己是否在做夢,就來找我切磋。”
時遇愣了愣,他不驚訝桑驚秋提出這個建議,但他偶爾會神志不清,若發起瘋,難免出手過重,到時候傷了他,該怎麽辦?
桑驚秋:“你若擺脫不了幻覺,出手殺了我,這是我的命,我不會怪你。”
時遇徹底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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