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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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遇往外走,到門口時停了一下朝後看,桑驚秋和他對視一眼,站起來,一道出門。
這讓時遇輕輕松了口氣。
相逢至今,桑驚秋對他始終冷冷淡淡,說話交流他也理會,可絕不會主動開口,更加別提其他接觸。
時遇知道,桑驚秋不是故意如此,他就是覺得,他們目前的關系,就只是到這個程度。
沒有刻骨的仇恨,可這其實是最難處理的。
時遇不怕桑驚秋恨他和煩他,甚至要跟他動手,他也能理解。
但他害怕無論做什麽,都無法撼動其一絲一毫,仿佛落入大海的水滴,掀不起半點漣漪。
幸好,情況還沒那麽壞。
至少知道他的狀況後,桑驚秋沒有真的無動于衷。
晚上的風着實不小,兩人都內力深厚,尚不覺得冷,可登上懸崖時,還是被呼嘯的狂風給刮得晃了晃。
桑驚秋問:“來這做什麽?”
時遇朝不遠處高高的山頂看了看,道:“陪我坐一坐罷。”
桑驚秋皺眉看他,可是夜黑風高的,此處也無燈籠,只能勉強看到模糊五官輪廓,但時遇已經在避風的山石後坐下,他也走過去,坐在旁邊。
風聲自石後傳來,又被巨大的山石擋住,向前方波動。
桑驚秋擡頭看着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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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他墜崖時,這塊山石就已經存在了。
十年過去,山石仍然屹立,任由風吹雨打,它自巋然不動。
其實回想起來,當初拖着假樓司命跳下去時,他什麽都沒想,腦袋一片空空,只在雙腳離地時,仿佛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那之後足足好幾年,他常常會在夢中聽到那個聲音,尤其是剛剛得救時重傷在身的日子裏,幾乎每時每刻,都能聽見那個聲音。
後來傷勢漸好,只在體內之毒發作意識不清時,才會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叫他。
那歇斯底裏的“桑驚秋”三個字,幾乎成了揮之不去的記憶。
他偶爾會想,那個帶着絕望和崩潰的聲音,究竟是真實的,還是他的臆想?
當時在場僅四人,他和樓司命都無可能,莫如玉與他的交情也沒有那樣深厚。
唯一剩下的,只有時遇。
可時遇為人,從來都是冷酷理智,他認識她那麽多年,從未見過他失度的樣子,更別提那樣瘋狂的模樣,他光是想想,也覺得這種猜測很可笑。
後來,時光流轉,慢慢不再聽見那個聲音,他也漸漸忘了此事。
如今回到原來的地方,腦海中再次響起那個聲音,那句瘋狂的“桑驚秋”。
“桑驚秋。”
稱呼突如其來,和心裏那個似真似假的呼喊深深重疊。
桑驚秋一時有些恍惚,怔忪之間忘了回應。
時遇刷一下,猛然站了起來:“桑驚秋!”
桑驚秋被他舉動驚到,剛準備起身,時遇已經沖到崖邊,再次大聲喊他。
“??”桑驚秋愕然地看着這人從自己身前沖過去,分明近在眼前,卻仿佛失去視力一般,根本看不到他。
他想開口,話到嘴邊又停住,凝目望向對方。
時遇半邊身體探出懸崖,喊了幾聲,沒得到回應,用力一拍額頭,開始在懸崖邊走來走去。
這地方還是有些陡峭險峻的,此時風又大,時遇雖身材高大,在那邊晃來晃去,總也覺得有些可怕。
所幸很快就停住了。
桑驚秋搖搖頭,往前走。
可就在這時,時遇忽然又在原地走了兩步,速度比先前快上不少,而後停了一下,原地躍起,看架勢,是要跳下去。
“時遇!”
桑驚秋想也不想地沖過去,他內力尚不及時遇,可輕功一向很好,多年來也沒疏于練習,體內之毒全消後又精進不少,這一沖用盡全身氣力,堪堪趕在那人落下去之前,抓住了他的胳膊。
但時遇好像瘋了一般,不僅掙紮,還對他出手,只不過招數綿軟,沒有太多威力。
桑驚秋擋開他的攻擊,另一只手趁機撈過他的腰,在其再次出招前,穩狠準地連點他幾個大穴。
時遇動彈不得,歪在他臂膀裏重重喘氣,片刻後道:“驚……驚秋?”好歹是冷靜下來了。
桑驚秋将他放在地上,冷眼看着他,問:“你想幹什麽?”
時遇:“我……我逗你玩的……”
桑驚秋:“……”
時遇仰頭看他,但天色太黑,他們并看不清彼此,只有激烈的呼吸在風中回蕩。
好一會兒,呼吸漸漸平穩,他再次開口:“我沒事。”
桑驚秋解開他的穴,他慢慢坐起身,發現桑驚秋後退,離懸崖越來越近,心立即提到嗓子眼,站起來喊:“別動。”
他知道自己方才發瘋了,也知道自己太過激動緊張,可是他無法控制自己。
桑驚秋果然停住,低頭蹙眉,審視着眼前人。
他想起在臨安顧家兄弟那,時遇也是這樣,忽然飛上屋頂,拉住他,不讓他動。
那架勢仿佛自己再動一動,就要萬劫不複,死無葬身之地。
再想到方才,時遇先是喊他名字,沒有得到回應後,又是在懸崖邊眺望又是要跳下去,十分古怪。
但桑驚秋看時遇那個架勢,并非想不開要尋死,而是好像要下去找他。
他不禁想到,是“迷魂散”的作用,才會導致這人變成這樣嗎?
胡思亂想中,時遇已經走到他身前,道:“回去罷。”
桑驚秋:“你找我來此,究竟所為何事?”
時遇沉默。
“你若是不願說,便罷了。”桑驚秋淡淡道,“今日我累了,要休息了。”
時遇要回前面處理事務,桑驚秋照舊回後山,他走進銀杏林下的一處崖壁,找到被點了全身穴道關在其中的莫如玉,開門見山地問:“迷魂散除了令人神志不清,會讓人做夢麽?”
莫如玉瞧着他,興味盎然:“自然是會的——怎麽,他又發病了麽?”
桑驚秋莫名不喜歡“發病”二字:“什麽情形之下會導致人如此?”
莫如玉搖頭:“這我可說不準,各人狀況不同,不過你若是指時遇,我大概可以回答你。”
答得如此幹脆,實在不像此人風格。
桑驚秋直接問:“你有什麽條件?”
莫如玉笑了起來:“驚秋還挺了解我。”
桑驚秋:“你的條件,我未必會答應,你說與不說,也全在于你。”
“這些也不是什麽秘密,即便我不說,你們那個神醫也會說。”莫如玉慢條斯理地笑着,“‘迷魂散’盡管厲害,可畢竟只是凡藥,它沒辦法獨自對服藥的人起效,除非那個人原本就存在心魔。”
桑驚秋安靜聽着。
莫如玉:“我不知道時遇對你做了什麽,不過十年前他目睹你墜崖,自此之後,那個場景,就是他的心魔,是他無論如何,都勘不破的障礙。”
桑驚秋:“我墜崖,并非因為他。”
莫如玉:“但他不會這樣認為,他會覺得,若他可以快些,說不定就能抓住你,不讓你掉下去——這樣說罷,若當年掉下去的是他,你親眼看着他死,你能做到置身事外嗎?”
桑驚秋答不上來,或者說,他可以回答莫如玉的這個假設,因為他了解自己的性格,可換成時遇,他能做出一些理解的同時,又覺得茫然。
他不明白,即便他的墜崖讓時遇難過,可整整十年,非但沒有釋懷,反而在“迷魂散”的催發下,一步步吞噬其理智,讓那個一貫冷酷的人,變成方才那種全然瘋癫的模樣。
他的生或死,對時遇而言,有那麽重要嗎?
他真的不懂。
莫如玉觀察他:“需要我幫忙嗎?”
桑驚秋:“多謝你告訴我這一切。”說罷頭也不回地離開山洞,再次去前面找人。
時遇正在書房看信,仿佛知道桑驚秋會來找他,提前屏退了院子周遭所有人,等桑驚秋進去,他先問:“你去找莫如玉了?”
桑驚秋:“嗯。”
時遇:“他都告訴你了?”
桑驚秋:“說了一些。”
時遇:“你信他?”
桑驚秋:“并不全信。”
時遇:“你想知道事實真相的話,為何不直接問我?”
桑驚秋答不上來。
時遇勾起嘴角:“你不信我。”
桑驚秋:“……”
時遇擱下信件,身體朝後仰,做出一副懶洋洋的姿态:“既不信我,又何必理會我?左右我生或死,好或者壞,都與你無關。”
“你替我解毒,救我性命。”桑驚秋神色波瀾不驚,“這是我應做之事。”
時遇輕輕嗤笑:“我辦事,從來都是心甘情願,無人能強迫,也不需要報答。”
桑驚秋看他,不言不語。
時遇越發輕慢:“怎不說話?不願理我,又過來作甚?”
桑驚秋冷淡地說:“你話這樣多,是在害怕什麽?”
時遇微微一僵。
桑驚秋:“還有什麽想說的,繼續。”
時遇:“……”
從幻象中帶出的恐懼在這一刻煙消雲散,時遇知道,他刻意營造出的強硬和蠻不講理,逃不過桑驚秋的眼睛。
這人素來聰明,也足夠了解自己,先前在懸崖上的那一幕幕,足夠他拼湊出所有。
再要隐瞞,也無濟于事。
“帶你去那邊,是因為我想知道,自己是否還有救。”時遇露出一個自嘲的笑,“你也看到,我,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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