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054
桑驚秋微微睜大雙眼,但時遇沒給他太多打量時間,輕觸片刻就倒下,又暈了過去。
桑驚秋瞪他,心道這人是不是病糊塗了。
可人昏迷着,總不好把人弄醒質問,他瞪了一會兒也放棄了,坐在旁邊調息。
入夜,桑驚秋抱着新撿的柴火回到山洞,發現時遇不知何時醒了,仰着頭正在發呆,桑驚秋進去他也無甚反應。
他問:“感覺如何?”
時遇眨了眨眼,緩緩偏頭,朝他看,眼中似有困惑。
桑驚秋面無表情地回視。
少頃,時遇張嘴:“什麽時辰?”
桑驚秋:“剛過戌時。”
時遇:“我睡了多久?”
桑驚秋:“一天了。”
一整天裏,時遇都處在時睡時醒中,每次醒來,桑驚秋就喂他喝點水,期間還給他塞了兩顆藥,現下時遇的狀态比之先前已經好了不少。
時遇“嗯”了一聲,道:“我做了好多夢。”
桑驚秋不說話,往火堆裏添柴。
但時遇好像并不需要他回應,沒有絲毫不快,依舊自顧自地說夢到打架、逃跑、受傷,亂七八糟的事情,都與這一天的經歷相關聯,但又不完全一致,似夢非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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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種狀況也不罕見,白天裏若是太過專注于某件事,的确可能影響夜晚的夢境。
尤其時遇受了傷,發燒體熱,“夜有所夢”的可能性很大。
桑驚秋坐在一旁,不回應,也不打斷,腦袋低垂,也不知有沒有在聽。
“還有……”時遇忽然換了個語氣,變得遲疑起來,“夢裏,我好像親了你。”
桑驚秋:“……”
時遇面露疑惑:“仿佛不太像夢——是夢嗎?”
桑驚秋捏着水囊,望向一側跳躍的火苗:“是。”
時遇咳嗽了一聲,眉頭隆起一塊疙瘩:“那……那就好……咳咳咳……”
桑驚秋:“既不舒服,就多歇息,不要一直講話。”
時遇嘴角微動:“嗯……”
山洞安靜,只有柴火燃燒的哔啵聲。
沒一會兒,時遇又出聲:“算一算時辰,施天桐快到了。”
桑驚秋微一颔首。
時遇說:“他見到你,就不會放你走的。”
桑驚秋想到施天桐的性子,莞爾一笑:“我會跟他解釋的。”
時遇:“當年,你是如何……活下來的?”
這個問題,一直梗在時遇心裏。
十年前,他想盡各種辦法,就差把那片湖水抽幹,連帶附近每一寸地方,都被他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見半點蹤跡。
十年中,魚蓮山的眼線暗哨更是沒有一刻停止打聽尋找,但凡有半點消息,時遇都會立即前往,失望了一次又一次,最後連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白跑了多少回。
十年過去,一無所獲。
時遇知道,下一個十年,就要開始了。
可這個時候,桑驚秋忽然出現了。
他不僅活着,還活得很好,至少十年內,又交了不少朋友。
時遇自然為此高興,可也因此愈發疑惑:既然活着,為何不回去?
這個問題,初見時他已問過,桑驚秋并未回答。
方才桑驚秋笑,他心念一動,就這樣又問了出來,其實做好了再度石沉大海的準備,并未抱太多希望。
可桑驚秋盯着火苗看了片刻,突然答道:“我漂到附近岸邊,被人救下。”
時遇想到,當年桑驚秋一墜崖,他就跟着下去了,只隔開很短時間:“我們下去後,并未見你。”
桑驚秋:“是司命樓的人,早有準備,只不過假的樓司命運氣不好死了,我活了下來。”
時遇皺眉,他當年也猜測過此種可能,還專門查過司命樓,并沒有什麽線索。
桑驚秋顯然不願提及,道:“都過去了。”
時遇:“你是如何離開司命樓的?”
桑驚秋搖頭:“他們并不知曉那個掌門是假的,我告知之後,他們知道受人蒙蔽,沒太為難于我。”
時遇盯着他:“真的?”
桑驚秋:“自然是真的。”
但時遇覺得事情不會這樣簡單,假樓司命雖說是莫如玉的人,可真正的司命樓內也沒多少正派人士,桑驚秋又是魚蓮山的人,那些人會那麽容易放人?
不過桑驚秋不想說,時遇也不願逼他。
繼續問了另一個,他最想知道的:“那又為何不回去?”
桑驚秋輕輕擡眼,看着頭頂上方的一塊圓形小石頭:“我累了。”
時遇愣了一下。
桑驚秋:“那時,太多事、太多人,我太累了。”
“你當年救我,是我欠了你,後來跳崖,卻不全是因為你。”桑驚秋平靜地說着,“我欠你的,或許并未還清,我不知道,若我回去,你是否會說,我依然欠你良多,不讓我走。”
時遇心髒狂跳,覺得地底漫出一股寒意,沿着他的腿和身軀,一下子竄到天靈蓋。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些話言猶在耳,當時的他,一心不讓桑驚秋走,過去那麽多年,他都是如此生活,極致的自我心理早已深入骨髓。
對誰,他都是如此,他不覺得,也确實沒想過有哪裏不對,更加沒有考慮過他說的話會對桑驚秋造成怎樣的影響。
桑驚秋似乎感覺到什麽,輕輕扯了扯嘴角:“其實與你無關,是我自己想換一種日子,即便那件事沒有發生,我也不會留太久,這你明白。”
時遇想點頭,但又覺得不對,就繼續沉默地看着他。
“所以,別想太多,是我自己的選擇。”桑驚秋很是坦然,“等見到他們,我會解釋清楚——天桐應該快來了,我出去瞧瞧,你休息罷。”
他離開山洞,沒再回頭看。
山洞很深,九曲十八彎,步出洞口,一股熱氣撲面而來,被潮濕的山洞潤澤的陰冷的肌膚瞬間被暖意裹住,桑驚秋微微打了個顫。
更多熱意蜂擁而至,桑驚秋很快出了一身汗,站在洞口緩了緩心神,抹了把臉,走到附近一棵大樹下,看向不遠處。
樹林之中,三更半夜,目之所及皆是重重樹影,黑夜中顯得有幾分猙獰。
瞧了半天,什麽都沒瞧見,視線漸漸失去中心,變得模糊不清。
腦中閃過時遇的臉,似乎是方才對話中,他無意中一瞥,發現那人目不轉睛地看他,眼神之中有許多情緒,其中大部分,他看不懂,但有一種,他能明白。
不安。
他從未在時遇眼中,看見過類似的東西,他眼中透出的,從來都是冷酷、淡漠、平靜,最多生氣時會帶出些怒意,但也不多,持續時間也不久。
對時遇那樣個性的人而言,冷漠本身,已經成了他的一部分,桑驚秋想不到會有一天在他眼中看到那種似乎象征着脆弱的東西。
真是奇怪。
一陣風吹過,帶着夏日獨有的悶熱,非但不見涼爽,反而更令人難受。
桑驚秋覺得心口也跟着煩悶起來,他深深呼吸了兩下,擡頭四下看了看,縱身一躍,上了附近最高的樹頂。
說來也巧,他剛剛上樹,就看到不遠處亮起幾個星點,根據方向判斷,應該是朝這邊來的。
他用上輕功,從樹上悄然過去。
兩方人士,一明一暗,漸漸靠近。
終于,桑驚秋看清對面,一共四人,三男一女,其中兩位,一個是秦從雲的朋友時近舟,另一個,則是他多年老友,施天桐。
桑驚秋跳下樹,對方四人一驚,擺出攻擊姿态。
“天桐,是我。”
施天桐早上接到掌門的信,立即找了幾個時遇的心腹前來,但他們對此地不太熟,饒是有時遇的描述,也找了好一會功夫。
為了防止落入陷阱和打草驚蛇,他們每一步都非常小心,是以耽誤時間,現在才到。
可施天桐沒料到,更大的驚喜,竟然在此時出現了。
“驚,驚秋?!”盡管已經從時遇口中得知桑驚秋還活着,可親眼見到真人時的震驚和喜悅,依然無法控制,“你,你……這王八蛋這麽多年都去哪了啊!”
桑驚秋笑,他很懷念從前被念叨的感覺:“說來話長,我先帶你們去找他,他受了傷,得馬上找大夫。”
四個人都吓一跳,在他們眼中,掌門功夫奇高,魚蓮山入江湖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聽說其受傷。
人多就好辦事,施天桐等過來時也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很快便将他們掌門送到蘇州的魚蓮山分部。
幫內常年駐紮有很好的郎中大夫,藥物也是一應俱全,到了這個地方,就無需桑驚秋再操心了。
他趁夜溜進謝知非府中,得知進展順利,很快就可結案,才徹底放心。
可此時,幫裏的大夫禀告施天桐,說掌門受傷太重,又強行運功療傷,最初瞧着傷勢有所好轉,實則是飲鸩止渴,雖說及時服下一些藥避免了情況惡化,終究只是治标難治本,如今一下子發作起來,情況十分嚴重。
施天桐問:“有多嚴重?”
“假如無法得到很好的治療,往後或許就不能再用武功,更嚴重一些的話……”
大夫說話到底比較含蓄,可意思再清楚不過。
他們掌門,有性命之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