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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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驚秋站在檐下,瞧着淅瀝的雨漸漸變大,暴雨如注,形成一片雨霧。
不遠處不時有人走過,形色匆忙表情凝重,走廊中彌漫着一股焦灼之氣。
有兩個人朝這邊而來,見到桑驚秋,立即拱手行禮。
其中一個正是時近舟,主動打招呼:“桑大哥。”
桑驚秋颔首,朝他身後瞧了瞧,問:“情況如何?”
時近舟面色一變,搖頭:“找了好多大夫,都是同一個說法,施大哥已經傳信給西岳大哥了,可西岳大哥行蹤不定,不知何時能來。”
他注視着桑驚秋,認真道,“桑大哥去看看掌門,可好?掌門很想見你。”
等時近舟二人告辭離開,桑驚秋繼續站在原地片刻,擡腳,朝前面走了過去。
恰好一小厮端着藥出來,見到桑驚秋愣了一下。
桑驚秋看着滿當當的碗,問:“怎麽了?”
小厮是第一次見桑驚秋,但掌門和堂主都吩咐過,對這個人要以禮相待,他問什麽,就答什麽,于是道:“掌門不願喝藥。”
這小厮年輕,性格挺活潑,見桑驚秋似乎很溫和,就低聲補充了一句,“我們掌門怕苦,最煩吃藥。”
桑驚秋:“……”
他從小認識時遇,倒是知道這人的确有這麽個“習慣”,正經說起來,他自己也讨厭吃藥,可良藥苦口,只要對身體有益,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吃。
眼下這人已經病得這樣厲害,竟然還犟嘴不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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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看那碗黑乎乎的藥汁,朝小厮笑了一下:“交給我,可以嗎?”
小厮呆呆地看着他的笑臉:“呃,當,當然可以……”
桑驚秋接過托盤,跟小厮點點頭,朝後頭房間走去。
時遇住的地方向來簡潔,他厭煩繁複的東西,房間裏除了床和桌椅水盆架,就只有挂在牆上的長劍,此時大概睡多了,他正靠坐在床頭,翻着一本東西。
聽到動靜頭也沒擡:“何事?”
說完似乎察覺到什麽,不等桑驚秋回答就擡起頭,凝目注視過來。
桑驚秋走過去:“喝藥。”
時遇看也不看藥,只一味盯着他:“你還在。”
桑驚秋把藥遞到時遇鼻子下。
時遇抿住嘴唇,看了看藥,又看人。
桑驚秋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片刻後時遇垂下眼,仰頭,将藥一飲而盡。
時遇厭惡喝藥,但真的喝下去後,也并未露出痛苦神色,只是端起床頭小櫃上的茶杯,喝了幾大口。
桑驚秋收拾藥碗。
時遇看了他一會,開口道:“我傷得很重。”
桑驚秋:“我知道。”
時遇露出一個略顯嘲笑的神情:“我以為以我的功夫,永遠不會受傷。”
桑驚秋頓了一下。
“西岳不知何時能收到信。”時遇說,“這些年除了每年上山一次給大家看病,與我們少有往來。”
桑驚秋倒是沒料到這個,問:“為何會如此?”
時遇:“他覺得是我害了你,只是礙于其他人的交情,不好報複罷了,若不讓他知曉你在此處,他不會來的。”
桑驚秋想到西岳的性子,微微笑了笑。
這時有門派內弟子前來,要向時遇禀報一些事,桑驚秋覺得自己留下不合适,就要離開。
但時遇表示有重要事情與他說,讓他留下,或者到後院逛一逛。
桑驚秋就往後走。
寝屋後頭有個小小客廳,用來招待客人,可此時裏頭連張凳子也無,一看便知時遇從來不在這裏見客。
穿過空蕩蕩的客廳,繞過一道拱門,瞬間,被匝地的陰涼蓋了一頭一臉,目光之中,滿地星星點點的光斑。
擡頭,只見兩棵巨大的銀杏分立在院子兩側,因為樹葉太過茂密,兩棵樹幾乎是“首尾相接”,直接在院中遮出一大片陰涼。
這樣大的銀杏,沒有幾十年是長不成的。
桑驚秋不由想起魚蓮山後山那些銀杏。
這麽多年,那些樹也不知還在不在……
身後響起腳步聲。
桑驚秋四下看了一圈,問在他旁邊落座的時遇:“你不用休息麽?”
時遇:“我只是受傷,沒有殘廢,一時半會也死不了。”
桑驚秋懶得理會,指了指那兩棵銀杏:“這樹,是你們買這房子時便有的麽?”
時遇點頭。
桑驚秋眼裏露出一點笑意,那笑意中,似乎有種懷念的感覺。
時遇當然不會告訴他,不僅僅是這處,如今魚蓮山所有宅子裏,但凡有他住的位置,就一定有銀杏。
有的是購置宅子時就有的,有的則是買來後栽下,有的大,有的小,都被照料的很好。
他當年這樣做,其實并未有太多念頭,只是因為想,所以就做了。
現在,看着桑驚秋明顯高興的模樣,他忽然覺得,這或許就是他當初的目的罷。
不過他找桑驚秋,還有更重要的事。
于是說道:“西岳傳信來了。”
桑驚秋果然看過來:“他何時來?”
時遇:“他如今在京城,趕過來需要些時日,不過他說,不想替我治病。”
桑驚秋嘴角一抽。
時遇:“其實未必要麻煩西岳,我的身體沒那樣差,不一定就如大夫所言。”
可桑驚秋分明聽時近舟說,天底下能治好他們掌門的唯有幾人,除了西岳之外,其他神醫不是早已歸隐就是另有效忠之人,且時遇身份特殊,真正能信賴的的,也只有西岳。
按西岳的性子,必然不會置時遇不顧,如今這樣,不過是因為自己失蹤的那十年。
他道:“我寫信給他。”
時遇搖頭:“他沒親眼見到你,即使你寫,他也會疑心是有人假冒。”
桑驚秋皺眉。
“不用理會。”時遇很平淡地說着,“順其自然。”
桑驚秋:“我留下,等西岳過來,當面與他解釋。”
時遇微怔,仿佛很吃驚:“當真?”
桑驚秋點頭,即便沒有時遇這事,他也該給朋友一個交待。
有弟子送來茶水,桑驚秋低頭倒茶,沒留意對面之人眼中一閃而過的笑意。
兩人喝了一壺茶,就準備各自回屋。
站起身的瞬間,桑驚秋忽然晃了一下,緊接着腹中一涼,冷冰冰的疼痛感席卷而來。
時遇注意到了,立即問:“怎麽了?”
桑驚秋搖頭,示意無事。
可時遇分明瞧見他臉上的痛楚,雖只是極短一瞬,但他應該不會看錯。
“我有點累,先去睡會。”桑驚秋說着就要走。
時遇忽然擡手。
桑驚秋後退一步,冷淡道:“別碰我。”
他避如蛇蠍一般地往旁邊移開,飛快消失在拱門後。
時遇低頭看着空蕩蕩的掌心,片刻之後,緩緩握緊。
暴雨後的烈日,天氣越見悶熱,每一次呼吸都帶着水汽,潮濕黏膩。
他不由昂首,看向遮天蔽日的銀杏。
入目一片碧綠,有種清爽的涼意。
可時遇心中煩悶并未減少半分,反而從內心深處油然而生另一種不太好的情緒,像是不安,但又不全然是。
他再次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桑驚秋方才躲開的模樣,簡直視他如毒蛇……
“掌門。”
時遇放下手,種種情緒剎那沉底,消失的一絲不剩。
時近舟快步走來:“掌門要的東西都備好了,大夫已在書房等候,就等您過去。”
時遇微微點頭示意自己知道,時近舟就準備退下,他們掌門不愛看人在他跟前晃悠,通常時候,他禀完正事就走,從不多說其他。
“等等。”時遇忽然喊他。
時近舟立即站定。
時遇轉過身,問:“你與他熟悉?”
時近舟微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掌門指的是桑驚秋,便搖頭:“只在秦家見過那一回,這次是第二回。”
時遇:“你的朋友如何?”
時近舟:“從雲?他很崇拜桑大哥,其他的,我并不清楚。”
時遇略一沉默,道:“請你朋友來此做客。”
時近舟愣住:“??”
“你去請,或者以我的名義發請柬。”時遇再次望向銀杏,“天亮之前,把人帶來。”
時遇安排這一切,桑驚秋毫不知情,體內毒素發作,他足足運功一整夜,才勉強壓制下去。
但身體明顯虛弱不少,随着發作頻率越來越高,每次壓制需要時間越來越久,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差。
就像現在,明明是酷暑盛夏,他卻覺得全身寒意涔涔,恨不得把自己裹進棉被再烤上火。
只是這樣做,太過引人注目了,桑驚秋只得縮在被子裏,直到沒那麽冷,可以正常出門了才爬起來。
此時,天也大亮了。
小厮給他送來早飯,并告訴他掌門有事出去了,請他不要着急。
桑驚秋覺得莫名其妙,時遇那麽大一個人,武藝高強,出一趟門,有什麽着急的?再說,與他又有什麽相關?
不過以他的性情,不會當面說這種話讓人為難,就只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吃完早飯,覺得身體還有些冰涼,便想曬一曬太陽,可這樣的天氣,曬太陽實在不合時宜,便準備出去走一走。
到大門口,被人攔住,對方朝他行禮,恭敬地問,他要去哪?
桑驚秋:“我出去走走。”
對方立即道:“小的這就找人陪您……”
桑驚秋:“只是走一走,不必這樣麻煩。”
對方目露為難:“最近不太安生,還是找個人陪着您好一些。”
桑驚秋瞧他:“是你們掌門的意思?”
對方低頭,不敢與他對視。
桑驚秋眼神微涼,站了一會,道:“天氣太熱,我不出去了,就在宅子裏看看。”
對方立即松了口氣。
其實桑驚秋真想離開,有的是法子,可時遇顯然有過叮囑,他悄悄跑出去會害人受罰。
但他已經答應過來要等西岳前來,就不會提前走,時遇何須多此一舉?
十年未見,他也是越來越看不懂這人。
随意走了走,覺得舒服些了,他回到房中。
剛坐下,時近舟來了,先敲門,得到允許後将門推開,也不進來,對桑驚秋說:“從雲來了,桑大哥可要見他?”
桑驚秋開心:“自然,他在哪裏?”
時近舟:“桑大哥別動,我帶他過來。”
沒多久,秦從雲出現在門外,見到桑驚秋分外高興,一邊揮手一邊往裏跑,過門檻時被絆了一下,差點摔個狗啃泥。
桑驚秋笑:“怎麽這麽急?”
秦從雲:“時近舟給我傳信,說你在這邊,我還以為他騙我!”
“騙你,你還來?”桑驚秋笑話他言不由衷,往他身後瞧了瞧,“時近舟呢?”
秦從雲撇嘴:“我沒讓他來,煩人……不理他,桑大哥,你還好罷?沒事嗎?”
桑驚秋說他很好,秦從雲又絮絮叨叨地問起別的,他話一向密,每次見面都有一籮筐話要說,可桑驚秋毫無不耐,反而很開心地與他聊天。
時遇過來時,見到的就是這樣融洽的場景。
下一刻,屋內二人同時發現他,桑驚秋斂起笑容,端起茶杯喝水,秦從雲則起身給他行了個禮,他看看桑驚秋,又看看時遇,心下緊張。
從第一次相見,他就有些怕這位冷若冰霜的掌門,上次桑大哥被他帶走,他還擔心了好久,這次雖然知道桑大哥平安無事,可那股油然而發的畏懼,卻沒那麽容易消除。
桑驚秋看出他的不安,微微皺眉,起身走到外面,擋住時遇的視線,問:“有事麽?”
時遇:“西岳快到了。”
桑驚秋:“這麽快?”
“想要看看我的病是否如信中所言一般嚴重,更要瞧瞧你是否果真在此處。”時遇朝他身後看了一眼,“我還有事處理,西岳到了,再來找你。”說完就走了。
秦從雲立即跑出來,問:“桑大哥,沒事罷?”
桑驚秋好笑道:“沒有,怎麽這麽問?”
秦從雲也覺得自己緊張的莫名其妙,歪着頭嘀咕道:“總覺得時掌門看你的時候……”
桑驚秋:“看我時如何?”
秦從雲又不說了,畢竟只是他的感覺,并沒有太多值得說道的。
這一天有秦從雲陪着,桑驚秋心情好了許多,連帶身體內時隐時現的寒意也沒那麽明顯了。
傍晚吃過晚飯不久,時遇再次找來,告訴他,西岳到了。
但:“他不肯進門,讓我帶你去門口接他。”
秦從雲在一旁喝水,聞言嗆到了,心道桑大哥的朋友真是一個比一個古怪啊!
桑驚秋:“那就去罷。”
西岳就站在一條巷子口,目不轉睛地盯着對面大門。
沒多久,大門開了,兩個人走出來,其中一個自然是掌門時遇,而另一個……
此時天已經黑下來,屋檐下亮着燈籠,燭火照下來,清晰的映出對方面容。
西岳激動的差點哭出來:“驚秋!”
桑驚秋朝外走,迎接狂奔過來的人。
兩人在階梯中間彙合,擡手,緊緊抱了一下。
西岳擦了擦眼睛,惡狠狠地瞪他:“你這人怎能如此心狠?”
桑驚秋:“是我不好,對不住。”
西岳本來還有話想罵,此時又罵不出來,只是捏着拳頭,輕輕錘在驚秋肩上。
可就在這一拳頭下去,時遇忽然從後面竄過來,擡手,一掌拍向西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