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041
午後,于子憂端着托盤,往後山去。
方才路過廚房,碰巧明月堂堂主被一名弟子叫住,似乎有重要事情禀報,堂主就把手裏的托盤塞給于子憂,讓他送去後山。
于子憂有些激動。
山上誰都知道,後山的銀杏林旁有間木頭小屋,他們的掌門經常住在那裏。
魚蓮山身為南方第一大門派,在江湖中地位舉足輕重,
聽其他弟子私底下議論,掌門平時很少出現,幫裏事務大多是兩位堂主負責,他上山足足三個多月,每日就是習武和幹活,還未見過掌門呢!
如今終于有這個機會,當然開心不已。
小跑着到了後山,看到掩映在銀杏樹影下的小屋,左右打量,不由心生好奇。
這小屋平平無奇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遠不如前頭的掌門院子舒服,他們掌門為何要待在這裏呢?
正想着,小屋門開,一名男子慢慢走了出來。
于子憂屏住呼吸,朝那邊看過去。
好年輕好帥好英俊,氣勢好足,一看就是絕頂高手,難怪能在十年中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魚蓮山擴張到今日之勢。
不過,掌門看上去好冷漠,面上沒有半分表情,果然如師兄們所言,應該是個很可怕的人罷……
正發着愣,掌門已經察覺目光,朝這邊望了過來。
于子憂一驚,連忙行禮,而後報上身份和姓名,表明是奉施堂主之名前來給掌門送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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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門朝門口的桌子示意,于子憂過去将東西擱下,微一鞠躬,就準備離去。
“等等。”
于子憂愣了愣:“掌門有何吩咐?”
時遇道:“有樣東西,交給施天桐。”
于子憂:“是。”
時遇進屋拿東西,于子憂站在門口等。
屋門敞開着,陽光透過屋頂巨大的天窗灑落,屋內異常明亮,屋子中擺着桌椅板凳,還有茶具水壺和一個三層架子,第一層擺着幾個很大的梨,第二層有個大竹筐,裏頭放着的似乎是某種花茶,頂頭一層上,一只很大的黑貓趴卧在那,閉着眼,正在打盹。
師兄們說,掌門為人很冷漠,可看屋內布置,仿佛是個挺有情致的人。
于子憂想着,視線從旁邊牆上一掃而過,忽而一頓。
掌門出現,将手中物件遞來,順手關門,隔絕了于子憂的視線。
于子憂立即從怔忪中回神:“弟子告退。”
雖然只有短短一面,可掌門果如傳聞一般,十分冷漠,就連說話時也不帶什麽情緒,與他見過的其他江湖人都不太一樣。
他想,以掌門如此年輕就有這般成就,如此性情,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罷。
思及此,又想起方才瞧見的畫。
那是一幅人像畫,畫中人身穿藕色衣褲,手持橫笛,單膝曲起坐在銀杏的樹枝上,他似乎在對畫畫的人說話,一雙好看至極的眼內俱是笑意,将那張本就俊美的面容點綴的分外奪目。
驚鴻一瞥,見之難忘。
那是誰呢,他在山上行走數月,從未見過此人,否則,絕不可能毫無印象。
是什麽人,會讓仿佛将一切都不放在眼中的掌門如此惦念,連畫像也要懸于屋內,時時看見?
奇怪的是,他可以肯定從未在山中見過那人,可不知為何,又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好似曾有過一面之緣,但,應該是在其他地方。
是他的幻覺麽……
“于子憂!”師兄在前面呼喊,“快些過來,有事做!”
于子憂應着聲,跑過去,将此事抛諸腦後。
又過了一個多月。
按照魚蓮山的規矩,弟子每月有三日休息,可以留在山上,也可以下山游玩或者回家,總之無需幹活做事,随意安排。
這次輪到于子憂放假,他家在距離魚蓮山不遠的樂州府,正好他娘生辰,于是下山回家。
樂州府有個習俗,生辰之日要請左鄰右舍吃年糕,于子憂提着個籃子,沿巷子由北往南,挨家挨戶分發。
送到最後一間房子,他敲了敲門,無人應聲,估摸主人出去了,便打算先回家,遲些時候再過來一趟。
這時,身後有人說話:“小兄弟找人嗎?”
于子憂回頭,見是一個陌生男子,就問:“我找周大爺,您知道他老人家去哪了嗎?”
男子朝他笑:“周大爺回鄉養老去了,這間房子暫時租給我,你若有急事的話……”
“啊那倒沒有。”于子憂掀開竹籃上的蒸籠布,“明個兒是我娘親生辰,送些年糕過來,周大爺暫時不在,就由你代勞好了。”
男子也不客套,接過年糕,笑道:“謝謝你,祝大娘身體健康。”
于子憂樂呵呵地告辭,回到家中,他爹看了看竹籃裏的年糕,意外道:“全發出去了?”
見兒子點頭,他不解,“最南頭那屋子沒人住,你發給誰了?”
于子憂道:“有個男子租了那房子,我就給他了。”
他爹蹭一下站起來:“你說什麽?”
于子憂:“哎呀爹,不就幾塊年糕嗎?做都做了,送給鄰居吃……”
“老周上個月就搬走了!”他爺爺急道,“那屋子哪有人住啊?”
這下輪到于子憂吃驚:“他說他租了周爺爺的房子……”
他爺爺:“我前些日子才去替他掃過塵,老周也沒提過!”
于子憂也不傻,知道這裏頭可能有情況,讓家裏人都別出門,他喊上幾個年輕小夥兒過去看看。
正準備出門,一個鄰居跑過來,對他們說,老周家裏發現一夥盜賊,官府已經派了人來,馬上就要帶走了。
樂州府最近來了夥盜匪,瞄準了城中最有錢的富戶,計劃找合适時機“上門”,這麽巧周老爺子的房屋位于大街南端,十分方便觀察盯梢,周老爺子又搬走了,這夥人就自然而然地“搬”了進去。
原本進展順利,可是今天用完午飯之後,那夥人莫名其妙都沒了力氣,一個個趴桌躺地無法動彈,眼睜睜看着衙門來人,将他們一網打盡,還從屋內搜出一些東西,似乎與外族有所關聯。
上級州府立即派了人過來,當然,這些都無需百姓過問,人們私下議論一二,這事情就過去了。
夜深了,買賣鋪子陸續關門,忙了一天的人們也收工回家,大街上漸漸冷清。
此時,一個颀長的身影出現在街尾,原地立定片刻,轉過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四下寂靜,一只小花貓悄無聲息地走過,看見人影,扭頭過來,似乎在觀察。
人影駐足,朝小貓走了幾步,未等靠近,陰影之中走出另一只相似花色的貓,喵喵幾聲,兩個小家夥一起昂着腦袋,大闊步地走了,邊走還邊互相蹭來蹭去,形容很是親密。
貓很快走遠,隐入黑暗,人影卻沒動,站了片刻,此人開口:“出來罷。”
周遭并無動靜。
“白日裏剛見過,無需躲藏。”那人說着話音之中帶出笑意,“多謝你的年糕。”
于子憂愣了一下,搔了搔後腦勺,從屋後出去,走到那人身前,問:“你怎知……是我?”
那人不答反笑:“你跟着我,是想問什麽嗎?”
于子憂吃驚,這人竟然知道他的目的?
“那宅子有問題,我假裝送米的去敲門,原想一探究竟,那些人怕會洩露消息,便将我留下,讓我做一些他們不便出面的事。”對方解釋給他聽,“日後事發,只要殺了我,便萬事無憂。”
于子憂:“他們……不怕你報官?”
那人又笑了,于子憂想起來,那些可是匪徒,自然有的是法子讓人聽話,不由擔心,“他們被抓了,假如報複于你,如何是好?”
“沒事。”對方似乎很開心,“我早有準備,一切安好。”
于子憂點頭,那就好,想了想,還是不放心:“那個,要是有人找你麻煩,你就說一聲,或者你到別處躲幾天……”
那人:“我過幾日就要離開此處了,不會有事,謝謝你。”
說話間,前方走來一名男子,邊走邊喊:“你怎麽在這?我等你許久了。”
那人道:“就來。”
他轉頭,對于子憂拱手,“後會有期。”
次日早上,一家人吃早點,于子憂将此事說了,他很好奇那個男子到底是何人。
豈料他爺爺聽完後就笑了,道:“你說的是街角那家書畫鋪子的姚小子罷,小孩可聰明了,聽說,這回要不是他,樂州就大難臨頭了呀。”
于子憂好奇:“爺爺,您認識他?”
爺爺:“去那邊看過幾次書和畫,還買過一把扇子,不過我不懂,就是随便看看玩玩,姓姚的小孩對人很熱情,每回去都給我們泡茶,對了,他還來過家裏一回,我有次去那邊,把錢袋子丢那了,他專門給我送來的,小孩人是真的不錯——那回你還在家,我讓你泡茶,他沒喝就走了。”
于子憂怔住。
送錢袋、泡茶……
他想起來了!
昨天送年糕過去時,那人戴着兜帽,夜間遇見時也一直站在房屋的陰影中,他沒太能看清其面容,只在對方離去時瞥了一眼,是略覺眼熟,但他頭腦簡單,也沒想太多,合着從前見過。
但,這并不是最重要的!
于子憂匆匆丢下碗筷:“幫中有事,我先走了,下個月再回來看你們!”
不等長輩反應過來,随便收拾了東西,就跑了。
難怪覺得面熟!
不僅僅是因為幾個月之前有過一面之緣,更為重要的是,原來除了那次,他還曾在別處見過那名男子。
就是魚蓮山後山的那間小屋,被他們掌門挂在牆上的,那幅人像畫!
泛黃的銀杏葉、藕色外袍、玉白長笛,一切都那麽熟悉。
視線輕移,不斷将畫中人烙上心頭。
這幅畫出自他手,他不愛丹青一道,但出身時家,記事起便學琴棋書畫,桑驚秋從華山學成歸來後,常常向他請教相關事宜,一來二去,也常常下筆,但他素來沒什麽耐性,更從未畫過這樣完整的人像畫。
本以為會很難,可真正落筆時,筆觸絲滑自然,幾乎無需多想,桑驚秋的模樣就躍然紙上,一氣呵成。
那大概是十年之前,他們最後一次和睦的相處。
已經十年了。
時遇微微阖眼,有意忽略心頭隐隐的刺痛,很快恢複如常。
這麽久以來,早已習慣,如同吃飯喝水,他太懂得如何應對這種痛楚。
走出門,就見袁暮亭正趕來,形色匆忙,時遇以為幫裏有重要事,就停下來,等着聽。
可袁暮亭老遠看到他,就喊:“驚秋有消息!”
時遇一愣。
袁暮亭反手從身後抓過一個年輕小夥:“他見過驚秋!”
小夥正是于子憂。
他從家回來就立刻找到堂主,剛說了一句“我見到了掌門屋裏的畫像中人”,就被拖着跑來了,這會兒連氣都喘不勻,只能胡亂點了點頭:“我,我,我見過……那人……跟……”
時遇打斷他:“何處?”
于子憂:“呵……呼……我,我家……”
旁邊袁暮亭顯然有所準備,插話道:“他家在樂州。”
時遇當即往前面去:“帶上他。”
可憐于子憂還在暈頭轉向,又被抓着下山趕路。
太陽緩緩西沉,欲落不落,像不太成熟的鹹鴨蛋。
桑驚秋看了眼被夕陽包裹的大街,以及熟悉的房屋和優哉游哉的人群,輕輕嘆了口氣。
旁邊人聽見,問:“舍不得?”
桑驚秋:“多少有些罷。”
那人無奈:“既如此,既留下多住些日子,你那些事也不急于一時半刻的,過段時日再去也是一樣。”
桑驚秋微笑:“已經答應了,不好反悔,待明年,你便去臨安找我,我們再見面。”
話別少頃,不得不動身了,桑驚秋不讓朋友送,獨自騎着馬出城。
拐上大街,人多起來,騎馬可能會碰到路人,他跳下來,拽着缰繩慢悠悠往前走。
路過一家零嘴鋪子,他走進去,買了幾樣,準備帶去送給朋友。
前腳離開不久,後腳一個小夥跑進來,開門見山地問:“劉伯,您今日見到街角那頭書畫鋪子裏的姚大哥嗎?”
胡子花白的老人笑呵呵,往門外一指:“巧了,人才走不久,說是要去臨安,從我這買了糕點呢。”
門外有個身影一閃。
捏手指問一下——還有人在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