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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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時節,西岳再次上山。
照例給身體有恙的弟子們診脈、開藥,忙碌整日,傍晚時分,施天桐喊他,一起去山下找袁暮亭,順便吃飯。
西岳奇道:“暮亭下山了嗎?是不是有事要忙?若是如此,你們就忙自己的,不用管我,我自己可以。”
施天桐搖頭,嘆了口氣。
西岳以為他有難言之隐,就不再追問。
魚蓮山腳下小鎮名為魚蓮鎮,臨湖靠河,河鮮種類繁多,做法多樣味道鮮美,眼下正是魚蝦肥美的季節,不少人慕名前來大快朵頤,鎮上很是熱鬧。
這樣的地方,買賣自是不少,魚蓮山手頭就有幾家酒樓在其中,施天桐将西岳帶到其中一間,去到頂樓包廂,袁暮亭還沒到,兩人先坐着喝茶。
這間包廂位于三樓,窗戶臨街,西岳喝了兩杯茶,走到窗戶旁,朝下望去:“嗯……”
施天桐走過去,推開另外半邊窗:“怎麽了?有問題嗎?”
西岳:“倒也不是……就是覺得,好像跟我從前來時,有些不同。”
施天桐:“有何不同?說來聽聽。”
西岳:“從前我過來,路過前面路口,偶爾會坐下歇腳,瞧見兩回有人上門收銀子,說是‘護銀’,我四下打聽過,實則是附近江湖門派變相拿錢,商戶們敢怒不敢言,更不敢得罪江湖人,報官也是無用,只能忍氣吞聲。”
說着,他一指下方一處面攤,“我曾在那邊吃面,收銀子的要了二十兩,差不多是老板一家人兩個月收入,我氣不過,暗中給那兩個江湖人下藥,又借着替他們診斷的機會,幫老板要了個人情,免了那筆錢。”
施天桐似乎也不驚訝,道:“你是好意,只不過治标難治本,下回,他們還是逃不過。”
西岳:“我也明白,個人能力微弱,只好管一次是一次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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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天桐:“如今呢?是否有所不同?”
“我昨天到的,在此歇了一晚,發現情況好了許多。”西岳說着又指了指不遠處,“我從前過來,小孩都呆在屋中,很少出來,像這般幾個孩子一起玩耍的情況,更是從未見過。”
他說着察覺異樣,轉頭看施天桐,“你是否知道些什麽?與你有關麽?”
施天桐笑了笑:“是時遇。”
西岳不解。
“上次你下山後,他開始收歸門派。”施天桐簡單解釋一句。
西岳不懂武功,但很多年前就在外游歷行醫,江湖經驗豐富,對施天桐所說的狀況并不陌生。
所謂江湖,無論再如何“自成一派”給自己立規矩,也是在世俗之中,且因為武人衆多,弱肉強食特性尤為清晰,哪怕出身佳師承好機遇厲害,可若自身實力不足,也很難在江湖真正立足。
一些小門派就處于這種境地,上有大門派壓制,下又有門內各種矛盾,維系艱難,掌門卻不願自己一手創立的門派就此隕落,這個時候,依附實力更強的門派就成了首選。
江湖之上,不少聲名顯赫的大門大派就是通過一步步兼并歸攏發展壯大。
從上回武林大會開始,魚蓮山在江湖之上嶄露頭角,又先後将四平幫和司命樓一網打盡,說其是江湖之上當前最有潛力的門派也不為過,時遇此時歸攏小門派,自然是無往不利的。
西岳有些明白了,入了魚蓮山的門派,就要按魚蓮山的規矩辦事,時遇是絕不可能容忍門下人收什麽“護銀”的。
“那其他的門派,又當如何?”
施天桐有些樂:“那更簡單,行走江湖,靠的是什麽?”
西岳想了想:“武功?”
“差不多。”施天桐點頭,“若是兩方意見相左,那麽,誰的實力強,就聽誰的。”
西岳愣了一下,這個意思是說……
施天桐:“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你也知道時遇,從來不會客氣。”
西岳:“……”
不過,倒也是這麽個理兒。
那些人以武功壓制不動武的普通人,反過來被武功更高者壓制,也算一脈相承。
而且西岳游歷多年,見過太多“聽不懂人話”的江湖人,再如何說理講情皆是無用,唯一能讓他們服氣的,只有武力。
時遇就是如此性子,而且如今看來,效果頗佳。
不過,時遇怎會突然來此一舉?西岳認識他許多年,很清楚其為人,似乎不太會在這些事情之上花費如此多心血。
他想不通,就問了。
施天桐這回沉默起來,回桌邊倒了杯茶,想喝,端起來又放下,好一會後,才開口說道:“大概是因為驚秋。”
西岳怔住。
“驚秋在時,常下山來此,修理過好幾次那些武林人士,有段時間,收錢的狀況好轉許多,可自從驚秋……不見,那些人無所顧忌,又卷土重來,有一些甚至變本加厲,鎮上很是混亂。”
袁暮亭推門而入,顯然正好聽見二人先前對話,“這回時遇下了重手,應該能安生很久了。”
西岳說不出話來。
有些意外,可是細想之下,又似乎沒那麽意外。
窗外傳來小販的吆喝聲,似乎是賣紅豆包,夾雜着小孩的嬉鬧,光是聽,就知道有多熱鬧。
這是驚秋想要看到的,可惜,他看不到。
這時,小二過來敲門,請他們點菜。
袁暮亭報了幾個菜名,都是西岳平日喜歡的,待小二關門離開,她對西岳說道:“有件事,你得幫個忙。”
西岳笑:“這麽客氣作甚?吃了你們的飯,自然要聽從你們的吩咐,何事?”
袁暮亭:“此次上山,見到時遇了麽?”
西岳:“見了一面,他似乎很忙,沒說上話。”
袁暮亭:“你覺得,他現下身體如何?”
西岳略作回想:“面色正常,似乎無甚不妥……”
說着看兩人,“他哪裏不好麽?”
袁暮亭點頭,而後又搖頭:“我不知道,但就是覺得不太對勁。”
施天桐補充道:“我們私底下找山裏大夫問過,都看不出什麽。”
西岳迷惑,看不出就直接診脈,有何疑問?
“時遇的性子你知道。”袁暮亭适時解答道,“你有沒有什麽法子,能給他看一看?”
“給我診脈?”時遇不解,“為何?”
西岳:“聽暮亭說,你們最近非常忙碌,一些人都病倒了,我去瞧過,沒什麽大礙,就是太累了,想着你大約也是如此,恰好我在,便一起看了罷。”
時遇:“不用。”
西岳:“就是順手而已。”
時遇還是搖頭。
西岳無奈,時遇說一不二,說了不用,就不會改口了:“你既不肯,便也算了,我讓人熬了些湯藥,預防感冒,你也喝一些罷。”
時遇其實也不想喝,但西岳是好意,且方才已經拒絕過一次,再要不肯,就說不過去了。
不多時廚房送來湯藥,西岳看着時遇喝完,跟他聊了幾句,就走了。
時遇繼續忙自己的事。
一刻鐘左右,西岳再次出現在時遇院外,對同樣趕來看情況的袁暮亭道:“我獨自進去罷,有什麽事,會告訴你們,不用擔心。”
袁暮亭也是如此想,他們不是大夫幫不上忙,萬一真有什麽,傳出去也麻煩:“我就在外面,有事就喊。”
恰好有弟子找過來詢問事務,袁暮亭帶着人到旁邊說。
交待完一個,又有兩人找來,于是繼續。
最近這大半年,魚蓮山兼收吞并不少小門派,勢力大增也拉了很多仇恨,本就繁多的事務激增,只要醒着就是一大堆需要處理的。
就這樣,一會來一個一會來兩個,忙個不停,等忙碌告一段落,已經過去足足半個多時辰。
袁暮亭看向緊閉的院門,西岳進去這麽久都沒出來,莫非時遇真有問題?
這時,門開了,她立即望過去,正對上邊走邊看過來的西岳,忙上前,還未開口,西岳一擺手,道:“沒事。”
袁暮亭一愣:“果真?”
西岳:“千真萬确,就是有些勞累,休息一下便無事了。”
袁暮亭自然是相信西岳,放下心來。
又過了幾日,西岳準備下山,離開之前,他再次去找時遇,單刀直入地說:“你心裏是怎麽想的我不知道,你要作踐自己也沒人攔得住,我只告訴你,你若再如此下去,不出一年就會神志昏聩,哪怕你內力如何深厚,也只是短暫拖延,到時候變成瘋子,即便有驚秋的消息,你也不可能知曉。”
時遇沉默地低着頭。
西岳從未見過時遇如此模樣,但他并不認為方才所言過分:“我把話放在此處,你若因為那個藥出事,即便找我,我也絕不會救你,你好自為之罷。”說着,頭也不回地走了。
時遇沉默片刻,拉開書桌抽屜,拿出一個青瓷小瓶。
撥掉塞子,輕輕一倒,幾顆棗紅色的小藥丸從瓶口滾出來。
從中莫如玉的迷魂術至今,整整九個多月,他一直帶着這瓶叫作迷魂散的藥丸,只要服下此藥,就能看到想見的人。
時遇忘不了第一次主動服藥醒來,桑驚秋的笑臉仿佛還近在眼前,未競的話語堵在心裏,撓的他心癢難耐,有個聲音告訴他,再吃一顆,再吃一顆罷,吃了,就能心想事成。
他差點就要照做了。
可随之而來那種濃烈的空虛和脆弱感,如同撲湧而至的浪潮,兜頭兜腦鋪天蓋地,密不透風地裹在周身,仿佛被摁入水底,每一次呼吸都帶着難言的痛楚。
這是迷魂散的代價。
予你最渴望的,又用更深重的失落包圍你,為了壓制這種令人窒息的失落感,更為了可以再一次進入幻覺,看到最渴望的那個人,就必須繼續服藥。
循環往複,不止不休,直到徹底失去自我,成為藥的奴隸。
這是釜底抽薪,是飲鸩止渴。
時遇當即将瓷瓶扔進抽屜,閉氣調息。
之後幾個月,随着魚蓮山勢力擴張,他越來越忙,再未去碰那個青色的小瓷瓶,偶爾幾回想起,也置之不理,就當那玩意不存在。
一個多月之前,接呂七風邀請,前往玉華山商讨下回武林大會事宜,遇見顧聽風,後者見到他,很開心地問:“驚秋沒來麽?”
近一年來,魚蓮山尋人一事,連同四平幫、司命樓和天門山分崩離析的消息一道,早已傳得沸沸揚揚。
這期間顧聽風遵從師命閉關修行,剛剛出關就聽說魚蓮山來人了,于是興匆匆地跑來,想見一見桑驚秋,他性子直接,見不着人就問了
顧聽雲在一旁,臉色都變了:“聽風!”
顧聽風:“??”
時遇面色如常,道:“你找他做什麽?”
顧聽風眨眼:“喝酒、說話,我與他也許久未見了,他是不是沒來?沒關系,我過些日子要出一趟遠門,可以上山……唔……”
話未說完,被兄長捂着嘴拖走了。
時遇朝呂七風一點頭:“繼續。”
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小意外,并未掀起任何波浪。
時遇照舊見人、商議正事,顧聽風也再未出現。
一切都很正常。
連時遇自己也并未覺得哪裏異樣,直到從玉華山回來,不知為何,心裏那股被壓制的很好的欲念像聞風而動的春草,又再蠢蠢欲動起來。
他又吃了第二顆藥。
随後,西岳就來了,并且發現了真相,這才有了這次“警告”。
西岳問他:“這麽久了,你有無想過,其實驚秋他……”
時遇看了他一眼。
西岳被那一眼吓一跳,但更多的是無奈。
他沒再多說,只問:“你還要繼續找嗎?”
這次時遇沒有猶豫:“是。”
西岳颔首:“我在外頭,也會繼續留意,有什麽消息,盡早通知你們。”
西岳出去後很久,時遇扭頭,看向窗外。
一只白底黑紋的小鳥停在外面曬太陽,慵懶的模樣,跟那人很有幾分相似。
時遇一個恍惚,從抽屜中拿出那個青色瓷瓶,握在手心中。
光滑的瓷瓶漸漸帶上溫度,仿佛有了生命力。
時遇閉了閉眼,一個用力,砰的一聲,瓷瓶化為齑粉。
張開手掌,粉末在日光裏輕輕漂浮。
連同其中的藥丸一道,融入空氣之中。
他會繼續找的。
一天找不到,就一個月。
一個月找不到,就一年。
一年找不到,就兩年、三年、五年……
無論是生,是死,再一次相見之前,他絕不放棄。
時遇沒想到,這一找,就是整整十年。
【下一章,驚秋要出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