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036
江湖人說“快意恩仇”,有怨報怨有仇報仇,時遇更加不是什麽以德報怨之人,他做了這麽多事,時遇自然不會善罷甘休。
遷怒也好,報複也罷,早在決定利用魚蓮山之前,莫如玉就想過這一天的到來,左右他将一切都安排得十之八|九,除了他自己,根本無人能證明四平幫和司命樓與天門山有關,有問題也連累不到他。
至于其他,他的武功确實遜于時遇,但如果直接殺了他,需要收拾的爛攤子不止一個,連魚蓮山也會受波及,時遇絕不會這麽蠢。
此時沈夙也在思考這個問題,盡管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麽,但從時遇的言行來看,不難推測一二。
他也好奇,時遇會怎麽做呢?
因此當時遇找來,表示想帶走莫如玉時,他問了一句:“你是否想殺了他?”
時遇不承認,也不否認,只說:“還不到時候。”
沈夙聽着這話有些可怕,忙道:“時掌門莫要亂來。”
時遇避開這個話題,徑直道:“這次多謝你,往後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必當盡力。”
沈夙很直接:“驚秋對我有恩在先,你們并不欠我什麽。”
時遇不是個善于客套的人,和沈夙道別。
沈夙送他,臨出門,他忍不住再次提醒:“這是你門中內部事,我本不該多問,可驚秋若在,必不會同意時掌門如此做的。”
時遇默默,眼皮朝上擡了一擡,神情略帶黯然。
雖然沒說話,但沈夙覺得時遇應該是聽進去了,将人送出門。
天氣一日冷過一日,金色的銀杏葉落了一層又一層。
Advertisement
袁暮亭忙完手裏的事,端着一盆鳥食出門,半路上遇見同樣拎着一個木桶的施天桐,兩人一起去往後山。
他們從前不常到後山,但自從驚秋離開,後山花草樹木無人問津,他們便過去,修修樹枝,給花草澆水,樹林裏有不少鳥,深秋季節還會時常有小鹿小兔子跑來,順便喂一喂。
其他弟子有時也會過去,後山偶爾還挺熱鬧。
“事情處理地如何?”袁暮亭邊攪拌盆裏的鳥食邊問施天桐。
施天桐:“有些眉目了,不過那邊官府極小心,暫時沒有太多證據。”
袁暮亭點頭:“小心些。”
說話間,到了後山,再往前一點,就是銀杏林。
二人不由放慢腳步。
每回來此處,二人都有些難過,可這是驚秋辛苦栽培出來的東西,也是留下的紀念,他們不能看着不管。
收斂心思,繼續往前去。
走出幾步,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背朝他們,不知在看什麽。
兩人扭頭,對視了一眼。
一個多月前,時遇從枧水幫回來,把此行過程告訴了他們。
時遇說話客觀,并不帶有多少激烈情緒,但施天桐和袁暮亭都不是笨人,前後一想,不難從中拼湊出整件事的原委。
他們覺得震驚,既因為莫如玉的心機深沉,更覺得驚秋無辜,一時又氣又怒。
時遇随後開始安排任務。
講完後,施天桐二人都冷靜了許多,紛紛點頭,鄭重其事地答應下來。
他們知道,只有完成這些事,才能給驚秋報仇。
到底還是不忿,離開前,施天桐又去找了一次時遇,問他:“你後悔嗎?”
時遇放下手裏的信件,反問:“為何後悔?”
施天桐:“你明白我的意思。”
時遇擡眼看過來,神色波瀾不驚:“沒有。”
施天桐皺眉,驚秋出事以來,此人諸般表現,讓他覺得至少驚秋對此人而言是特別的,卻不想,原來依舊涼薄至此。
本該憤怒,可施天桐卻連氣都生不出來,只覺悲涼。
這時,時遇忽然說:“他或許生氣,躲起來罷了。”
施天桐愣住。
“待他回來那日,我自會與他說清。”時遇仿佛在跟施天桐說,又好像只是說給自己聽,“所以,為何要後悔?”
說完這句,打開信件,繼續看了起來。
施天桐走出房間,回身關門時,不由自主地朝內掃了一眼。
時遇低頭垂目,正在看手裏的東西,神情姿态與往日并無不同。
有一陣風從外刮進門內,時遇微微側首,避開被風揚起的發梢。
這一瞬間,施天桐看到他面容上的無盡的疲憊,還有些許茫然。
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卻又不得不按照既定的路走下去。
那個神情只是一閃即逝,重新看過來時,又是那個冷漠的時遇。
施天桐将門合攏,默默離去。
他忽然疑惑,時遇說的那些話,有多少是真實的?
到底是真如此以為,還是在自我欺騙?
一個月後的現在,看着時遇的背影,施天桐又想起當時情景,不由皺眉。
時遇已回過頭來,看到他們兩人手中的東西也沒說什麽,又轉回去,維持先前姿态。
二人走到林子中,一個喂鳥,一個喂小動物,小鳥叽叽喳喳,小動物們跑來跑去,寂靜的林子熱鬧許多。
喂到一半,時遇忽然問:“這些動物是自己跑來的麽?”
袁暮亭道:“一大半是,還有一些是驚秋在山下和林間撿回來的,受了傷,就養起來了。”
說話間,有一只灰色大貓從花叢中冒頭,踱步過來。
施天桐拿吃的給它,袁暮亭介紹說:“這只貓被人丢在山下,驚秋帶回來養的,以前驚秋在的時候,它常常跑去找驚秋。”
灰貓似乎聽懂了那個名字,喵喵叫了幾下。
時遇想起來,去年冬天,有兩回他去找桑驚秋,确實看到他懷裏抱着一只小貓,不過那貓太小了,窩在桑驚秋懷裏像個玩具。
不到一年時間,竟然這麽大了。
他低頭,盯着那只貓看了一會,蹲下身,伸出手去。
“唉!”袁暮亭忙阻止,這貓雖然不兇,但平時除了吃飯很少出現,更是從不親近人,“小心。”
貓咪昂着脖子,一雙圓溜溜的眼中泛着綠光,似乎在打量眼前這個男人,倒是沒躲。
一人一貓互相對視。
就在時遇的手碰到那個軟乎乎的腦袋時,貓咪“喵”了一聲,微微垂脖,挨着那只手蹭了起來。
三人都怔住。
貓咪似乎很享受,蹭過來又蹭過去,邊蹭邊喵喵叫,原本在一邊吃飯的小動物都朝這邊看,還有另外幾只貓也跑過來,圍着一人一貓轉悠。
時遇不由出神,桑驚秋從前來這裏喂貓,也是如此麽……
這些他從前只覺得無聊的事,似乎也有其趣味。
灰貓蹭完時遇的手掌,改而去蹭他的腳,輕輕的慢慢的,不慌不忙,如同跟老朋友玩耍。
時遇靜靜地看着它,在它準備退回林子時,他伸手摸了摸它的耳朵,低聲說:“我帶你走。”
灰貓喵喵叫,時遇站起來後退幾步,灰貓立即跟上,亦步亦趨,走幾下蹭一蹭時遇的腳脖子,和從前的高冷模樣判若兩貓。
走出林子,時遇抱起灰貓,問袁暮亭:“近來有何消息麽?”
袁暮亭:“一直在找,只是……”
時遇:“繼續找。”
時遇抱着貓走了,袁暮亭看了眼同樣蹙眉不止的施天桐,道:“有件事,我想問問你的意見。”
施天桐:“什麽?”
袁暮亭:“驚秋墜崖的地方已經找了這麽久,所有可能的方位無一錯過,江湖上到處是我們的眼線,西岳和顧家兄弟二人都在幫忙。”
施天桐:“你的意思是……”
袁暮亭搖頭:“驚秋一日不見,我自然會竭盡全力去找,可我覺得,時遇如今的模樣……”
施天桐:“你是擔心他接受不了?”
袁暮亭正是這個意思。
老實說,事到如今,雖然他們還在拼命努力,可心裏都知道,驚秋兇多吉少,世上确有奇跡,卻未必會降臨到驚秋身上。
這麽些日子,他們嘗試接受這一事實,否則有一天事出突然,誰都承受不住。
可時遇好像根本沒有這個概念。
他從不提起這個後果,每次提及尋人一事也只是問幾句過程,甚至有幾次他們一起商議事情,時遇随口說“等桑驚秋回來如何如何”,根本不覺得其中有何不妥。
仿佛桑驚秋只是下山辦事,很快就會回來。
施天桐似乎也早就和袁暮亭有同樣的念頭,不用聽完就搖頭,道:“不必管他。”
袁暮亭不解。
施天桐:“你說了,他會聽麽?”
袁暮亭張了張嘴。
“他心裏其實什麽都清楚。”施天桐将一只跟過來的小兔子拎起來,“只是不願接受而已,這個時候別人再說什麽,他也只會當耳旁風,何況他的性子如此,更加不會聽你說。”
袁暮亭還是覺得不妥。
施天桐淡淡一笑:“總有一天,他再也欺騙不了自己,只有到那個時候,他才會真正接受這個事實,別人幫不了他。”
時遇依然忙碌,門派內部、天門山和四平幫司命樓、武林中其他大小事務……都占據着他的生活。
找桑驚秋的行動也仍在持續。
一切仿佛都沒變。
時間來到年底,距離過年只有短短幾日了。
這天,袁暮亭告知時遇,桑驚秋仍然毫無音訊。
時遇聽完,或許是聽多了如此禀報,神色半點未動,微一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但他立即又說:“收回你的人罷,不必再找。”
袁暮亭一聽:“什麽……意思?”
時遇:“待天門山事端了結,我會下山一些時日。”
袁暮亭略作思索,就明白過來了。
下一刻,時遇果然道:“我自己去找他。”
袁暮亭:“你去何處找他?”
時遇:“我不知。”但是,他非去不可。
袁暮亭知道她勸不住這人,但她自己還有理智,這半年裏,她派出的眼線幾乎把江湖翻了個底朝天,所有能用的不能用的手段都使出出去了,桑驚秋卻無半分消息。
時遇又要如何尋找?
她的神情清晰無誤地傳達出自己的震驚和疑惑,時遇看在眼裏,沒有假裝看不到,說:“我心中有數。”
就再不多言。
又過了兩天,到除夕之夜。
本該是一年之中最熱鬧開心的一天,今年因為桑驚秋的事,弟子們無心玩樂,簡單備了酒席,一起吃了年夜飯,互相說了幾句喜慶話,就各自散開。
時遇回到自己屋內,随意找了本書翻看,年底事忙,他其實很累,想着看一看書就歇下。
書越翻越快,只字未曾入眼,睡意卻越來越淡。
時遇覺得渾身難受,起身繞着桌子踱步。
還是不對。
時遇坐立不安,焦灼之氣在屋內流竄,驚醒安睡在火盆旁邊的灰貓,眸子睜開,兩道綠光射出,靜靜觀察片刻,複又阖眼。
委實待不下去了,時遇取過自己的黑色披風,打開門,準備出去。
手搭上門框,忽然又停下。
灰貓也悄無聲息地再次開了眼。
時遇沉聲問道:“誰?”
外面響起輕微的腳步聲:“是我。”
時遇徑自愣住。
腳步聲接近門:“時遇,開門。”
時遇:“是誰?”
那道聲音“咦”了一下:“你連我的聲音也分辨不出嗎?快些開門,外頭很冷。”
時遇聲音微微顫抖:“你究竟是誰?”
“啧。”那人很不滿意,“是我,桑驚秋啊。”
時遇腦袋嗡的一聲,耳朵瘋狂鼓動:“誰……”
那人:“桑,驚,秋!快些開門,我帶了酒菜,就快涼透了。”
話音還飄在半空,門被一股巨大力道拉了一把,朝兩側彈開。
桑驚秋吓一跳,盯着時遇打量:“你作甚?”
時遇直勾勾地看着他,嘴唇劇烈顫抖:“……”
“是不是太冷了?”桑驚秋跨步進屋,将托盤放上桌,“晚上吃的不多,讓廚子備了些菜,我們一起喝點酒,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