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035
時遇一躍進了枧水幫內院,循着那個人影拐入的方位尋找。
院子并不算太大,可院中到處都是花草奇石,間或夾雜着開鑿出的小小水池和涼亭,可謂兩步一景,美雖美,小道也多,找起來委實很難。
他沒看到那人的臉,可那個身形、背影、衣裳乃至整個給他的感覺,分明就是桑驚秋。
認識這樣久,怎會認錯?
時遇左右顧盼,決定直接上圍牆,将這地方全部找上一遍。
可這時,一群人朝這邊跑來,一邊跑一邊還有人說話:“應該在這裏。”
“我們看見有人飛進來的!”
“掌門若是抓住那人,一定不能放過啊!”
叽叽喳喳的動靜,在看到涼亭裏的時遇時立即消失。
但只有瞬間。
方才守門的弟子湊到一個年輕人跟前,道:“掌門,正是此人!”
就在年輕人旁邊的袁暮亭無奈搖頭。
弟子還想再說,年輕人一擡手,做了個趕人走的動作,弟子們朝涼亭看了一眼,聽話地退到外面。
袁暮亭也跟着走了。
而此時時遇也認出了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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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你是沈夙?”
年輕人點頭:“時掌門還記得我,貴客駕臨,原該倒履相迎,還望時掌門能正大光明地進門,好讓沈夙接待。”
這是諷刺時遇強闖私人領地,時遇卻好似聽不懂其中深意,直問道:“他是否在此處?”
沈夙走進涼亭:“時掌門所指何人?我認識嗎?”
時遇:“我門下,桑驚秋。”
沈夙點頭:“哦,是他,有過兩面之緣,不過并不熟悉,時掌門如何會覺得他在我處?”
時遇沒功夫解釋那麽多。
方才那個人絕對是桑驚秋,他不會認錯的。
可此乃沈夙的地盤,他若是強行尋找,只怕桑驚秋會借機躲藏起來。
思及此,他冷靜了幾分,對沈夙道:“方才有所唐突,還望沈掌門見諒。”
沈夙微微笑:“倒也無妨,快到午膳時間,不知時掌門可有空,賞臉,一起用飯?”
這請求正合時遇心意,一點頭,跟着沈夙往裏走。
沈夙邊走,邊給時遇介紹園中的景致布置,似乎挺健談,并不若上次在酒樓那般冷淡。
時遇也不插話,安靜聆聽,精神則始終高度集中,不斷掃視着四下。
繞出院子往另一座涼亭走去時,沈夙突然問了一句:“沈某冒昧,膽敢請問一句,時掌門如何認為桑驚秋在我這裏?”
時遇覺得這話意有所指,微微皺眉,道:“沈掌門是否有什麽想要告知?”
沈夙用扇子敲擊另一只胳膊,做了個“請”的手勢。
幾名弟子端着托盤過來,最後一人離開前将其中幾面的竹席放下,只留朝向池水的那一面。
沈夙沒讓人伺候,親自倒出兩杯酒,時遇端起來,與他碰杯。
兩杯酒下肚,沈夙嘆了口氣,道:“不瞞時掌門,桑驚秋的确來過我這。”
時遇立即追問:“何時?”
沈夙:“大約一個月之前。”
一個月前,桑驚秋剛從蘇州回來,還未曾發生那麽多事。
本該失望的,但桑驚秋三個字像一根針,紮進時遇心裏,傳來淡淡疼痛。
時遇忽然覺得,如果一直找不到他,那麽等時間過去,許久許久之後,是不是就再也沒人提起這個名字了?
是否有一天,他再也聽不到這三個字了?
這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在腦中一晃而過,時遇莫名頭疼,問道:“他來找你做什麽?”
沈夙:“他請我幫他查一個人。”
時遇愣了一下,精神倒是集中起來:“誰?”
沈夙看着他,搖頭:“他不讓我說。”
時遇覺得奇怪。
桑驚秋從五歲起跟着他,雖說因為其性格緣故,從來不缺少朋友,可桑驚秋也并非交淺言深之人,哪怕跟施天桐袁暮亭,也不如跟他來得親近。
他一直覺得,原本就該如此。
可桑驚秋與沈夙統共沒見過幾次,沈夙還是秦峰的兒子,按理說不會太過了解,怎會請他幫忙呢?
時遇有些煩躁,這其中必然有什麽誤會。
于是道:“是麽?”
沈夙又倒了兩杯酒,嘆氣道:“桑驚秋于我有救命之恩,沒有他,就沒有枧水幫的今天。”
時遇摸了摸酒杯,早在發現四平幫和司命樓有所瓜葛之時,他就讓桑驚秋去查過,得到的結果是确有其事,但秦峰“死”後,四平幫許多買賣被樓司命霸占,四平幫內部不少人不滿,其中就有秦峰的幾個兒子,試想,明明是秦峰所有財勢的最直接繼承者,卻橫路闖出個攔路虎,任誰能高興?
沈夙也是秦峰的兒子,平日裏在四平幫默默無聞,只把這個枧水幫做得有聲有色……
“你當初與樓司命起沖突,也是為了四平幫的勢力。”時遇毫不遮掩地提出疑問,“我親眼所見。”
沈夙也不生氣,道:“若非那般,還有他的幫助,便沒那麽簡單脫離四平幫,更無如今這般平靜的日子。”
時遇:“他幫了你什麽?”
沈夙搖頭:“說來話長,他告訴我,他那樣做,不過是替魚蓮山減少一個敵人,可于我而言,是真真實實的恩情,所以他請我幫忙,我自然會應允。”
時遇其實對別人的事情不感興趣,他只關心一件事:“是他讓你将他藏在此處的麽?”
沈夙微愣,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
時遇将看到人影的事說了,特別強調那個人影就是桑驚秋,他絕不會看錯。
沈夙有些震驚地看着時遇,他知道這個年輕的掌門不是會開玩笑的人:“你說……看到……”
時遇點頭,同時也皺眉——沈夙的樣子,不像是假裝……
桑驚秋分明不在此,時遇卻瞧見一個極其相似的身影。
而時遇又是收到消息後特意來找桑驚秋的……
沈夙蹭地起身,喊:“周奇。”
一個全身黑衣的男子出現在門外:“掌門。”
沈夙走出門,低聲吩咐,随着他的話,周奇的神情變得凝重,點着頭,又走了。
“眼下,他确實不在我枧水幫。”沈夙朝門外看了一眼,“我已經命人去查,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
時遇這時也覺出不對來了:“是有人故意引我來此?”
沈夙微微點頭:“此乃最大可能,時掌門若覺得無礙,可以留下,我自會給時掌門一個結果。”
時遇放下酒杯,去找袁暮亭。
大約兩個時辰後,周奇跑來禀報,說人找到了,沈夙邀請時遇一道過去。
路上,沈夙問周奇:“找到了麽?”
周奇點頭稱是,沈夙冷笑一聲。
那人被關在一間單獨的小屋裏,外面守着幾個人,見了沈夙紛紛行禮。
走到門口,時遇忽然問:“你如此做,不怕我別有所圖麽?”
沈夙瞧了眼周奇,後者會意,帶着守衛先行離開,沈夙對時遇搖頭,道:“我如此做,不是為了旁的,是為了桑驚秋。”
時遇就不說話了。
沈夙跨上臺階,推開門。
吱呀一聲,時遇的心緩緩提了起來。
盡管希望渺茫,這一刻卻又忍不住懷有期盼。
門開了,一個身影映入眼簾。
高高束起的黑發、藕荷色長袍、右手的玉色橫笛……還有站立時左手負在身後的姿勢,活脫脫就是桑驚秋。
時遇一個恍神,大步沖進屋。
沈夙擡手:“哎……”
那人聽見聲音,回過頭來,正對上時遇的視線。
滿含期待的瞳孔瞬間冷卻下去。
時遇直勾勾地盯着那人,對方也看了他片刻,又去瞧身後的沈夙,微笑:“沒想到這麽快就被發現了。”
沈夙皺眉打量着他:“莫掌門,你為何如此?”
此人正是莫如玉。
他身為一派掌門,此時卻扮成桑驚秋的模樣出現在枧水幫,若非沈夙臨時起意,就要瞞天過海了。
沈夙問:“你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麽?”
莫如玉挑眉:“差不多罷,不過我很奇怪,你是如何發現的?”
沈夙:“我……”
“沈掌門。”時遇忽然開口,“我有話,想單獨與他說。”
沈夙瞧瞧他,又看看莫如玉,點頭,退了出去。
莫如玉在桌邊坐下,問道:“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何要引你來此,自投羅網?”
時遇:“把衣服脫了。”
莫如玉愣住。
時遇冷然:“你不配穿他的衣服。”
莫如玉眼角一抽,卻是笑了起來,邊配合地脫下外袍,放到一邊:“若驚秋還在,此舉,怕是又要令他誤會了……哈哈哈哈……”
讓桑驚秋誤會他與時遇的關系,從銀杏樹下的紅花到劍招,從用道歉的方式告訴桑驚秋時遇故意用他做誘餌致他于險境,乃至最後暗示他即将與時遇成親,其中諸般布置,皆是莫如玉有意為之。
在此刻之前,時遇從未往這方面想過。
但在看到假扮成桑驚秋模樣的莫如玉,他忽然想到,桑驚秋中毒受傷後,問過他一個問題:“莫掌門劍術,乃你所授,是嗎?”
時遇根本沒多想,點頭說是。
桑驚秋就笑了,說:“花很漂亮。”
時遇莫名其妙,心思又在桑驚秋所中之毒上,便沒在意。
“你與我交換劍術,便是為了騙他。”時遇想到莫如玉一開始提議交換劍術互相學習時說的話,眼神愈發冰涼,“若我當時不應,你又該如何?”
莫如玉樂了:“你若不同意,我自然有別的法子騙他,只要有心,如何不能成功?不過話說回來,這也要怨你自己,誰讓你不早些同驚秋說清楚呢,你若是告訴他,你也學了我的劍術,我們之間只是交易,他就不會疑心了呀。”
時遇的心狠狠一涼,竟然說不出反駁的話。
莫如玉似乎很欣賞時遇的這般模樣,給自己倒了杯水,小口小口地喝。
沈夙莫名其妙地出手,先一步中斷了他的計劃,他原本是打算等更有把握一些再跟時遇說清楚的。
不過也沒關系,除掉桑驚秋,只要時遇一蹶不振,魚蓮山就不足為懼了,假以時日,就會和四平幫司命樓一樣,統統歸于他天門山。
皆是天門山實力之強,想要獨步武林,也是指日可待。
只可惜……
“你費盡心思,不僅僅為了擴大勢力罷。”時遇忽然問了一句。
莫如玉擡頭,對上時遇冷漠的雙目:“自然也有別的理由。”
時遇:“是什麽?”
莫如玉:“你。”
時遇似乎沒聽懂,蹙眉。
“我從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我很般配。”莫如玉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部位,“魚蓮山想要揚名立萬,我也想,你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麽巧我也是,不一樣的是,你身邊有個桑驚秋。”
時遇:“與他有何關系?”
莫如玉嘆了口氣,半是遺憾半是好笑:“你自己沒發現嗎?有時你想做什麽事,明明有更好更快的法子,你卻會猶豫,然後選擇其他事倍功半的路,你那時在猶豫什麽,你想過嗎?”
他也不用時遇回答,自己說了下去,“你會考慮桑驚秋的想法,他不喜歡、不認同的事,你便會猶豫。”
桑驚秋是時遇生命中的一道線,每每要踏出那條線,時遇會遲疑、思考。
許多年來,幾乎成為時遇的本能,所以他從未察覺。
只要他在時遇身邊,時遇就永遠不可能踏破那道線,無論做什麽,都有退路,都可回頭。
而,只有毫無退路的時遇,才是莫如玉所希望的。
莫如玉頗為遺憾,只差幾步,結果在沈夙這邊功虧一篑。
“我原本和沈夙合作的挺好,誰料想他半點情分也不顧。”他嘆了口氣,“桑驚秋只不過幫了他兩次,他就……”
時遇忽然朝他走了兩步:“不許說他的名字。”
莫如玉擡頭,微笑:“你在發怒,可你別忘了,是你害了他,我在其中,不過是個小角色而已。”
時遇:“我知道你想要什麽,這曾經也是我想要的,所以我跟你合作。”
莫如玉點頭:“我們可以繼續合作,各取所需。”
“我不會殺你,太便宜你了。”時遇清晰地說道,“那些東西,你一樣也得不到。”
莫如玉一頓:“你這是遷怒。”
時遇面無表情地轉開眼,看向門外。
人都被沈夙帶走了,只有一堵高牆擋住視線,牆體斑駁陳舊。
要經歷多少風霜,才會變成這般?
牆可以修複,那旁的東西呢?
屋內寂靜,許久,時遇慢慢吐出幾個字:“是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