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029
八歲那年的冬天,時遇獨自出門,給母親掃墓,回程時天黑下來,又下着大雪,他便進了附近村子的一戶人家,給了銀子,準備留宿一晚。
就是那一晚,他發現了栖身破廟的桑驚秋。
當時的時遇已有許多計劃,比如日後搬離時家、設立門派。
救桑驚秋,也與此有關。
那一年,夏有旱災,冬有大雪,收成很不好,許多人無家可歸流離失所,桑驚秋并不是時遇見過的第一個流浪小孩,之所以會特別留意,是他發現桑驚秋從村民手中要到食物後沒有立刻跑掉,而是留下幫忙幹活,掃雪、修窗戶、提水,村民可憐他一個小孩瘦弱,讓他不必幹活,他卻執意要做。
他回到破廟後沒有立即把東西吃掉,而是先把吃的分成幾個小份,顯然是為了留下後面幾日口糧。
就這簡單的兩個行動,時遇看出了這個小孩性格中的兩個特點:
一是知恩圖報,對他好的人,他會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內給予回抱,無論大小,或許這點報答在對方眼中沒那麽重要,但桑驚秋這樣的品性十分難得;
第二個,則是懂得未雨綢缪。
時遇那時候還小,但家族內部極其複雜,見過聽過無數為了圖一時之快而不顧往後的人和事,有的人為了享受片刻的滿足甚至不惜付出後半生,無異于飲鸩止渴。
而那個小孩明明很餓,卻懂得為自己留出後路,盡管那點吃的怎麽倒騰也支撐不了幾天,這份心思卻不簡單。
若能将此人收為己用,日後必能派上大用場。
這便是時遇救桑驚秋的原因,算不上善意,讓桑驚秋讀書習武上華山也不過是為了日後更好地輔助他。
而桑驚秋也不負他望,不僅文才武略出衆至極,更是對他忠心不二,這麽多年,他說什麽桑驚秋就聽什麽,有什麽事,只要桑驚秋應下來就一定去做,而且做到最好。
到後來,時遇漸漸很少過問交給桑驚秋的事過程如何,只要結果。
Advertisement
而桑驚秋從未讓他失望過。
此次的事也不例外,桑驚秋既答應了好好準備,就不會出差錯。
可時遇沒想到,桑驚秋會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
他心下異常震驚,面色仍舊平靜:“你方才說什麽?”
桑驚秋:“我要離開這裏,去別的地方。”
時遇:“理由。”
桑驚秋:“江湖廣闊,我想趁如今年輕四處看看。”
時遇:“我可以給你時間,你想去哪?”
桑驚秋搖頭,示意沒想好:“山中事務繁多,正是用人之際,我若出去玩,徒占着一個位置,多少有些不妥。”
這種理由,根本就是強詞奪理的胡扯。
好端端的,桑驚秋發什麽瘋?
時遇原本有一肚子疑惑要跟桑驚秋說,如今被桑驚秋幾句話一說,連半個字也不想提了。
他壓下緩緩醞釀的戾氣:“我不答應。”
桑驚秋看他。
“此處所有人的去留,都是我說了算。”時遇冷漠道,“你也不例外。”
桑驚秋皺了一下眉,又立即松開,溫和道:“其實我走不走,對你……魚蓮山影響不大。”
時遇不說話了。
桑驚秋方才在心裏反思了一下,時遇馬上要成親,魚蓮山也是一堆事,他這樣急吼吼地提出要走,不怪時遇不答應。
想着,他又補充了一句:“你不用擔心,我在離開之前會把手頭的事都安排好,日後你再選人,抑或直接安排給天桐暮亭,都不會出問題。”
他這麽說着,發現時遇神情又冷了幾分。
說來也怪,時遇素日裏十分冷漠,基本上沒多少表情,施天桐他們都說跟他相處要靠猜,大部分時候還猜不準。
可桑驚秋一直很能揣摩時遇的心意,無論時遇冷漠到何種程度,哪怕五官都凍住了,他也能一眼看出其心中所想。
而且,非常準确,幾乎從不失手。
看時遇現下表情,就知道他快要發怒了。
避不開的,桑驚秋心道,他提出這個要求時,就知道這個後果了。
但他沒有辦法。
于是也不說話,默默地坐在那,手指一下一下輕輕摸着笛身,等待時遇發火。
這時,門開了,莫如玉走進來,邊說:“驚秋,我給你拿了些吃的,你……”
他看到時遇一驚,“你也在?”
時遇不理他,桑驚秋起身接過他手裏的餐盒并道謝,莫如玉擺擺手,對時遇說:“我有事與你說。”
時遇看了他一眼,皺眉。
莫如玉:“你們繼續,我在你書房等你。”對桑驚秋點點頭,就走了。
桑驚秋揭開食盒,見是一碗陽春面,又合上蓋子,對時遇說:“他在等你,早些去罷。”
時遇轉向他:“你在趕我?”
桑驚秋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就搖頭:“我的意思是……”
“你要走便走。”時遇冷冷地看他一眼,“我魚蓮山沒了你桑驚秋一樣能揚名立萬。”
桑驚秋手還搭在食盒蓋上,聞言沉默了一下,再開口時也冷淡許多:“我明白,所以你可以走了嗎?”
時遇冷笑,五官滿是戾氣,他素來沒多少表情,生氣也只是放在心裏,如今模樣說明他眼下是怒氣沖天:“這是我的地盤,我想何時走就何時走,輪不到你說。”
桑驚秋知道時遇氣瘋了,但他不想跟時遇吵,鬧得衆人皆知,于是站了起來,将食盒提在手裏,開門出去了。
時遇下意識跟着轉身,張口要喊他,但桑驚秋輕功極佳,瞬間已不見了人影,木頭門因為內力前後搖擺,仿佛在嘲笑時遇的自作聰明。
桑驚秋走出去一段路,忽然聽到身後院子方向傳出一聲巨響,他沒停下,頭也不回地去了後山。
四季青一如既往地碧綠欲滴,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這些樹都傲然挺拔,郁郁蔥蔥。
而時遇從前栽下的銀杏早已泛黃,燈籠的光照來,顯出一抹淺淺的紅。
桑驚秋被風一吹,看着這些熟悉的樹,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他的生命中,時遇的地位無可替代,他從未想過要跟時遇鬧僵,哪怕下山後永遠無法相見,他也想走得輕松體面。
或許真是提及的機會不好,又或者話說得不夠清楚,讓時遇誤會跟顧聽雲兄弟有關,時遇極其厭惡旁人摻和他的私事,顧聽風又是玉華山呂七風的徒弟,時遇本就不願他與之關系過好,如今若是認為他的離開和那對兄弟有關,可不得氣瘋了?
這麽多年,時遇早習慣了他的順從。
如今既然還未離開,還是應該做好手頭的事,桑驚秋想着,打算先去找時遇,再心平氣和地談一談,真有不滿,說開即可。
時遇待他恩重,有多年情誼,他不想弄得以決裂收尾。
走了幾步,腹中忽然散開一陣涼意,緊接着又變得滾燙,仿佛有一股氣流在獨自中亂竄,桑驚秋只覺五髒六腑都被撕扯,疼痛難忍。
是下午中的毒發作了。
桑驚秋找到林子的隐蔽處,盤腿坐下,開始運功。
自從上回運功打通了幾個經脈,受傷後再運功療傷簡單了一些,回來後又研究了一下西岳送他的心法書籍,兩者結合,那股疼痛漸漸被壓制了下去。
四下相當安靜,桑驚秋專注療傷。
沒多久,他覺得舒服許多,輕松了些。
這時,他聽見有人走了過來,急匆匆的,還有些熟悉。
“是不是在這裏啊?”是施天桐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着急,“這麽晚了,驚秋一個人會跑到這裏來嗎?”
然後是袁暮亭:“聽老劉說他跟時遇吵架了,估計心情不好,他心情不好就會來這裏的。”
施天桐:“可是這黑燈瞎火的……”
袁暮亭:“別急,先找找。”
兩人喊桑驚秋名字。
桑驚秋倒是想應,但他運功到關鍵處,不能動也不能開口,否則會導致經脈逆轉,只能坐在黑暗的林子裏幹着急,想着待會就去找兩人道歉順便道謝。
施天桐邊四處看邊不滿:“時遇指不定又跟驚秋說什麽了。”
袁暮亭:“別這樣說時遇。”
“我替驚秋不值!”施天桐絮絮叨叨,“上回他找內奸,故意設陷阱讓驚秋被抓,要不是驚秋聰明,說不定就真死了,他要做這種事完全可以跟驚秋說,驚秋不會不答應的,提高警惕,也不會受傷。”
袁暮亭:“別說了。”
施天桐果然閉嘴。
林子裏忽然有動靜,兩人停下來對視一眼,齊聲道:“誰?”而後一躍沖進林中。
就見桑驚秋倒在地上,雙目緊閉,嘴角有一條血漬。
施天桐:“驚秋!”
袁暮亭和他一道扶人,手無意中摸到桑驚秋的脈搏,驚道:“他經脈逆轉,好像還中了毒!”
施天桐臉都吓白了:“我帶他回去,你先去找大夫!”
桑驚秋昏昏沉沉,恍惚中聽見有人在耳邊說話,後來似乎又來了好幾個人圍着他。
說了什麽,他聽不清。
腦袋仿佛堵着什麽,讓他無法思考。
只有兩個聲音,反複在耳邊循環。
“他故意設計驚秋被抓!”
“對不起,這次的事是我和時遇不好,本想引秦峰出來,沒想到他變得這樣強,才會害你受傷。”
從以前到現在,時遇都是一樣的。
從未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