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028
山上剛剛折騰過一場,時遇千頭萬緒,不時有人找來,事情一樁接一樁,半夜才歇下來喘了口氣。
顧不上吃口飯,就朝桑驚秋的小院走。
白天下了場小雨,天空十分幹淨,一輪彎月藏在雲層中,若有似無的溫柔。
跟桑驚秋有些相似。
時遇想着,輕輕甩頭,覺得自己有毛病。
天色委實已經很晚,桑驚秋大概已經睡了,但時遇心裏有事,必須見桑驚秋一面。
準确來說,時遇心裏的并不是“事”,而是一種“情緒”。
——他發現,自己對桑驚秋産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前幾日,他讓桑驚秋籌備婚事,桑驚秋沒說什麽就答應了,連姓顧的什麽兄長生辰都沒去,明明之前還因為這事要離開魚蓮山。
這代表在桑驚秋心中,他的事,或者說魚蓮山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原本也該如此,這麽多年來,桑驚秋所表現出的,也是這樣。
時遇本該放心,但桑驚秋離開蘇州後,他莫名其妙地不安起來,仿佛有什麽不好的事即将發生,會對他、對魚蓮山,造成無法估計的傷害。
其實他雖然随心,其實做事也懂得未雨綢缪,尤其關系魚蓮山的事上更是如此,畢竟,無論是誰,無論想習武或想賺錢,沒有人是奔着找死上他魚蓮山的。
所以至今,魚蓮山雖遭遇大小風波,好歹都有驚無險地渡過了,随着門派壯大之勢,時遇在考慮問題時不免更加謹慎。
會發生什麽,讓魚蓮山陷入危機?還牽連到他本人?
Advertisement
他自問冷心冷情,會被什麽傷害到呢?
時遇想了幾次想不通,便不打算理會。
可那份不安非但沒有随着他的“忽略”而消退,反而越來越清晰明了,猶如一根悄然刺進心裏的細針,并不疼,但令人無法不在意。
時遇忙完手頭的事,臨走前去二伯家吃飯。
“遇兒有心事?”二伯看出侄兒心不在焉,關心地問了一句。
時遇本想說沒有,一想,還是把心裏的顧慮說了。
二伯聽完倒是笑了,問他:“二伯問你,你擔心的究竟是什麽?”
時遇不解,什麽意思?
二伯給他夾了個排骨,問:“你身為一派之掌,擔心門派無可厚非,可你如今得心應手,即便有什麽事,也不至毫無應對之力,無需預先擔憂,此非遇兒本性,不是嗎?”
時遇想了想:“伯父的意思是……”
二伯:“你方才說,是驚秋回去之後,才有這種感覺,那你有沒有想過,是否這回讓驚秋辦的事不妥?”
時遇一愣,不妥?
“并非懷疑驚秋能力。”二伯擺了擺手,“伯父只是覺得,若事情本身無妨,那,或許與事情本身無關,而是跟辦事的人有關。”
時遇為此想了一夜。
這些年,他吩咐過桑驚秋許多事,每一回,桑驚秋都能很好完成,沒有哪怕過一次推诿拖延,這回讓桑驚秋籌備他的婚事,同以往那些任務并無區別,以桑驚秋的本領,不會有差錯。
那依二伯之意,就跟辦事之人——也就是桑驚秋有關。
時遇睜開眼,翻了個身,看向牆上的窗戶。
他不喜歡太過昏暗的環境,但凡在屋子裏,就會開窗,哪怕冬日裏也不例外,之所以每回來都住這個客棧,也是因為房間窗戶多采光好。
桑驚秋跟他走的時候不過五歲,在外乞讨度日,身體十分虛弱,到家第一天睡在他套房隔壁的偏廳榻上,窗戶開着不敢去關,瑟瑟發抖地過了半夜,成功發起高燒。
時遇找了大夫過來,但桑驚秋身體太差,足足折騰了半個多月,身體才漸漸好起來。
長大一些後,有一次提及此事,桑驚秋問他,那時候他們相識不足半日,他病的那麽嚴重,為何要花費那麽多銀子救他?
時遇說,若是從前,他不會去管,但桑驚秋是他帶回去的,也是因為他冬日開窗的緣故生病,他不會不管,即便桑驚秋要死,也絕不能死于那場高燒。
當時小小的桑驚秋睜大雙眼,很震驚地看他。
但那之後,桑驚秋身體越來越好,尤其習武之後,随着內力突飛猛進,就算冬日裏開窗入睡,也不會病倒了。
——想的什麽亂七八糟的?
分明在思考正事,怎麽想那些有的沒的?
他所不安的東西,與桑驚秋有何關聯?
思及此,時遇爬了起來,回想着方才所思,不覺皺眉。
二伯父說,若不是擔憂事情本身,那就是擔憂與事情本身有關的人……
他的婚事,目前只交給桑驚秋,即便他要安排門下弟子布置,應該也沒這麽快。
但他內心那種莫名的焦躁,似乎是從吩咐桑驚秋開始就出現了。
是因為桑驚秋的緣故,所以他才這麽不安?
只是,為何會如此?
他信任桑驚秋,不覺得這件事會出現意外。
但,如果是處理這件事的人出現了意外呢?
桑驚秋?
時遇越想,眉頭皺得越緊,思緒卻越來越淩亂,以至于天亮後也沒想出個所以然,反倒被繞了進去。
幹脆不想了,等回去後,跟桑驚秋說一說,聽聽他的想法,若真有問題,也可早作打算。
于是回來後忙完手頭的事就來找桑驚秋。
到門口,一名弟子端着托盤出來,神色匆匆,時遇停下來問道:“這是何物?”
弟子吓一跳,見是掌門松了口氣,但臉色仍然不好:“驚秋不舒服,熬了藥,驚秋不肯喝,放涼了,劉大夫說損害藥性,我重新去煎一碗。”
時遇皺眉:“他病了?”
弟子:“不是病了,呃,掌門,您勸勸驚秋罷,讓他一定要吃藥的。”
時遇:“煎好拿過來。”
弟子松了口氣,掌門發話,驚秋一定會聽的,趕忙去廚房煎藥。
時遇推開門,走進去,屋內浮着淡淡藥味,桑驚秋就坐在桌後,正低頭在看什麽東西。
聞得動靜,他擡起頭來,見是時遇,他笑了一下,問:“這麽晚,還不睡。”
時遇:“你病了?”
桑驚秋搖頭,也不答究竟是何問題,倒了杯水,順手将手裏的東西揣到腰間。
時遇在他對面坐下,道:“事情準備的如何?”
桑驚秋頓了一下,點頭:“我已安排下去,不會耽誤。”
時遇:“覺得如何?”
桑驚秋:“什麽?”
時遇其實想問你在安排這些事的時候有無覺得不妥,或者哪裏不對,但看桑驚秋神情,似乎并沒有,于是他換了個問題:“山上頭次辦此類事情,會否有意外?”
桑驚秋看他,淡淡一笑:“我會很小心,不讓任何意外發生。”
他捏着茶壺胖乎乎的身體,“你在意什麽,我明白,盡管放心。”
以桑驚秋的性子人品,說出這樣的話,就是有完全把握了。
時遇覺得應該沒問題了,可不知為何,心裏那股不安感非但沒弱,反而益發清晰了些。
他有心想說點什麽,卻不知從何說起。
想了想,想起另一件事:“秦峰那邊……”
桑驚秋飛快打斷他:“我明白。”
時遇疑惑,明白什麽?他什麽都還沒說。
桑驚秋繼續道:“眼前諸事繁瑣,你不用在意那些,成親後一切安定下來,再談其他罷。”
時遇:“為何?”
桑驚秋再次看過來。
他有一雙非常好看的眼睛,雙眸清透明亮,總是盈着一汪水,如最清澈的小溪碧潭,這樣專注看人時,眼中充滿對方的身影,仿佛天地之間只此一人。
時遇忽然心頭一動,緊跟着砰砰砰地狂跳起來。
他下意識攏眉,別開眼,端起茶杯喝水。
如此神情落在桑驚秋眼內,他看了個一清二楚,嘴角輕輕一扯,露出一個近乎諷刺的笑。
“有件事,我想與你商量。”
時遇:“何事?”
桑驚秋:“我……”
外頭有人敲門,是弟子送來新煎的藥。
桑驚秋無奈:“我不喝,這麽晚了,何須麻煩你們?”
弟子朝時遇那邊示意了一下,笑呵呵地走了。
時遇指了指那碗熱氣騰騰的藥:“喝了。”
桑驚秋不動。
“把藥喝了。”時遇面無表情,“喝了,你要說的事我自會應承,否則一切免談。”
桑驚秋沉默了一下,端起碗,一飲而盡。
時遇心下松快,問:“什麽事?”
桑驚秋:“你成親後,我想搬到別處去住。”
時遇:“搬去哪?”
桑驚秋:“天地之大。”
時遇覺得莫名其妙,好端端的提這個做什麽:“如此很不方便。”
桑驚秋還是搖頭:“不會。”
時遇:“你究竟何意?”
“我要走。”桑驚秋一字一句,說得異常清晰,“我會離開此處,不再回來。”
時遇徹底愣住。
他難以相信自己方才聽到的,知道桑驚秋不是在開玩笑。
好端端的,為何突然?
莫非……
他冷笑了一聲,反問:“就因為姓顧的?”
桑驚秋看他,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絕望,時遇意圖捕捉那其中的情緒,桑驚秋已經垂下眼,開口:“你的婚事,是我替你辦的最後一件事,無論如何,我會盡力,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