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桑驚秋三歲時,父母死于匪禍,外祖母帶着他逃荒,一年多後外祖母也沒了。
對那時的桑驚秋而言,吃飯乃頭等大事,他不到六歲,身旁沒有親人,偶爾遇到好心人有一頓能吃飽,已經是長輩們在暗中保佑了。
直到時遇出現。
那是在青州,他吃了前一天好心人給的小燒餅,走出破廟,發現天空開始飄雪,不由心生絕望。
冬日本就難熬,今年下雪又這樣早,找吃的會越發困難,好不容易找來栖身的這間破廟也不足以抵擋冬日寒冷。
或許,這是他過得最後一個冬天了。
不行。
桑驚秋搖頭,外祖母去世前,讓他一定要活下去,無論多難,絕不能放棄。
他跑到周圍村莊,讨到了一些吃的,細心分成幾份,吃不飽但尚可果腹,至少撐過眼下這個雪天。
天黑下來,他按照前幾天跟村裏大爺學的手法生了火,把饅頭放在火堆旁烤熱乎,準備吃飯。
門忽然開了,冷風呼嘯,火苗劇烈顫抖。
桑驚秋擡頭,看見一個人站在門口。
确切的說,是一個小孩。
雖然比他高不少,但能看出,比他大不了幾歲。
桑驚秋常年在外逃難,不怎麽怕人,主動問:“你是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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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道:“時遇。”
“??”桑驚秋茫然了一下,以為對方是跑出來玩的,看外頭雪越下越大,“外面雪很大,你還是快點回家去吧,很冷的。”
時遇:“跟我走。”
桑驚秋沒聽懂:“什麽?”
時遇:“我帶你走。”
其實在當時的桑驚秋心裏,并不能理解“走”的意思。
但時遇說,只要跟他走,往後就不用再挨餓。
這無異于天降大餅。
對一個無依無靠、身無長物、活了今天沒明天的小孩來說,沒有比“吃飽”更具誘惑力的事。
桑驚秋就這樣跟着時遇走了。
自那時開始,再不必擔心三餐不繼,不用感受随時會死在某個角落的恐懼。
他對時遇充滿感激之情,下定決心,無論時遇讓他做什麽,必定赴湯蹈火。
可時遇沒讓他當牛做馬,而是讓他讀書識字,還送他上華山,找了最好的師父教他練武。
命運,從廟門打開的那一刻,就已翻天覆地。
近二十年時間過去,桑驚秋早已不記得挨餓的感覺,可黑夜之中,一個小孩踏雪而來,幽黑雙眸被火苗照得發亮,平靜地說帶他走的模樣,刻印在桑驚秋心中,半點不曾褪色。
沒有八歲的時遇,就沒有後來的桑驚秋。
及至後來時遇在此處開設門派,桑驚秋全然将魚蓮山當成了自己的家,對門中所有事,都異常在意。
“你真要參加此次武林大會?”桑驚秋直接問道,“如今江湖不平,随時會聲波折,武林大會牽涉甚多,有心人必然借此機會生事。”
時遇卻看了他一眼,反問道:“方才作色,便是為了此事?”
桑驚秋微怔,垂首,将橫笛握進手中。
他性情素來平和,即便生氣,也很少直白地發出來,到此之後他們只是切磋,時遇怎麽就覺得他在生氣?
“沒有。”
時遇又看了他一下,轉過身走到山頂,桑驚秋跟過去。
“我自小習武,直到十歲那年,遇到了師父。”時遇仿佛陷入回憶中,“他老人家一生随心,門下弟子寥寥,他曾說,若我願意,便将掌門之位傳于我。”
此事,桑驚秋是知道的:“你拒絕了。”
時遇:“知道我為何不接,而是從頭開始,在此開設新的門派麽?”
桑驚秋心道你素來出人意表,又從不與人親近,誰知你心中作何念頭。
時遇:“師父傳我武藝,我不僅要學,還要更進一步,那些東西才會真正變成我自己的,否則,無論我多厲害,也越不過他老人家,其他東西,亦是如此。”
桑驚秋心中微動,忽然明白了時遇的意思。
而時遇仿佛知道桑驚秋已經明白,他本就寡言,便沒有繼續往下說。
山中寒風凜冽,頭發在空中亂舞,衣袍被吹得獵獵作響。
只有時遇本人,立于山巅,傲視山河,巋然不動。
這樣一個人,是不會為旁的所改變的。
桑驚秋再未開口。
接下去十來日,時遇安排好魚蓮山庶務,攜同桑驚秋和兩位堂主,随莫如玉去往天門山。
天寒地凍,趕路多有不便,所幸幾人都內力深厚,騎的都是良駒,日行千裏,沒幾日便進了天門山前頭的一處小鎮。
莫如玉介紹道:“出城往前再有一個時辰便到我天門山,快要過年,鎮上有集市,很熱鬧,幾位難得過來,趕路辛苦,不妨在此住宿一晚,也放松一下。”
左右快到了,不急着往前跑,無人有異議。
小鎮不大,只有一處條件尚可的客棧,詢問時得知只剩三間空房。
袁暮亭單獨一間,餘下四人。
莫如玉:“正好,我有事與時兄商議,就麻煩施堂主與桑兄一間?”
施天桐巴不得如此,他與時遇也算認識許多年,可不談公事的時候,其實連話都說不了幾句,對他這種話痨而言,實在是難以忍耐,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跟時遇呆在一起太久。
用過晚膳,時遇喊施天桐袁暮亭商議事情,桑驚秋閑着無聊,獨自外出。
沒幾日便要過年,正是最為熱鬧之時,并不寬敞的街道被小攤擠得滿滿當當,一路走,耳朵塞滿熱情的吆喝。
桑驚秋很喜歡這種感覺。
他五歲前忙着求生,五歲後忙着讀書練武學習各種本領,為了不讓時遇失望,随時随地都處在高度緊張之中,連過年也未敢有半分懈怠。
直到上魚蓮山,他才真正體會到過年過節的快樂,熱鬧喜悅的氛圍,總讓人倍感幸福。
路過燒餅攤,桑驚秋被香氣吸引,掏錢買了幾個。
袖子被人扯住,他轉身,見是一個半大小孩。
對方盯着他手裏的燒餅吞了吞口水,桑驚秋看他穿得破破爛爛,便擡手,将還熱乎的燒餅遞了過去。
小孩拿了東西轉身就跑。
燒餅攤老板目睹過程,低聲勸說:“這小孩常常過來乞讨,但普通東西不要,只吃我家的蔥油肉燒餅和館子裏沒動過的菜,咱們這一片的人都說他可能是假乞丐,公子好心,莫被人騙了。”
桑驚秋一笑,道了謝,重新掏錢買了幾個燒餅,準備回客棧休息。
夜晚寒冷,人漸漸稀少,桑驚秋拐過街角,步入一條無人窄路,忽然聽見幾道腳步聲。
大約有三個人,聽聲兒,武藝只是一般。
這種時候跟蹤他一個外鄉人,是何企圖?
前後無人,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索性停了下來,問:“來者何人?無論敵友,既來了,不妨出來一見罷。”
藏于牆後的影子慢慢移動,一下子進入桑驚秋視線。
他看向其中一位,問:“弟弟是覺着燒餅可口,想再要幾個麽?”
對方一愣。
桑驚秋笑道:“幾個燒餅而已,給你們。”
話未說完,他便将燒餅抛了起來。
幾乎同一瞬間,桑驚秋也到了身前,擡手去抓其中最高的那個男人。
三人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要反抗,可哪裏是桑驚秋對手。
桑驚秋點完三人穴,回身,恰好接住落地的紙袋,一個未少,只濺出幾粒芝麻。
他擡頭,看見三人目瞪口呆的模樣,雙目微阖:“告訴我,你們跟着我,是想做什麽?”
“此鎮距天門山和玉華山不過百十裏,所以雖然小,狀況卻很複雜。”袁暮亭說着她收集到的消息,“武林大會在即,等到過完年,會有更多江湖人到來,百姓們怕是過不了多少安生日子了。”
施天桐嘆氣。
魚蓮山是江湖門派,他和袁暮亭都是江湖人,可有些時候,他們也從心底,厭惡這個身份。
就如當下,這個小小的鎮湧入大批江湖人,彼此派別、勢力乃至理念都不盡相同,如今聚在一處,腦子稍不清楚的,便很容易被那種“非我族類”的氛圍影響,輕則口角,重則動手乃至于喪命。
尋常百姓對門派勢力一無所知,但他們知道,這所有鬧事的人,都是江湖人。
久而久之,江湖人會變成怎樣的口碑,不言而喻。
施天桐袁暮亭在江湖中闖蕩已久,對這些事非常清楚,可除了約束門下弟子之外,單憑幾人之力,是斷然無法改變現狀的。
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忽然,窗戶被推開,一個身影躍入。
是桑驚秋,他朝二人點了點頭,緊跟着關好窗。
施天桐震驚道:“驚秋,你幹什麽呢?”
桑驚秋:“四平幫的來了。”
他稍稍一頓,道,“我與秦峰有過節,如今多事之秋,暫不見面為好。”
話音剛落,窗外忽然響起一陣慘叫,連綿悠長,穿透雲霄。
桑驚秋将窗戶移開一條縫,朝外張望。
這一看,就立住了。
袁暮亭朝他走:“驚秋,發生何事?你……驚秋!”
桑驚秋忽然破窗而出,袁暮亭和施天桐略一對視,也顧不上太多,緊跟而去。
落地才發現,街道之上站着許多人,各個手持兵器,刀劍棍棒琴傘筆扇鞭,仿若一場殺人工具展覽。
顯然,在場的都是江湖人,不知是何原因聚集在此。
再看桑驚秋,站在人堆之外,一個年紀小的少年扒着他胳膊,充滿恐懼地環視四下。
他也看見施天桐二人,無聲無息地搖了搖頭,把視線投向別處。
有人出聲:“喂,你是哪個門派的?”
桑驚秋:“無門無派,不請自來,不過這個孩子是我弟弟,不小心沖撞各位,還請不要見怪,行個方便。”
另一人嚷道:“這個家夥分明就是故意撞上來的,今個兒不給他點教訓,明日都要動手打人了!”
施天桐和袁暮亭紛紛皺眉,這什麽鬼扯的道理,虧得他能說出口。
桑驚秋卻十分溫和:“是我弟弟不小心,我代他道歉,對不住了。”
對方卻不領情,或者說見桑驚秋如此“低聲下氣”,氣焰更嚣張了幾分:“那好啊,你們兄弟二人跪下,給我磕三個頭罷。”
桑驚秋看着他。
“怎麽,不肯啊?”此人笑得張狂,“那就從我□□過,你們自己選一個。”
桑驚秋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起來。
他本是面容絕美之人,滿街火光下,這一下,直叫人目不能移,尤其一雙眼中透出的光彩,看得在場幾人吞了吞口水。
這樣一個美人,說出的話卻無比冰冷:“你既覺得這法子好,那便先行演示一番罷。”
話音未落,人已經不見了蹤影,再出現時,已站到了那人身前。
旁邊的同伴見狀不妙,紛紛拔刀。
剩下的,則袖手旁邊,準備看好戲。
緊張一觸即發。
正在這時,外頭傳來一陣大笑:“原來是魚蓮山門下的桑兄,真是失敬失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