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愛情會讓人變成傻瓜,此刻親王可以算是個高明的傻瓜,他覺察出了神父的言下之意,這是他的高明之處,可他偏偏要繼續追問道:“實話,什麽是實話?”這顯然就是傻瓜的行為了。
神父推開了親王,提起褲子轉向浴室的方向走去。
親王站在原地,如果這時他夠聰明的話,就也該提上褲子幹脆利落地離開,這樣就不至于會全然地落入下風,然而親王在短暫的怔忪後,立刻就追了過去。
神父正在浴室裏用濕毛巾擦拭身體。
親王走得很急,呼吸也急,“神父,請你說清楚你剛剛所表達的到底是什麽意思?”
面對着親王一而再再而三傻瓜般的舉動,神父冷淡道:“我以為親王您能理解我的意思。”
“不,我不理解。”
親王斬釘截鐵道,他的那股高傲勁上來了,他甚至感覺有些生氣,雖然他自己都不明白他那股憤怒到底從何而來,他的心髒跳得很劇烈,但顯然和沉浸在愛情中的劇烈不同,帶着一點難受的意味。
“好吧,”神父聲氣不高不低道,“事實就是我并不愛您。”
他竟說得如此幹脆!
親王感到頭頂一陣天旋地轉,他手上沒有拐杖,腳步也不穩當,仿佛整個人受到了重擊,搖搖欲墜似的。
“哦,你不愛我……”親王重複了一遍神父的回答,神情有些恍惚道,“可我……你這樣說……我的意思是……你……我……”親王語無倫次,用意志力強行控制住自己的喉嚨,終于說出了一句完整順暢的話語,“我是說你剛才是很主動的……”
“是的。”
神父沒有否認,“我的确很樂意和親王您共度這樣愉快的時間。”
“共度愉快的時間?”
親王鹦鹉學舌一樣重複着神父所說的話,雙眼直直地盯着神父。
神父金發披散,內袍潔白,神色平靜,瞧着沒有任何冷酷無情的意味,神父天生就有一副悲憫之色,此刻他似乎就正在憐憫親王。
那雙無焦距的綠眼睛是那麽美麗,綠色,青草湖水的顏色,生機勃勃的,多麽美妙,代表了生命,綠色,同樣也是寶石翡翠的顏色,冷冰冰的,只是純粹地絢爛閃人的眼睛,使看見它的人誤以為其中蘊含着特殊的意義,其實只是塊無生命的寶石。
親王後退了半步。
他生在王室,作為萊錫的王子,對于貴族階層上流圈子裏一些龌龊事和混亂的關系,他即使不想了解也總有耳聞。
親王懂了,他已經全然理解了神父的意思。
這時他還有機會,只要他彬彬有禮地向神父表示原來如此,這沒什麽大不了的,他也不是不懂這些游戲規則,聳聳肩膀,表現出不在意的模樣,然後潇灑離去,甚至可以再确定一下晚上幽會的細節,将自己包裝成個熟悉這種事的花花公子,尤其要表明自己所說的那些愛語全都是出于逢場作戲,請神父切勿自作多情胡思亂想,方才只不過是他向神父開個玩笑,試探神父是否也懂這些上流貴族的玩法。是的,只要這樣做,他就能将他的姿态給撿回來。
親王絕不是不聰明,他将一切想得清清楚楚,而且是馬上就想清楚了。
然而他同時又在心中怒吼:“我為什麽要在他面前裝模作樣?難道我還怕丢臉嗎?不,我一點也不為自己感到羞愧,我誠心誠意地愛他,我為什麽要為此感到羞恥?該感到羞恥的人是他——”
“謝謝您,慷慨的神父,”親王冷冷道,“我沒有這種只是為了享受肉體愉悅就和人亂搞的嗜好,很抱歉,我是因為愛您,并且以為您也同樣愛我……”親王雙眼之中噴出怒火,“感謝您消除了我們之間的誤會……”
親王轉過身,一瘸一拐地快速走出浴室,他手掌發抖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撿起地上的拐杖,揚聲對着浴室的方向道:“今晚我不會來的。”拐杖“哆哆”向前兩下後,他又對着浴室大聲補了一句,“以後也不會!”
比爾在樓梯口仰頭迎接着快速下樓的親王,“親王大人,您怎麽了?和神父争吵了嗎?”
親王的臉色可怕極了,比爾見過親王各種發脾氣的模樣,但也被親王此刻那冰冷的臉色給吓得不敢說話。
親王回到房間,直接關上了門,比爾被關在門外,心驚膽戰地想親王今天到底是怎麽了,怎麽會有如此多反常的舉動?
屋內剛剛做過清掃,地板幹淨得能反光,窗戶開着,外頭樹蔭裏穿進來的風涼絲絲的,拐杖“當啷”一聲扔在地上,蘭德斯動作粗魯地解開了領口的扣子,解了一顆之後,随即又快速地解了剩下的紐扣,他覺得自己簡直快要窒息了。
蘭德斯敞着襯衣一屁股坐在床上,胸膛上下起伏着,一股強烈的熱氣在他胸口徘徊,他想大叫,想砸東西,想騎上他的馬帶上他的獵槍去林子裏大幹一場!
上帝啊——
親王垂下脖子,雙手抱住自己的頭。
他真覺得痛苦極了。
他怎麽能這樣對他……他竟是這樣看待他的求愛麽?他将他當作什麽?!共度愉快的時間……該死的愉快時間!僅僅、僅僅就只是覺得愉快?僅僅就只是出于享樂麽?他并不愛他,他相信他也了解了他,雖然他們認識的時間并不算長,但親王覺得兩人心有靈犀似的,仿佛很早就認識了,他真覺得他早就在愛着他了,甚至在他們認識之前,他就已經在愛着他了,哦,可神父說什麽,他并不愛他……天哪,他的心都要碎了……
親王痛苦不堪,眼睛刺痛模糊,他不敢置信他居然哭了,可事實是男人為愛情掉兩滴眼淚又算得了什麽呢?這世界上有誰能抵抗愛的折磨?
為什麽?為什麽神父竟會這樣對他?!他竟從未想過或許貪婪虛榮野心勃勃的神父遠不止于此呢?
“他是個蕩婦,”親王盯着地面上的水漬,雙眼直勾勾地發怔,“他是個随便同人上床的蕩婦。”
“親王?”
比爾敲了敲門。
親王沒有理會。
“侍衛長來了。”
親王依舊沒有理會。
“他來接您和神父進宮,為過兩天的受洗儀式……”
“滾——”
親王大吼了一聲。
比爾臉皺成了一團,毫無疑問,親王絕對和神父鬧出了什麽事來。
侍衛長還在教堂外等待,比爾思索之後,立刻選擇了上樓去找神父。
“過兩天将要在王宮舉行受洗儀式,所以從今天起您必須和親王一起住到王宮裏去,儀式需要提前彩排,您需要試禮服,親王也需要,國王也想見見您,總之侍衛長正在教堂外等待……”
比爾語氣可憐兮兮道:“神父,親王大人是和您發生了什麽不愉快的事嗎?”
神父溫和道:“沒這回事。”
“可親王大人看上去很生氣。”
“親王是該改改他那急躁的脾氣了。”
比爾又為親王辯護,“大部分時間裏,親王都是很冷靜的,親王很少真正發怒,但他一旦發怒……”比爾的表情更可憐了,“就誰也勸不住了。”
“是麽?”神父提議道,“去請侍衛長來勸勸他吧。”
比爾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了,他以為神父會幫這個忙的,不過大概神父也無能為力。
“我去收拾些東西,你快去請侍衛長吧。”神父道。
比爾點了點頭,只好道:“那您先收拾東西。”
忠誠的侍從腳步飛快地下樓,等他離開小樓後,神父也下了樓。
“咚咚——”
敲門聲沒有引來回應。
神父道:“親王大人,侍衛長來了。”
依舊是一片寂靜。
“因為私人的情緒而耍脾氣是孩童才有的權力。”
門被打開了。
親王襯衣敞着,深棕色的眼睛裏還殘留着水痕,不過神父看不見,親王冷冷道:“謝謝你的提醒,不過我并沒有在耍脾氣,也不是因為私人情緒,而是為一個人的無恥放蕩而感到痛心。”
“我原以為親王您知道。”
親王咬着牙道:“上樓去,我現在不想看見你。”
“好吧,”神父不以為意,“很可惜您不像我一樣眼盲。”
親王勃然大怒,不是因為神父言語上的諷刺,而是神父這毫不在意的态度簡直如一把利刃刺進他的心髒,令他勉強壓制住的怒火将他快要燃燒殆盡!左眼刺痛地抽搐了一下,親王忍住了眼淚,盡管他知道面前的人看不見,“上去,我記得我們的合作,只是請別讓我想要去毀約。”
神父感覺到了親王那渾身憤怒狂暴的氣息,他天生以此為樂,愛看人痛苦煎熬,折磨人,尤其是折磨強大的人,這令他由衷地感到愉悅,這種破壞欲與生俱來,帶給自然人最原始的快樂,神父其實很想現在伸手去勾一勾親王的下巴,或者是捏一捏親王的鼻子,就這麽逗一逗,一定有趣,不過這樣做的話,或許他們今晚就不能趕到王宮了。
侍衛長過來時,親王已然等在樓下,神父提着個小皮箱站在離親王不遠處的地方。
“哦,蘭德斯……”
侍衛長看了一眼親王的仆人,比爾有些驚訝道:“親王大人,您下來了……”
“不要說廢話。”親王冷冷道,向自己的舅舅脫帽彎腰,布魯恩上前擁抱了下他,“我聽說你今天很反常,有什麽不高興的事,讓我們回王宮痛快喝一杯,将它解決掉吧!”
“已經解決了。”
親王戴上帽子,帽檐的陰影遮住了他的眼睛,“沒什麽大事。”
神父單獨乘坐了一輛馬車,為了表示敬意,布魯恩親自攙扶了神父上馬車,親王也正在上馬車,他向後看着,神父手掌搭在布魯恩銀色的盔甲上,“感謝您,侍衛長大人。”
“這是我應當為您做的,”布魯恩吻了下神父的手,彬彬有禮道,“您值得我的尊重。”
布魯恩替神父關上馬車門後才返回前面的馬車,親王一只腳踩在馬車車廂內,眼神冷而兇暴地注視着侍衛長。
布魯恩被他看得一愣,“怎麽了,蘭德斯?”
親王沒有回答,直接進入了馬車。
布魯恩看向比爾,比爾給了他一個“您現在明白了吧”的眼神。
親王坐在馬車裏,他沒有脫下帽子,轉着頭看向窗外。
神父,神父,他仍舊滿腦子全是神父。
他為什麽不愛他?他知道他自己醜陋、瘸腿、性情傲慢……哦,得了吧,這些的确是他的缺點,但重點不在這兒,而在于神父,神父他對待愛的态度!他是如此随意……親王的心被攥得生痛,一雙無形的手正将他的心髒揉來搓去,肆意玩弄……
親王一路都在出神,像座雕像般在馬車裏幾乎一動不動,直至馬車停下,比爾喊了他好幾聲後他才回過神。
“親王大人,快下車吧。”
比爾向他招手,同時向後扭頭示意。
親王輕呼出一口氣,正要下馬車時,他忽然聽到了外頭說話的聲音。
有人在笑,笑聲是親王熟悉的厭惡腔調,那種仿佛很有教養內斂又優雅的笑。
親王從馬車上的窗戶向後看。
侍衛長板着臉站在一旁,神父從馬車裏探出半個身,他的手正被握在一雙養尊處優保養得宜的手中,手指被輕輕吻着,吻他的王太子似乎正在為神父那美麗的容貌而驚嘆,眼中難掩驚豔之色,嘴唇輕輕動着,不知在對神父說些什麽。
親王手掌緊攥着窗棂,他看着神父由王太子攙扶着下了馬車,兩人頭碰着頭說話,夏爾曼又開始發出令他覺得很刺耳讨厭的笑聲,神父因低着頭聆聽,金色的頭發抖落在他面頰兩側。
親王感覺自己渾身也在發抖,而就在這時,神父将臉輕輕轉了過來,分明是眼盲的人卻是準确無誤地看向了馬車窗前那雙發紅的眼睛,親王微微怔了怔,他凝視着那雙湖綠色的眼睛,他看到那裏頭光芒一閃而過,落到了微微彎翹的嘴角,那笑容轉瞬即逝,像是只為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