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瘸腿的親王在怒視了神父一會兒後,拄着拐杖回過了身。
傲慢是他的天性,但他也并不愚蠢。
而神父卻是邁步走出了屋子,親王道:“你去哪?”
“出去看看情況。”
“但願你能看得見。”
外面的情況很糟糕,莫尹看不見,但能感覺到無數能量飄浮在空中,和吉恩一樣,猶如從身體中溢出來的靈魂正在四處游蕩。
神父平時就對窮人們十分關心,經常派發免費的食物,有人看到了白袍神父,大喊着過來求救,“神父,救救我們,上帝啊,請救救我們……”
神父彎下腰,伸出手和人交握,盲了的雙眼盡管因為看不見而和人的視線錯開,裏頭卻仍散發出柔和的光芒,“不要恐懼,不要放棄,這并不是結束,我會虔誠地祈禱,乞求上帝賜福于我們,幫助我們度過這個難關。”
親王将幾人的衣服脫了拿出來點燃,見神父周圍全是跪地祈求的人,不由又想要大發雷霆,他照着神父的話去做,是因為神父說的是對的,但并不代表他認同這些愚昧而又毫無幫助的做法行為。
“都聽好了。”
親王拄着拐杖出來,他可怕的面容和華貴的服飾讓和神父一起祈禱的衆人紛紛發出此起彼伏的驚呼。
親王早已習慣自己的面容會招致怎樣的議論,擡起拐杖像吩咐特納夫婦一樣吩咐衆人将病人的衣物、用過的器具毀掉。
衆人呆愣着看陌生的親王,神父解釋道:“這位是奧斯親王,他是個高尚的人,願意留在這裏與我們一起戰鬥,請照他說的去辦吧。”
神父的保證讓親王的這席話起了作用,衆人連忙站起身各自行動去了。
蘭德斯拄着拐注視着神父,“高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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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廷的人總是會擅長說謊,”神父道,“親王您不正這麽想着嗎?”
蘭德斯頭一回感到有些無話可說。
神父道:“親王大人,對于傳染病,我想您應當比我更有見識,接下來的這兩天,這裏的一切就全交由您指揮支配了。”
蘭德斯冷笑道:“包括你嗎?”
“包括我。”
“……”
蘭德斯覺得很奇怪,毫無疑問,他正讨厭着神父,他對任何神職人員都全無好感,紅衣主教的身亡對外宣稱是意外,傳言中都認為是因為蘭德斯是個被上帝拒絕的王子,紅衣主教是受到了上帝的懲罰,但蘭德斯知道兩者皆非真相,是他處死了那位主教,是的,他堅持那是一次處決。
殺掉任何神職人員,蘭德斯都不會感到心中有愧,哪怕看上去再善良純潔的,只要仔細找一找,一定找的出他該被處死的理由。
就憑這神父知曉他的野心,并且妄圖敲詐要挾,他就該死了。
可從他們頭一回見面開始,蘭德斯就一直在容忍這神父的所作所為。
也許在旁人看來是神父在容忍他的無禮,但是站在蘭德斯的角度,他是不會同個虛僞的人多說一句話的——信件全是由哈倫代理,蘭德斯連理都懶得理。
病人在屋子裏頭不住呻吟,他們都喊着神父,惦念着神父對他們溫柔的關懷,連上帝也顧不上了。
“我要進去為他們祈禱,”神父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親王大人,希望我們都能盡好自己的本分。”
蘭德斯覺得自己應該是氣壞了,但事實上他并不怎麽生氣,反而覺得神父這麽刺人的說話方式很新奇有趣。
在離開王都之前,蘭德斯經常受人冒犯,同樣的,他也會狠狠冒犯回去,加倍的,叫人讨饒的冒犯回去。
神父的冒犯、野心全激起了他的鬥志,卻并不叫他反感。
真是奇怪,他在心裏竟已承認他其實并不讨厭神父。
——他的相貌真美。
蘭德斯被自己腦子裏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吓了一跳,拄起拐杖立即就往外走了出去。
奧斯的領主可不是廢物,蘭德斯用自己一貫的強硬手段随心所欲地對考爾比街區的衆人發號施令,因為神父的所在與貴族的身份,他們乖乖地對蘭德斯的指令照做不誤,蘭德斯很有識人的本領,叫了幾個看上去身強力壯又有些眼色的青年來幫忙,随後他拄着拐杖來到封鎖的籬笆前,對背對着他的治安官高聲道:“這裏需要煤炭、食物、水、還有幹淨的衣物。”
治安官背對着他低着頭不說話。
“我知道你們是受人指使,我不要求你們違背那人的命令将我放走,但你們最好也聽從我的命令,我告訴你們,我并不是個心胸大度的人,別逼我出去以後連你們也一起清算。”
親王的聲音是那麽高貴、威嚴,治安官不由感到了恐懼和壓迫,他回過臉,輕聲道:“請稍等。”
神父挨家挨戶地去察看詢問,發現傳染病就是在這兩天之內爆發的,已經有一些人去世了,吉恩的症狀還算是輕的。
青年人将城區按照親王的吩咐劃成三個區域,将病人集中地安排在廣場,和健康的人盡量分開,還有一些感覺自己有症狀的人則分在另一個區域。
一開始大家并不是很配合,後來親王沖他們大吼,一點沒有貴族風範地揮舞手中的拐杖,并且威脅如果不聽他的話,他立刻去治安官那裏拿槍來将他們全部處決,人們吓壞了,神父及時趕到,向大家闡明親王曾經歷過傳染病,照他說的去做,大家準能度過難關。
神父溫柔動人的語調安撫了大家,于是場面便變得有條不紊起來。
治安官悄悄地把親王需要的東西從外頭扔進來,天已經黑了,廣場的爐子點起來燒水,煤炭噼裏啪啦地燒着,倒是讓人覺得安心,充足的食物和飲用水讓大家的情緒得到了鎮定。
親王依舊如同巡視自己的領地一般趾高氣昂地在街區裏走來走去,他忙碌了一天,身上的襯衣褲子靴子上都濺上了泥點子,尤其是他的拐杖,被泥濘染得都看不清本色了,但這不影響他那種高傲又威嚴的姿态,他看上去很滿意的點頭,對很快就變得井井有條的地方。
神父穿梭在病重的人群中間,時不時地去握那些人的手,低着頭念念有詞,小吉恩已經恢複了一些體力,他幫助神父給病人們倒水。
“哦,吉恩,我的天使,你好起來了……”
特納夫婦不住地親吻兒子瘦弱的臉龐,吉恩也盡力擁抱着他們,“是的,我感覺好多了,神父給我帶來了上帝的力量。”
蘭德斯不理解,為什麽神父所經過的地方、握過的手臂仿佛有了不一樣的力量?他絕不相信上帝,這是用來欺騙窮人的鬼把戲,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在現世受苦,安慰自己等死後就能去到無憂無慮的天堂,一些富人當然也會宣稱自己信仰上帝,但那只是用來為他們開脫罪行消滅負罪感的途徑,否則他們怎麽敢犯下那樣多的過錯,難道不怕自己下地獄嗎?
蘭德斯不期待自己會上天堂,也不覺得自己會下地獄,死亡會是什麽樣子的,他半點沒有産生過好奇,他不懼怕死亡,相比之下,他更在意他能在現世中獲得什麽。
像安寧平靜這樣奢侈的東西,從他被燒傷起,就再不指望了。
莫尹用自己的精神力拉開了一張大網,将游離的力量強行地鎖在此地。
他這麽做,也不能保證所有人都不死,只是給了衆人去自我拯救的時間與機會,能從痛苦中熬下去的人就能活着。
僅僅只是這樣,已經足夠讓身處病痛的人感到震撼。
生命在流失,可一旦握住神父的手,他們便覺又有力量。
幾乎每一個人病人都吻了神父的手,他們吻他的手指,流着眼淚感謝他,感謝上帝,發誓自己将會獻上一生的信仰。
一直到深夜,衆人都在煎熬中昏迷或是睡着了,神父依舊坐在安靜的廣場上,他的白袍也弄髒了,白皙的臉龐被煙熏得有些髒兮兮的,一雙湖綠的眼睛在火光中熠熠生輝。
親王坐在神父身邊,默默地将一個裝水的碗放在神父掌心。
“謝謝您。”
神父端起碗喝水。
“你是怎麽辨認出來的人是誰的?”親王道。
“人的氣味不同。”
“是嗎?那麽我聞起來是什麽味道?”
神父手掌托着碗,嘴唇挨在碗沿,微微笑了一下,“馬,一匹雄壯的馬。”
親王渾身像是被閃電劈了一下,身體內的神經猛地打了個顫,他轉過臉看向廣場的火堆。
經歷了童年那場可怕的大火後,蘭德斯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去克服對火的恐懼,他去注視火焰,觸摸火焰,清醒地經歷火燒的灼痛,然後他就克服了。
“你是天生的瞎子?”親王故意挑起了個很壞的話題。
“是的。”
“你對此不感到生氣,覺得命運待你不公嗎?”
“親王您認為呢?”
蘭德斯勾唇冷冷一笑,“如果說你從來沒在心裏咒罵過的話,那我是不會相信的。”
神父也笑了,“我說過,親王您很敏銳。”
“我每天都在咒罵這個世界,”神父平靜道,“如果可以,我希望所有人都看不見。”
蘭德斯怔住了。
他也曾産生過類似的念頭。
當然也許還要更極端一些,他想的是最好是叫所有人都沒有腿,這樣他就算是瘸子也高人一等了。
“那麽你又為什麽要做修士呢?”
“這倒不是我主動選擇,我從小就被遺棄在了修道院。”
蘭德斯不帶同情地“哦”了一聲,“這麽說來你還真是個可憐人了。”
“我倒也沒這樣想,做修士有什麽不好呢?能夠得到衆人的尊敬,我的前途很光明。”
“所以就開始做起當教皇的美夢來?”
“親王您呢?您只是萊錫的親王,生來殘疾,又醜陋不堪,不也妄想征服大陸?”
蘭德斯看向了神父,呼吸微微加重,“你很大膽。”
“我相信這一點親王您也早看出來了。”
“知道冒犯我的人都是什麽下場嗎?”蘭德斯冷着聲道,用對治安官和那些嚷嚷的民衆一樣的聲氣。
他沒吓住神父,神父還是很鎮定道:“我相信親王大人會寬恕我的。”
憑什麽?就憑你這貪婪的野心,不知死活的膽量,敏銳狡猾的本性,初次見面就看穿了他的許多心思,還是那張美麗的臉龐……
親王大人在心裏大吼了一頓,再一次扭開了臉。
“我可以再要些水嗎?”神父将碗往親王的方向遞了遞,“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多一些水,來洗洗臉和手。”
親王覺得自己沒有義務去伺候他,可也沒有必要在這種時候耍脾氣,因為那樣反而會顯得他真被他激怒了似的,他站起身,繃着臉端了盆幹淨的水過來。
神父舀了水又喝了兩口,将手浸在水盆裏搓洗,然後又掬起水洗臉,他的一舉一動都算優雅,可也沒什麽太特別的,然而不知怎麽卻叫蘭德斯看得目不轉睛,尤其是他那金子般的頭發被他冒失地打濕了一點輕貼在他的臉上,像為他添加了閃耀的裝飾。
“親王,您喝水用餐了嗎?”
“我不是個需要別人操心照顧的人。”
神父笑了笑,說:“謝謝您的照顧。”
蘭德斯又拿了一些面包奶酪過來,神父再次感謝了他。
正在神父專心吃東西時,親王冷不丁道:“你對每一位親王公爵都這樣實施引誘嗎?”
神父嚼着面包,微微側過臉,反而質問道:“那麽親王大人,您被我引誘了嗎?”
蘭德斯的臉瞬間就變得發紅發燙起來,如果不是他确定自己很健康,那麽他一定要以為自己也染病了,那股被雷電劈中的感覺又找上了他,“你……”
“親王大人——”
呼喚聲打斷了蘭德斯的回答,蘭德斯猛地站起身轉過了臉。
是比爾帶着布魯恩和王宮的禁衛隊趕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