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事情有些比蘭德斯想得要好一些,有些又比蘭德斯想得要壞一些。
命令是夏爾曼下的,他身體方才好轉一點,得知了自己的兄弟正在出現了傳染病的貧民區後便好心地派治安官将這地方封鎖起來。
他的理由很充分,“蘭德斯怎麽會去到那種地方?傳染病可不是開玩笑的,不能為了他一個人,傷害了王都其他的人,侍衛長,您說對嗎?”
盡管布魯恩對夏爾曼的尊重很有限,但夏爾曼畢竟還是王太子,他勉強應了下來,又去國王那試圖周旋,亞爾林是真的病得厲害,聽說有傳染病後也開始為難起來,身為國王,他或許有許多不足的地方,但畢竟還有一份責任心,否則他也不會放下成見,召喚他最可怕的兒子回到王都。
難道這決定又招致了上帝的反感以致于王都中竟出現了傳染病?亞爾林在身體康健時也未必是個思維多麽高明敏捷的人,在病重時就更加思緒混亂了,加上夏爾曼拖着病體來拜見他,亞爾林就再無法應承布魯恩的請求了。
“就照夏爾曼的意思去做吧,”亞爾林疲憊道,“我相信蘭德斯是能理解的。”
蘭德斯果真很能理解,他聽了布魯恩這一番委婉的解釋後,冷笑了一聲,那語氣中的輕蔑與不屑絲毫不掩飾。
布魯恩勉強道:“蘭德斯,你聽我說……”
“舅舅,不必說了,”蘭德斯冷冷道,“您現在仍然有我的尊敬,但若您再幫那些人辯解下去,那可就難說了。”
布魯恩也無話可說,亞爾林是挺糊塗的,倘若夏爾曼不出事,他都快把萊錫交給這樣無能的兒子了,只是因為蘭德斯生得太不體面,又有種種惡習,盡管布魯恩覺得那些根本稱不上惡行。
“我會在這兒幫助你,”布魯恩道,“盡我一切所能。”
隔着籬笆,侍衛們又送進來許多對傳染病可能有效的草藥,還有兩個倒黴的醫生也進來了,他們看上去并不算得上心甘情願,面色很灰敗,大概是怕死,布魯恩也同樣憂心忡忡,唯獨比爾抓着籬笆,信心十足道:“親王大人,別擔心,神父和您同在,上帝會保佑您的。”
蘭德斯道:“閉嘴。”
醫生進入到了病區,察看了病人的情況後,也只能采取一些面對傳染病的老方法,焚燒草藥,煮香葉水給病人擦身。
香葉的味道在廣場上彌漫着,親王過去,用鞋尖撇了撇神父的衣角,“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要繼續留在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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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道:“這很好,我們本就該在這裏和民衆一起共度難關。”
神父說起這種冠冕堂皇的話來真是得心應手,親王在感嘆他那虛僞的同時,又不禁想他到底是天性如此還是在修道院日久天長的耳濡目染之下變成了如今這番做派。
環境的确是能影響人的,但倘若人的本性不是如此,也未必就會那麽快地學會、精通這些東西,可見神父本也不是什麽好胚子。
蘭德斯召來醫生,詢問道:“你覺得泡香葉水有助于預防這種疾病嗎?”
醫生道:“我想應該是的。”
蘭德斯又召來那幾個得力的青年,讓他們分發草藥給街區的各個家庭,他做事如此有條理,又說一不二,叫幾個青年都很是折服,他們再也不在意親王這張奇怪的臉了,而是心悅誠服地被對方的風采所迷倒。
兩個皇家醫生也不得不承認奧斯親王具有天生的領導能力,忙碌了一會兒後也不覺得怎麽痛苦倒黴了。
神父一直靜坐着,親王讓人煮了香葉水,他自己并不懼怕疾病,但感覺神父似乎不夠強健,白袍下的身軀在火光中若隐若現,看上去是有些瘦弱的,更何況他還和病人接觸得那麽頻繁、親近。
親王想叫神父去到香葉水裏洗個澡,可又無法自如順暢地表達自己的好意,他就是這樣的脾氣,讓他去挖苦諷刺人時,他可以毫不停頓地說上一整天的時間,但要讓他去表達什麽友好的意思,那可真是為難他了。
“我并不是要對他示好,我只是在做正确的事,說正确的話罷了。”
“他那虛僞野心雖然十足的上不了臺面,但卻也正合我意,免得還要迂回地去打交道。”
“神職人員中像這樣直來直往的人倒也不多了,這或許也算是他的好處。”
蘭德斯一面想一面邁開了腳步。
“神父。”
忙得滿身是汗的青年彬彬有禮地提議道:“我帶您去洗個澡吧,水裏頭加了香葉水,對預防疾病是很有好處的。”
“好的,謝謝你。”
神父欣然同意,青年很熱情地去攙扶了他,神父随着青年的手臂站起身,轉過頭對着親王的方向道:“親王大人,或許您也需要泡個香葉澡嗎?”
“不必了。”
親王大人的聲音很冷漠,“我可不是孱弱的人。”
神父也沒再勸解。
這可是主角,主角當然會沒事。
蘭德斯感覺自己真的生氣了,他惡狠狠地注視着神父被青年攙扶的背影,真是裝模作樣,他有虛弱到需要人攙扶嗎?!等等——待會兒神父不會還要人幫他寬衣解帶擦洗服侍吧?!
街區裏現在到處都是空屋子,眼盲的神父省去了屋子裏的燈,他謝絕了青年想要幫助他的好意,“我在黑暗中生活了十八年,這算不了什麽。”
“那麽我就等在外面,等神父您洗好了再叫我,我來幫您。”
“謝謝,外頭還有很多事情要忙,不必浪費時間在我這裏,我有能力照顧好自己,去看護那些病人吧。”
青年感動道:“神父,您真是無私。”
神父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架,“願上帝保佑我們。”
急促的腳步在遇到走來的青年時停了下來,親王有些不自然地将拐杖戳穩地面,青年倒是主動問候道:“親王大人。”
親王大人輕咳了一聲,“神父呢?”
“神父在後面屋子裏洗澡。”
親王本想說那你怎麽不在裏頭照顧,但還是及時地把這愚蠢的話語給咽了下去,向後甩了甩拐杖,示意那青年離開。
簡陋的小木棚裏連光都不透一絲,親王随即想起神父是個不需要點燈的瞎子。
蘭德斯的腦海裏不由浮現了個念頭:“他既然什麽都看不見,那麽即使我現在過去進入那間屋子,他也照樣一無所知了。”
瞳孔猛地縮了一下,蘭德斯感到自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誠然,他一向不認為自己是個多麽高尚正直的人,但卻也還不至于下流到要去偷窺一個神父洗澡!
天哪,那只是個神父罷了,甚至都不是修女!
蘭德斯拄着拐杖,比來時更快地返回到廣場,他走得很急,背上出了許多汗,心跳得厲害,耳膜裏鼓鼓地跳躍着,好像心髒轉移到了耳朵。
蘭德斯坐在廣場前,出神地看着跳躍的火光,腦海中還是留戀在那一種奇異的念頭上。
随着他長久的注視,火光中仿佛出現了某種幻象。
沾滿了泥點子的長袍落下,露出一具白皙光滑的身軀,那軀體一定美麗極了,肌膚的光澤在火焰中跳動着,那渾圓的臀部、筆直纖細的雙腿……
蘭德斯又打了個大大的冷戰,拄起拐杖從地上站了起來。
等到神父回到廣場時,廣場上已不見了蘭德斯的蹤影。
莫尹也沒有去額外關心,他更多地只是專注于自己的事情,他很有信心,對所有的事都感覺盡在掌握,親王會對他傾心的,他已毫無隐瞞地向親王展示了他許多真實的想法,照着親王那高傲又狂放的癖性,不可能不愛他這樣的野心。
說來奇怪,這個世界的親王那天生的瘸腿令他想起他第一個世界裏的傷腿,臉上的傷痕又令他想起在第二個世界裏他因流放所留下的疤痕,這本不該被聯想起來,可他的敏銳卻叫他無法忽視這些,假設這幾個世界的力量真如他所想地出自同源,那麽這樣的現象就更值得玩味了……
天亮了起來,街區裏沒有新增死亡。
神父徹夜未眠地守在病人身邊,小吉恩已經幾乎全好了,他喝了水吃了食物,活蹦亂跳地穿梭在病人中間,那充滿了活力的模樣給了衆多人鼓舞。
然而傳染病的力量還是很強,昨天還健康的人也陸陸續續出現了症狀,也令一些人又陷入了恐慌,但在親王強硬的呼喝下,連恐慌都不被允許,親王像看管牛羊一樣對着衆人呼來喝去,他要他們全聽他的,不準許他們胡思亂想,所以整個街區看上去仍是井井有條。
神父的安慰也起了極大的作用,在蠻橫的親王襯托下,神父的柔聲細語顯得是那麽可貴如同天使,他的眼盲讓人更加尊敬他堅強不畏懼的意志。
比爾時刻關注着裏頭的情形,見親王與神父居然如此配合默契相得益彰,将整個街區的混亂控制在一定的範圍內,這讓他不禁熱淚盈眶,默默地為兩人祈禱。
一般傳染病只要熬過一周,情形就會大大好轉,只要親王能從這次傳染病中活下來,日後還有誰會說親王是不詳的呢?從衆多苦難中走出來的親王怎麽不配統治整個國家呢?
比爾跪在地上虔誠地祈禱着,布魯恩也在心裏暗暗吃驚,蘭德斯是有才能的,只是布魯恩很擔心他這種傲氣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他不懷疑蘭德斯會成為個偉大的君王,但又怕他會走上暴君的道路,然而他身邊這位美麗眼盲的神父仿佛是天賜的一般,與蘭德斯站在一起是那麽的和諧。
蘭德斯理也不理神父,他只管做自己的事,他不看神父,也不和神父搭腔,休息時也離神父遠遠的。
神父對親王反常的行為鎮定自若,他是真正只做自己的事,而不像親王一般做事時還偶爾餘光偷偷地看上神父一眼。
神父很注重潔淨,每天晚上都會去用香葉水洗澡,教堂裏的人昨天姍姍來遲,為神父帶來了幹淨的修士服,于是神父又将自己嚴嚴實實地穿着打扮起來。
黑色的修士服沒有任何可觀賞的價值,直上直下地将人包裹成一個直筒,布尼爾好多了,也換上了幹淨的修士服,拖着病體和神父一起為病人安撫、祈禱,同樣的修士服穿在不同的人身上,給人的感覺卻是截然不同。
神父的腳步在躺着的病人中間穿梭,他時不時地彎腰、俯身、蹲下……每一個動作被蘭德斯的餘光捕捉,都仿佛別有深意。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一切應該都只是出自他的臆想。
蘭德斯已經二十六歲了,他的兄弟們就算是比他年紀小的也已經結婚有了妻子,唯獨他這孤僻而醜陋的怪人與一切浪漫絕緣。
他深信自己才幹出衆,思維過人,有足夠的手腕能夠統一已經分裂的大陸,但他同時也不覺得自己會得到某個人那方面的愛。
當然,如果他想有妻子的話,親王夫人的頭銜會讓無數人趨之若鹜,可褪去那些光環,有誰會愛一個被燒傷的瘸子?
親王對自己的能力極度自傲,對自己的外表卻是極度自厭。
這兩者都是出于他對自己客觀的評價,倒也談不上自卑,他不在乎自己的外貌如何,壓根也沒有讨好任何人的念頭。
不知不覺中,蘭德斯擡起手摸了下自己的臉,手上粗糙的觸感令他渾身一顫地将手放了下去,随後他想起他與神父初次見面時,他同樣下意識地做了這個動作……
能令從來毫不在意自己醜陋外表的親王忽然想要遮醜,那能是因為什麽呢?
蘭德斯的腦海中像有幾百輛火車轟隆隆地碾過。
上帝啊,他難道是對那神父一見鐘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