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此戰給予了蠻部重創,賀煊在寫戰報上報朝廷時,提筆卻頓住了,墨滴從飽滿的筆尖墜下,在折子上暈開一大團墨漬。
擱筆起身,賀煊出帳。
打仗不可能沒有折損,人、馬死傷皆是一片,各營正在将統計死傷的士兵名姓,犒賞撫恤,這都很重要。
熒惑軍的傷亡折損率全營最低,也還是有折損,周勇會寫字,提筆一一記下,賀煊來時,他正替一位沒了手臂的傷兵寫簡短的家書。
“将軍。”
周勇連忙行禮。
“軍師何在?”
帳內莫尹正赤着上身坐在榻上,肩下纏着白布,單手舉了酒囊欲飲,見賀煊撩簾進來,他微微一怔,随即鎮定地放下酒囊招呼,“将軍。”
賀煊一時不知自己該不該回避。
莫尹膚色蒼白,甚至比纏繞着他的白布還要白上幾分,他雖看着單薄,肌肉曲線卻是很分明,更分明的是白上那一點嫣紅,十分紮眼,賀煊一眼過去,簡直無法忽視。
此時若是閃避,那就是心有邪念。
若不閃避,又似不妥。
“将軍請坐。”
莫尹拉起一旁的外袍随意地披在身上,展臂落落大方道。
賀煊在書桌後坐下,看了一眼莫尹胸前露出的白布,“你受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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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傷,”莫尹微微一笑,“不脫衣服都還未發覺這裏挨了一下,将軍你呢?”
“我沒事。”
莫尹垂下眼,心說主角光環真是夠頂,戰場上那麽多刀槍劍戟全都繞着賀煊跑。
“将軍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莫尹的态度語氣都不似先前排斥,戰場上的同生共死叫他們之間許多隔閡又消散無蹤了。
帳內燭火搖曳,兩人側對着,賀煊沉聲道:“我正在書寫戰報,”他擡眼看向莫尹,莫尹手執酒囊,頭微微低垂着,賀煊繼續道:“此戰熒惑功勞不小,你是熒惑主将,我該為你請功。”
“多謝将軍,”莫尹低聲道,“報國之事,尺寸之功,不必為我請功,我只願在此當一個無名軍師。”
一陣沉默後,莫尹聽賀煊說:“軍師高義。”
賀煊起身,又看了一眼莫尹胸前的傷,道:“我那裏有些頂好的傷藥,我叫李遠送來,你不要推辭。”
莫尹擡眸對賀煊笑了笑,“恭敬不如從命。”
*
戰報送到朝廷不久,聖上龍顏大悅,大肆犒賞,又将賀煊升了一級,對賀青松這前任太師亦作了封賞,朝內賀氏之名一時無兩。
而就在此戰大捷之後,接下來的三年裏,邊境捷報頻傳,賀軍與邊境蠻部爆發了幾次戰役,贏多輸少,不斷收複失地,直入夷蘭邊境,賀煊常駐邊境,聖上幾次封賞,他都以鎮守邊關為由未親赴京城領賞,朝中人甚少知其樣貌,饒是如此,骠騎大将軍賀煊之威名已然威震朝野。
而在真正的邊境,除了大将軍之外,更令蠻部各族聞風喪膽的乃是熒惑軍的主将,被稱為“鬼軍師”——
傳言鬼軍師面若好女,精通奇門遁甲,用兵如神,能禦獸而行,千裏殺敵……傳言越傳越駭人,但凡面塗黑墨騎着剽悍戰馬,左手持槍、腰間佩刀的這支軍隊随着鬼面主将一齊出現時,蠻部騎兵往往只能心神散亂,落荒而逃。
營內,賀煊與莫尹持箭相向。
“将軍,可看準了。”
“子規,這話應當由我來說吧。”
“我昨夜看書看得太晚,眼睛有些酸疼,今日興許看得不大準。”
莫尹漫不經心道,狀似随意地眨眼,趁着賀煊偏頭關心時,眼神卻是一凜,剎那之間,他扣住的箭矢飛出,“嗖”的一聲,将賀煊頭上的發髻射散。
賀煊放下弓箭搖頭,唇上淺笑,“你這人,切磋而已,還要耍詐使計?”
莫尹放下弓,微微一笑,“我不喜歡輸。”
“這般好像有些勝之不武吧。”
“兵者,詭道,輸了就莫嘴硬。”
“好吧,我又輸了。”
賀煊拔下發髻上的箭矢,“請你喝酒。”
“下棋,我輸給你,射箭,也輸給你,寫詩作畫,我更不行,”賀煊走到莫尹身側,做出頭疼的模樣,“我到底什麽地方能強過你?”他挑眉,一雙明朗的眼睛若有光。
莫尹把弓向上一扔,賀煊下意識地抓住,莫尹雙手背後,邁步向前。
“你官做得比我大。”
賀煊随即失笑,“可我怎麽覺得你這軍師之名,更勝過我這将軍哪。”
莫尹回頭,“那沒轍了,将軍你樣樣都勝不了我,”他後退着走,手指輕點,“不,将軍你釀的酒堪屬第一,我比不過。”
賀煊提着兩人的弓跟上,邊走邊道:“你就哄我吧。”
莫尹笑着扭過臉。
賀煊已跟了上來,屬于男子的氣息也輕輕從背後襲來,莫尹其實心中并不排斥,這三年來,他時時與賀煊并肩作戰,戰場上搏殺時,互相多少次将自己的後背交予了對方,漸漸的,他好像真的開始有些喜歡這樣的感覺了。
沒有任何目的,就這麽按照自己的心意活着,仿佛他願意就這樣一直守在邊境,當他的鬼軍師一般。
“将軍、軍師。”
李遠在前方立定,拱手向兩人行禮,“朝中來信,十萬火急。”
賀煊看向莫尹,莫尹也看向賀煊,這幾年邊境逐漸風平浪靜,朝中除了封賞之外少有信件,兩人回到軍營,急信就在賀煊桌上,賀煊無所顧忌,在莫尹身側打開信件,草草浏覽幾行後眉頭緊皺了起來。
山城又亂了。
當年賀煊首戰便是去山城平叛,山城的地理位置很特殊,山多而平原少,這樣的地方不适合種糧,糧食産出少,又時有天災,偏這地方又四通八達,是各地交彙之處,易守難攻,歷朝歷代都極容易滋養出叛軍,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此次山城造反比五年前那次還要聲勢浩大,據說反賊超過萬數。
先帝多疑,登位後多斬武将,朝內留下的武将多半是像常三思一般老朽平庸的,青黃不接之下,唯有橫空出世的賀煊穩住了邊境局勢,現下山城大亂,朝廷幾次派兵都未獲得成效,聖上只能急召賀煊,讓賀煊去帶兵平亂。
賀煊用力合上信折,立即提筆寫回信。
“将軍要去平叛?”
賀煊頭也不擡地應了一聲。
“那這裏?”
賀煊三言兩語寫完了回信,擡眸道:“不是還有你和諸将在此?放心,蠻部如今只在夷蘭境內茍延殘喘,翻不出什麽風浪,我帶兵去山城速戰速決,過年之前一定解決了。”他封了信,對莫尹輕輕一笑。
莫尹輕咳了一聲,他這兩年身體一直在調理,只是還是老樣子,改不了咳嗽的毛病。
“将軍,不如我陪你一起去?”
“你?”
賀煊将信封交給李遠,偏了偏頭,示意他快去回信。
莫尹點頭,“在邊境待了五年,我都快忘了境內是什麽樣,将軍可否帶上我?”
“我是去平叛,又不是去閑玩。”賀煊道。
莫尹道:“怎麽将軍覺得我會拖你的後腿?”
賀煊微怔,“當然不會。”
莫尹笑笑,“那将軍為何不允?”
他輕聲細語,目光卻似有探究之意。
這三年來,邊境打了許多勝仗,賀煊從未将莫尹的名字放在請功的戰報中,為何這般,賀煊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當然他絕不是故意排擠莫尹,不想叫莫尹出頭,也或許他知道為何,只是不願去想罷了。
賀煊一時沉吟,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将軍。”
莫尹又催了一聲,“帶上我吧,我只是想回去看看。”
賀煊同意了,他不僅同意讓莫尹随行,也同意莫尹親率三千熒惑随軍。
帳內,莫尹翹起雙腿擱在書桌上,喝着從賀煊那贏來的酒。
這個世界,他待了五年。
從初入世界那一刻,便是漫天的雪,冰冷的痛,時間點點過去,那般真切的感受都好似已漸漸模糊。
然而今日朝中急信,“山城”二字方入眼中,瞬間所有的記憶就全部回到了他的腦海中。
這個世界和第一個世界還不一樣,他在這個世界裏是從嬰孩開始體驗了“莫尹”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
在邊境的日子很快活。
是他從未體驗過的快活,這是屬于自然人莫尹的意識、自然人莫尹的一絲精神力和非自然人莫尹身體的快活。
複雜又綜合。
快活是,那麽仇怨呢?
莫尹輕抿了口酒,手掌輕輕放在胸口。
他更深地體驗到了除世界崩壞以外的快樂,那些與他本體無關的仇怨同樣的也讓他感覺到了不爽。
賀煊就是從山城平叛發跡的,而他是從山城叛亂墜落的。
也許是這個世界在提醒他,一切這才拉開序幕。
想想他起初投軍的緣由,也該是時候回去了。
莫尹喝完了酒囊裏最後的一滴酒,随手将酒囊向後一擲,仰躺到榻上,雙眼靜靜地看着帳頂。
也許,那也一樣還是能給他帶來快樂呢?
*
接到聖旨之後,賀煊正式點兵前往山城,他一共帶了五萬人,外稱二十萬,帶兵打仗誰也不會傻得把實際兵力往外報,但這次他的确帶了精銳的親衛,加上三千熒惑騎兵,絕不算少,熒惑軍個個都是與骁勇的蠻子在戰場上拼殺過來能夠以一當十的,要對付那些叛亂的反賊,簡直易如反掌。
軍隊開拔,在邊境待了許久的兵士們都有些興奮,從邊境千萬山城,軍隊一路士氣高漲,原本需要兩個多月的路程僅僅花了一個多月軍隊便達到了山城。
山城太守早已恭候多時,見到率領大軍的賀煊險些老淚縱橫。
“将軍,您可算來了!”
山城太守彎腰向賀煊行禮,賀煊下馬扶住了人,山城太守便喋喋不休地将山城如今的形勢交代了一遍,其實他所說的賀煊大部分都已知曉,親衛隊中有一批人充當了探子,已提前來到了山城,将山城所有的情況都排摸清晰了。
這次山城叛亂之所以比上次要更棘手,範圍更廣,人數也更多,領頭的已經在山中自立為王,自封為“山城王”,在賀煊帶兵行軍前往山城的這段日子,叛軍數量也增加到了兩萬。
賀煊在城內駐紮,将太守府作為臨時的指揮所。
方才山城太守出來迎接賀煊時,莫尹一直未曾露面,等到入了太守府後才現身,府內府外已全換上了軍中守衛。
莫尹住在賀煊隔壁廂房,周勇仍然是貼身伺候,他在莫尹身邊久了,即便莫尹向來喜怒不形于色,他有時也能對莫尹的情緒感知一二,他感覺到自邊境開拔之後,莫尹周身的氣息似乎變得越來越冰冷,仿佛回到了他剛來到莫尹身邊伺候那時。
周勇打了熱水讓莫尹洗塵,莫尹正在洗臉時,賀煊來了。
賀煊只除了铠甲,看上去還是滿面風塵,連臉都沒洗的模樣。
“将軍。”莫尹招呼了一聲,輕彈了彈指尖的水珠,周勇遞上帕子,莫尹擦完手将帕子遞給周勇使了個眼色,周勇立刻識相地退了出去關上房門。
賀煊撩袍坐下。
“将軍預備何時進山平亂?”
“就這兩日。”
探子早已将山內情況悉數摸清,說是有兩萬反賊,真正能稱得上有戰鬥力的不過幾千人,實在是朝中無人,才會久攻不下。
莫尹道:“五年前,将軍首戰似乎就是在山城。”
賀煊“嗯”了一聲,手指摩挲着桌上的茶杯,“也是平叛。”
莫尹在他身邊坐下,“此地多亂,辛苦将軍了。”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都是分內的事,談不上辛苦,”賀煊道,“你要同去?還是留在府中?”
“将軍的意思呢?”莫尹道。
賀煊挑眉,“我這不是來問你的意思麽?”
莫尹笑了笑,“問我的意思,既然來了,自然是要出一份力。”
賀煊點頭,“明日白天休整。”他擡眸看向莫尹,莫尹立即心領神會,“天黑夜襲?”
賀煊眼睛亮了亮,他就知道莫尹與他心意相通。
“不錯,山城地勢險峻,騎兵強攻是下策,不如趁其不備,夜間偷襲。”
莫尹一面聽一面微微點頭,“那些反賊絕想不到我們會這般迅速地發起進攻,也不會想到我們敢趁夜上山,更想不到……”莫尹眼中揚起淡淡笑意,“堂堂大将軍還會搞偷襲。”
賀煊勾了勾唇角,“兵不厭詐。”
以最小的代價去贏得最大的勝利,有何不可?
賀煊收起了笑意,面色微沉道:“我們的每個士兵都曾是百姓,所謂反賊,也曾是百姓,我希望盡量将傷亡減到最小。”
“将軍仁厚,不過造反可是誅九族的重罪,即便将軍你肯饒他們性命,恐怕他們也活不得了。”
“那些個什麽山城王自是沒有活命的機會,其餘一些只不過跟着混口飯吃,把人全殺光了,才是真正的官逼民反,到時我自會向聖上陳情,請聖上開恩。”
莫尹靜靜凝視着賀煊,道:“将軍不怕聖上一怒之下遷怒于你?”
賀煊神色淡然,“即便聖上發怒,我亦會據理力争。”
莫尹端了茶碗抿了一口,現下朝中能打仗的就剩賀煊,當今聖上只要不是個瘋子,就不可能處置賀煊。
“将軍高義,子規佩服。”
賀煊看向他,“今夜早些歇息,”他站起身,“你一路臉色都不大好。”關懷之語也只能點到為止,再多,就過了。
莫尹起身送他,“将軍也是。”
門關上,莫尹手掌搭在冰冷的門框上,他微微垂首,順下的睫毛下目光幽靜,思緒凝了片刻,擡眼,眸中涼如月色。
事既從山城起,那便以山城畢吧。
且看風再起時,會刮到誰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