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山城多山,斷青山上有一古寺,如今已被叛軍占領,成了“山城王”的行宮,那山城王原本只是個衙役,手下丞相是個落榜秀才,兩人俱出身貧苦,自小一起長大,又一塊兒起事,如今招攏了手下兩萬多人,占山為王盤踞一方,靠着殺燒搶掠,總算是過上了富貴日子。
朝廷派兵來時,山城王也懼過,想想都已起事,橫豎也活不了,便帶着人躲進山中依靠對地形的熟悉奮力反抗,沒想到竟扛過了一波又一波的攻擊,上山的人也變得越來越多。
去年山城蝗災,收成奇差,朝廷說是赈災,發到手中的糧一把米,大半都是沙、殼,多的是吃不飽飯的人,上山造反既然有飯吃,那就都去造反吧!
如此隊伍便不斷壯大,周遭富庶人家以及來往山城的商戶全都遭了殃,山城王率領衆人搶糧搶銀搶車搶船,只要是路過山城的就都得被剝下一層皮。
斷青崖古寺裏的僧人早已全被趕下了山,如今寺內居住着山城王以及他的兩位王妃七位側妃,還有他冊封的其餘幾位“虎頭王”“獅頭王”“鷹頭王”……一衆“王爺”和他們的家眷,以及丞相各部尚書官員等,俨然已是個有些擁擠的小朝廷。
這夜,山城王正帶着諸位妃嫔和衆臣在寺廟前的空地參拜祖宗,要将他爹追封為“山城大天王”,同時為自己祈福,希望能撐過這次朝廷從邊境調來攻打的大軍。
四周煙霧缭繞,山城王正虔誠地三跪九叩,忽聽得殺聲震天,手裏的香一抖,卻見山下黑壓壓地襲來一支大軍,他扔了手中的香,大叫道:“護駕,快護駕——”
山中地形曲折險峻,然而賀軍與熒惑都是在邊境與蠻部族群鬥智鬥勇的好手,山上這些反賊幾乎都是農民出身,與他們這些在戰場上歷練出來的職業軍人相比簡直不堪一擊,熒惑軍最大的難題是如何在不把人殺了的情況下将人制服。
朝廷大半年都沒解決的困境,賀煊與莫尹一夜就解決了,除了一些必要的傷亡外,整個“山城軍”幾乎被悉數活捉。
結束戰鬥時,天都還只是蒙蒙亮,賀煊吩咐衆人将活捉的反賊分隊押解下山。
莫尹道:“将軍,我帶人去查抄一番,看看裏頭有沒有什麽大逆不道的東西。”
賀煊微一颔首,“你去吧。”
兩人分工合作,天光大亮時,已各自完成任務,彙集下山。
回到太守府,山城太守激動得涕泗橫流,直呼将軍英武,賀煊扶他起身,其實心中頗為無言,真是殺雞焉用牛刀,不過是一群未受過訓練的百姓,朝廷居然也幾次三番地拿他們沒法子。
一夜的戰鬥還比不上在邊境和蠻子打一場,賀煊後背連汗都未出,“先将這些人收押了,過兩日再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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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守忙道:“我等不敢僭越,聽候将軍審理。”
賀煊回到屋內喝了口水,問李遠,“軍師呢?”
李遠跟着一齊上山平叛,還是一身短打裝扮,機敏道:“軍師跟着押解的隊伍去大牢那了。”
*
蒼白的手指挑起黃袍一角,擡眸,眼中似有諷意,“龍袍?”
山城王被五花大綁在刑架上,吓得面色煞白兩股戰戰,“不不,大人,您仔細瞧瞧,這是蟒袍,本……草民不敢。”
莫尹輕搖了搖頭,“反都反了,”手指放下山城王的袖子,他淡笑道,“也只敢稱王麽?”
山城王所謂造反一開始也就是三十來人,村中不滿救濟的糧食太少太差,與兩個衙役吵了起來,一衙役要打,山城王便是另一衙役,他在村中長大,攔了幾下,被那衙役推倒,他倒在地上頭磕了石頭,正昏着呢,便聽一聲慘叫,卻見有村民拔了他的刀捅了衙役,之後種種混亂逐漸就變成了此等情形。
稱王的日子不過幾月,他一直提心吊膽生怕朝廷會将他捉拿歸案,他時常半夜驚醒,摟着幾位愛妃不停擦汗,總算是真等來了這一天。
“大人明鑒,草、草民并非造反,一切皆有緣由。”山城王急道。
“哦?”
莫尹向後退了半步,周勇及時地送上椅子,端上茶,莫尹接了茶輕輕一吹,袅袅的熱氣飄散,他淡淡道:“這麽說來,你是有冤情了,說吧。”
山城王不知面前人到底是何身份,但見莫尹通身的氣派,想他一定是位欽差,于是聲淚俱下地陳情他那日并未殺人,村民們殺了衙役之後,将給其餘兩個村的糧也全分了,奪刀、殺人、分糧雖事事與他無關,但他若就這麽回去,上頭絕不會相信,也不會放過他,他到時一定脫不了幹系,一不做二不休地帶着諸位村民躲到了山上。
其餘村的村民聽說自己的糧沒了,便來山上讨要說法,山城王便允諾為他們找糧,可糧食又不能憑空變出來,于是他們便帶人去官府必經的運糧路上劫糧,如此隊伍慢慢發展壯大,人便越來越多,人一多,許多事就不能自主了。
“草民未曾想自立為王,是丞……不,是寧博遠勸說我如此有個名頭,我們是搶了些銀子糧食,可造反卻是萬萬不敢說的。”
莫尹一口一口地抿着熱茶,山城王說得口幹舌燥唾沫橫飛,他始終一言不發地靜靜聽着,等那山城王說完,他才重又擡起眼眸,道:“大膽反賊,還敢狡辯。”
聲音不輕不重,卻是冰寒刺骨,叫那山城王不由渾身一激靈。
莫尹揚了揚下巴,“割他一只耳朵。”
周勇應了聲“是”,立即拔刀上前,山城王吓得連連慘叫,他自“造反”以來,一路順風順水,可謂是運氣絕佳,短短幾個月的時間,竟養出了一身細皮嫩肉,耳尖剛被揪住,他便大叫道:“大人、大人,我招、我招——”
其實他也不知要招什麽,只是當衙役時的經驗讓他下意識地這麽喊了出來。
莫尹眼眸輕輕一閃,揮了揮手。
周勇便立即收刀退了出去。
莫尹将茶碗放下,站起身走到那山城王面前。
牢內昏暗,山城王本就緊張恐慌到了極點,他一直都未曾注意面前人的相貌,等莫尹走近時才發覺對方生得一張冷豔絕倫的秀美臉孔,面目蒼白,雙瞳幽深,讓人不由得生出這到底是人是鬼的恐怖揣測。
“你說你未曾造反,那這些又是怎麽來的?”
莫尹從懷裏摸出一個無字信封。
山城王一頭霧水,莫尹打開信封,将裏頭的信件展開在他面前。
山城王略識得幾個字,一面看嘴中一面輕聲地念,“山城王親啓:今朝內命葛雄為剿賊将軍,攜兵兩萬,我已在軍中安插探子,到時他将以‘蘭花’為號助君脫困,君可安心矣。”
山城王念完,仍是一頭霧水地看着莫尹,“大人,這……”
“這是從廟裏搜出來的,你和朝中內應往來的信件,還有許多,需要我一一展示麽?”
山城王瞠目結舌,“朝、朝中?”
“你一個小小衙役,毫無見識,如何能躲過朝廷的多次圍剿?原來是你與朝中重臣勾結,”莫尹一雙漆黑的眼中跳躍着燭火,顯得瞳心明亮又妖異,他直勾勾地看着驚駭無比的山城王,聲音輕柔,“你們裏應外合,想要篡奪天下,真是好大的膽子。”
*
“軍師。”
李遠向入宅內的莫尹行禮,“将軍在找您呢。”
“找我?”
莫尹輕咳了一聲,腳步輕快,“現在麽?”
“将軍回來就在找您了,您快去吧。”
廂房門推開,賀煊已沐浴更衣,穿了身便服,發髻也難得的梳得很規整,看上去儀表堂堂,“你去了牢裏?”
“是。”
莫尹提袍大步邁入屋內,“我在寺裏搜到了些東西,事關重大,先審審他們。”
“事關重大?”
賀煊沖着自己身旁的位置一伸手,示意莫尹坐下,他上下掃了莫尹一眼,莫尹衣着單薄,他微微一皺眉,“牢中陰暗潮濕,煞氣太重,什麽大事還值得你親自去跑一趟?”
莫尹笑了笑,“我一個上戰場的人還怕牢裏煞氣重?”
“那不一樣。”
莫尹不同他争辯,只道:“茲事體大,将軍,山城造反可能沒你想得那麽簡單。”
聽完莫尹細細陳述之後,賀煊眉頭皺得死緊,“朝中大臣與山城反賊勾結?這中間隔着千山萬水,這有可能嗎?”
“有什麽不可能的,山城雖不是什麽富庶地方,可它的位置極其重要,向來是必争之地,山城王若能占住這裏,等于是掐住了整個大盛運輸的命脈,其中有多少利害關系,難道不值得一搏?”
賀煊仍是眉頭緊鎖。
“朝中數次來派兵圍剿,為何次次都铩羽而歸?将軍,你真覺着其中沒有蹊跷嗎?”
賀煊整張臉都蒙上了濃濃的黑氣,他對朝中諸事毫無興趣,此事若真屬實,會牽連許多人,是震動朝野的大事,到時會很麻煩。
“不過将軍既受命來平叛,叛亂已平,其餘的事将軍不想管就別管了。”
賀煊道:“既來平叛,怎麽能把事做得不清不楚就算了呢?”
莫尹手指輕點在桌上,“将軍的意思是要查了?”
賀煊沉默了許久,最終只吐出了一個字——“查。”
比起賀軍,熒惑對于如何折磨審問俘虜,要狠辣拿手得多,審問之事由莫尹一力操辦。
山城叛賊足有兩萬餘人,牢內關押不下,分了好些地方,大部分都是些普通百姓,只知道跟着山城王有一口飯吃,根本不懂什麽造不造反,山城王的幾個心腹下屬也是一問三不知,大部分連字都不識幾個。
只有山城王蔡世新和丞相寧博遠算得上是核心人物。
廟裏搜出了大量朝中大臣的往來信件,對此,寧博遠也說自己對此一無所知,山城王蔡世新倒是全認了下來。
賀煊仍是覺得不可思議,山城距京中千裏,山城王原先不過一個小小衙役,是怎麽與朝中諸臣有所牽連的?但那些信件又的确是鐵證如山,賀煊不與朝中諸臣往來,對這些名字也并不熟悉,但是其中有兩個他卻是認識的,這是當年與賀青松同朝為官的,素有清名,怎麽也會卷入其中?
賀煊親自去牢中審了蔡世新。
蔡世新未受過刑,牢中也未曾苛待過他,只是不知怎麽瘦了許多,渾身散發着惡臭,低着頭發着抖,不敢擡頭。
“蔡世新,這些信件都是誰寄給你的?”
“都是朝中諸位大人寄來的。”
“你是怎麽與他們勾結上的?”
“我劫了他們的東西,他們主動找上我的。”
“一派胡言,”賀煊冷道,“你一個小小逆賊,朝中諸位大人會主動找上你?”
“小人所言句句屬實,諸位大人希望我占住山城,來日為他們提供便利。”
“什麽便利?”
“糧、錢、兵。”
蔡世新說話之間仿若要嘔吐,他幹嘔了兩聲,擡眼只見賀煊高大地坐在他面前,側後一人坐在陰影之中,他渾身不斷發冷,強忍懼意。
“以山城為契,篡權、奪位。”
平叛竟牽扯出了謀逆大案,賀煊不敢怠慢,即刻押着幾位主犯和所有的物證前往京師。
等靠近京城時已是十二月入冬時節,賀煊帶軍在城外駐紮,請旨入京。
驿館內,賀煊與莫尹溫酒對飲,窗外風聲呼呼,賀煊道:“嚴齊牽涉其中,我實在百思不得其解。”
“将軍與嚴大人熟識?”
賀煊搖頭,喝了口酒,“他與我父親曾同朝為官,我父親還鄉後,他來南鄉拜見過我父親,是個很謹慎有禮的人。”
莫尹手上轉了下酒杯,輕聲道:“那将軍可要放他一馬?将他那封信件扣下?”
賀煊看他一眼,“我在你心中是這般公私不分的人?”
莫尹向他舉了舉酒杯,将裏頭的酒一飲而盡,“子規失言,将軍恕罪。”
賀煊神色微松,替他倒酒,“我只是沒想到他會如此糊塗,犯下大錯。”
杯中溫酒已滿,莫尹擡起酒杯輕抿了一口,垂眸道:“官場之上,人人都披着一張皮,裏頭是人是鬼,又有誰能瞧得出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