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血氣方剛的男子在某些地方無法自控,這是很平常的事,賀煊晨起時經常會這樣。
可賀煊萬沒想到他會在與莫尹打鬥後起了反應,卻見莫尹那極其冰冷厭惡的神情,他一時如墜冰窖,頭腦立即清明起來,也随之起了身。
帳內極為安靜,只有一兩記燈花爆開的聲音。
“多謝将軍指點,屬下受益良多。”
莫尹神情漠然,似并不十分訝異他的失态,“屬下告退。”
賀煊不發一言,由得莫尹離開了軍帳,等莫尹離開之後,他仍在原地站了許久才撿起落在地上的外袍。
莫尹又不是女子,背後衣衫濕了便濕了,難道還怕人看麽?軍營之中到處都是赤膊男子,這又算得上什麽?他遞上外袍給莫尹遮掩,不過是遮掩自己心亂罷了。
怪不得莫尹要疏遠于他。
怕是在他都沒發現自己的心意前,莫尹就已然有所察覺了。
到底是那般聰慧的人。
賀煊攥着那件髒污的外袍。
他又怎麽會……
賀煊放下外袍,撩簾前去追人。
莫尹走得不快,深夜之中各營也都很寂靜,身後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莫尹回頭,賀煊也停下了腳步,停得不久,立時又大步流星地走來。
四下皆無人,賀煊拱手,“方才多有冒犯,請軍師諒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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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尹不言,只淡淡看着他,像是一切都早已了然于胸,雙手背在身後,漠然道:“軍中凄苦,我明白。”
賀煊雖還未完全清晰自己的心意,但莫尹此般說法,卻是一定扭曲了的,賀煊想要分辯,卻見莫尹雙眸如冰。
他給了他個臺階,想下就順着下,不想下就撕破了臉去,他是不怕跟他動手的。
賀煊隐隐感覺到了莫尹的厭惡排斥,他出身高貴,自小便文武雙全,從未受過什麽巨大挫折,也無人待他如此,可到底是他錯了,莫尹是有過妻子的,賀煊微一彎腰,“以後再不會有了。”
先前,既是他未曾察覺,也不知何時自己就動了那般的邪念,現既已知曉,就該揮劍斬斷情絲。
這裏是軍營,他們即将面臨生死之戰,他身為主将,絕不該存有任何小兒女心思,也斷沒有因為這點心思叫主将與軍師生分的道理。
賀煊面色決然,莫尹冷漠的神色漸漸柔了,他什麽也沒說,只也擡了擡手,周身氣場叫賀煊感覺到了柔和,這樣兩人便是說和了。
天上銀月高挂,賀煊直起身告辭,端得是潇灑決斷。
莫尹目送他的背影,心中又不由又有幾分感觸。
他百般疏遠賀煊,只為叫賀煊絕了對他的心思,卻沒想到今日捅破了這樁事,賀煊反倒自斷情絲。
上個世界裏,愛情成為了裴氏兄弟最後的支柱。
反而在這個世界裏,對賀煊來說,愛情似乎不過只是點綴罷了。
控制不住生了情感,斷了便是。
莫尹面上神情若有所思。
在賀煊心中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也有更重要的東西需得去守護,要守這邊境,要收複故土,所以對小情小愛不放在心上。
那麽他呢?他是要去毀掉那些在賀煊心中最重要的東西麽?
那一刻,莫尹的腦海中浮現出的不是那些世界裏世界崩塌爆炸時他那快意的笑,而是庸城百姓,一張張樸實仰慕的面孔,還有程武張志問也不問便接下任務的決絕。
莫尹在月下一陣思索,片刻後又輕輕笑了一聲。
他在這個世界根本就沒有所謂的“任務”,哪裏有什麽必須要做的事呢?
說來說去,不過随心二字。
賀煊想要的東西,他也想要,這段路他們興許會是同路,且看後頭,他再與賀煊如何分道揚镳地鬥法吧。
莫尹拂袖轉身。
*
蠻部既有異動,營內便也緊張起來,為了這一戰,賀煊已準備了快兩年的時間,兵馬、糧草俱已準備停當,還有莫尹訓練的這一支熒惑軍如虎添翼,是以賀煊心中比起緊張,更多的卻是興奮。
再說上回賀煊與莫尹無意間将事捅破,賀煊旋即正了态度,将那些邪火心思全壓了下去,平素裏也額外注意起自己的言行舉止來,對莫尹以禮相待,如此兩人的關系便漸漸又緩和起來,但似也恢複不到初見時那般惺惺相惜了。
賀煊也渾不在意,他不需要惺惺相惜,只要肝膽相照即可,都是要一起上戰場的兄弟,他若再有那般心思真是這麽多年的準備全都付諸東流了。
如此便又由夏入秋,在秋日最秋高氣爽的時候,蠻族發動了進攻!
各城都分派了兵士守衛,只是人數終究不多,取個報信的意思,然而蠻族沒有給他們報信的機會。
賀煊收到消息時蠻族已閃電般地占領了邊境三座小城,城內火光沖天,殺人屠城,不管是百姓還是兵士,蠻族們一個都未放跑,是附近城市的傳令兵發現了端倪才火速回營報信。
聽聞此訊,賀煊立即起身,整張臉都籠罩了濃濃的黑煙,只是很快又冷靜下來,他是主将,不能意氣上頭,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冷聲道:“召集衆将來帳中議事。”
蠻族部落若是沒點本事,也不會叫大盛二十幾年都奈何不了他們,他們的戰術極其靈活,且幾乎都是騎兵,機動性極強,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退,退了之後還要來,他們自小生活在苦寒之地,是最不怕吃苦受罪的,邊境的将士們是為了保家衛國,他們則是為了吃口飽飯,這兩種意志相互碰撞,誰也難說誰能贏得徹底。
将軍帳內,諸營将領皆在,莫尹也在一側,聽賀煊排兵布陣,調遣指揮。
蠻部集結重兵占領了西面三城,蓋因三城背靠夷蘭,蠻部占領了這三城,就不必擔憂背後會被偷襲,賀煊意欲分兵伏擊,從南北兩面各出奇兵,将蠻部包抄。
戰術聽上去簡潔明了,實際執行起來要揮動千萬人,能精準嚴明地将戰術執行下去,那是相當困難的一件事。
為此,賀煊決定自己親自帶兵從北面攻擊蠻部所占兩城,讓熒惑與常三思的一些舊部合二為一從南面攻擊剩下的那一城。
其餘的将領兵士分別留守軍營、保護各城以防蠻部分兵來襲。
莫尹被安排留在軍中坐鎮。
諸将領命後各自行動,親衛上前替賀煊穿戴铠甲,一身重甲上身,賀煊魁梧高大,面容整肅,一雙眼睛寒光粼粼,殺氣滿溢。
戰鼓被擂響,千萬馬匹、兵士們的行動讓整個營都随之震顫。
賀煊親點了一萬騎兵,兩萬步兵,這些大部分都是他的親衛,與他同去山城平過叛亂,在邊境枕戈待旦,正是血性爆發的時刻,伴随着擂擂戰鼓,兵士們喊聲震天,個個面上皆是殺而後快的兇狠。
正在這時,莫尹來了。
賀煊還未上馬,他穿着铠甲,腰間佩着刀,滿面都是凝結的沉重,他此時見到莫尹,心裏半分旖旎也無,莫尹在他面前站定,“将軍,我來為您送行。”
賀煊繃緊的嘴角微微一翹,那都算不上是個笑容,“等我凱旋。”
“還想向您讨個恩典。”莫尹繼續盯着他的眼睛道。
大氅脫下,裏頭銀光閃閃的竟也穿着一身铠甲!賀煊瞳孔一縮,毫無預備地看着銀甲在身的莫尹。
“将軍,屬下願親率熒惑,上陣殺敵,”莫尹道,“請将軍下令讓屬下出戰,請陳将軍留守營內主持後方大局。”
場下成千上萬的兵士都在看着,賀煊手掌攥緊了佩刀,風也喧嚣,沙也彌漫,賀煊繃着臉,從唇縫中硬擠出了兩個字——“準了。”
“謝将軍。”
莫尹深一鞠躬,卻聽賀煊道:“刀劍無眼。”
莫尹擡頭,凝視着賀煊的眼睛,“各自珍重。”
*
蠻部占領三城後并未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常軍早已不是當年的常軍,那裏有一支可怕的鬼軍,和他們的騎兵一樣鬼神莫測,殺人不眨眼。
蠻部們将三座城池守得如同堡壘一般,他們知道他們是占不住這城的,所以無所顧忌地糟蹋着這座城,殺人放火、奸淫擄掠,他們用蠻語交談着謀劃着,預備等那支鬼軍來時,真送那些鬼去見閻王。
風沙之中,煙霧騰騰,似有大軍壓來,蠻部負責瞭望的人立即從城樓上連滾帶爬地下去,行興奮地向衆人傳遞敵人來臨的消息。
蠻部人早已準備好了,他們之間有血與淚的仇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蠻部騎兵呼號着殺出,迎面而來的是一支奇特的部隊。
一匹黑馬,一身銀甲,一張鬼面,長槍之上紅纓飄動,一騎絕塵在最前頭,他身後是千軍萬馬,俱是傳言中面上帶着黑色印記的鬼軍!
新仇舊恨齊齊湧上心頭,蠻部大軍猙獰大喊着沖了上去——
這是莫尹第一次真正地上戰場,戰馬疾馳,馬蹄隆隆震耳,他感覺到一種血液被點燃的激情,很奇異的感覺,仿佛他生于斯,長于斯,拼殺不為複仇奪權,他現在只是在走與賀煊同樣的一條路——保家衛國,收複失地。
蠻部不愧是邊境大患,兩面皆是精良的騎兵,兩邊正面沖撞,幾成掎角之勢,熒惑軍自誕生起便以死亡為信仰,個個悍不畏死,到了戰場上,正面殺敵時什麽心計謀略都是假的,只有手起刀落,不斷厮殺。
兵器碰撞、戰馬嘶鳴、殺聲震天連綿不斷地織成了大漠中最慘烈的一支歌。
莫尹渾身都已被血浸透,他的頭發、耳朵、手掌全都黏膩滴血,戰馬也鬥性十足,在敵軍中來回奔跑穿梭,他身先士卒,幾乎沖在所有人的前頭,立馬橫槍,掃殺一片,他身後的兵士們也是一個個往前拼殺,從馬上被射下的又迅速翻身上馬頂着肩上的箭矢揮刀砍殺。
莫尹從不享受殺戮,那是力量的碾壓,獸性的發洩,而他的确在這場殺戮中感到了不一樣的感覺,殺戮是熱的、燙的、不再是冷的,無意義的。
如此拼殺了不知多久,北面傳來了嗖嗖箭矢之聲,蠻部們瞬間倒了一片,莫尹躲過刺來的一柄長槍,反手拔出腰間的長刀,一刀将人的頭顱斬下!滾燙的血澆了滿頭,莫尹望過去。
賀煊渾身浴血,騎在馬上半立着揮刀帶軍,卷着滾滾塵煙而來——
莫尹立即擡手作出指令,整個熒惑從戰場中抽身而出,往外包圍,與賀煊部隊彙合接應!
“子規——”
賀煊的大吼聲傳來。
莫尹一面快騎,一面轉刀砍下身側敵人的臂膀,雙目透過面具極清極亮地望着賀煊奔來的方向。
兩軍彙合,兩匹馬都似是相識,極快地将需要援護的後側交給了對方,莫尹與賀煊肩膀用力一撞,手起刀落,兩面齊齊砍殺了撲來的敵人。
“如何?”賀煊大喝道。
莫尹喉嚨嘶啞地回了一句,“你來得太早,我還未盡興——”
兩面大軍彙合,終于以壓倒性的優勢擊退了蠻部,蠻部殘軍如賀煊所想一般往西面退,莫尹與賀煊各自率領自己的兵士一路砍殺,一直到蠻部退到夷蘭邊境,前方瘴氣大盛,大軍才停下了追擊。
此戰從白天打到黑夜,天上又現出了日月同在的奇景,賀煊下令就地修整清點人數,他下馬,脫下頭盔,頭發全都僵成了一團,硬邦邦的被血凝住了,随意地抹了把臉過去。
莫尹也方脫了頭盔,發髻淩亂無比,他摘了臉上鬼面,卻聽身側道:“子規。”
莫尹轉頭,他臉上還是幹幹淨淨的,見賀煊滿臉風塵血污,便笑了笑,他面上清淩淩的,像是冰雪融化一般。
戰場之上,人的心思會變得很淡很淡,仿佛自己很小很小,一切的愛恨情仇都變得幾乎消失不見,天地之間只剩下他自己、他的馬、他的刀、他的命……
戰場的洗練比他在訓練室裏砍殺無數黑影都要來得濃烈,他好像第一次感覺到他活着不止是為了追求快感。
“怎麽戴了個面具上戰場?”
莫尹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鬼面,因為他便是鬼,這個世界的鬼。
“蘭陵王為什麽要戴鬼面?”莫尹語意調侃,“我生得太俊俏了。”
賀煊也笑了笑,他凝視着莫尹白淨的面孔,“子規,多謝你出現在這裏。”他擡手,手掌上一道深深的血痕,是徒手扯下砍向莫尹的槍尖所致,莫尹緩緩地伸出手,他的手上亦是一道傷痕,并肩作戰,心意合一,沒有誰救誰,戰場上他們就是一個人。
兩只傷痕累累的手掌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此刻,無關風月,生死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