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莫尹想要對人疏遠起來,可以做得十分徹底且叫人半點挑不出毛病,簡單來說不過四個字——公事公辦。
熒惑軍意欲再度兩千,莫尹将此事向賀煊禀告時,神情語氣俱都一板一眼,賀煊垂眸仔細聽了之後便同意了。
莫尹得到首肯之後,立即告退,毫無留戀,甚至連眼神都未曾與賀煊接觸。
賀煊等人離開後,才繃着臉握起了拳。
他到底是哪開罪他了?
思前想後,似乎就是那些藥丸壞的事,可他的确是一片好意,何錯之有?
賀煊抄起桌上的公文,凝眸片刻,嘴角繃得緊緊的,公文在掌心裏攥得快碎了,賀煊放下公文攤平,提筆批閱。
邊境一直風平浪靜,天氣一日比一日更熱,今年的天氣似乎格外炎熱,長燈河之戰蠻部的兩個部落被打退,軍營各城的用水得到了緩解,不似往年窘迫。
訓練結束之後,兵士們便打水洗身,在軍營裏全都是男人,都是光天化日的就脫光了沖洗,熒惑軍的兵士愛馬如命,天氣炎熱,馬也需要緩解暑氣,所以他們往往是脫光了衣服,一面給自己沖洗一面給馬洗刷解暑。
到晚間時,太陽仍未落山,熒惑軍中全是赤着身體的兵士們在賣力刷馬,馬兒身上毛發光澤閃亮,與兵士們的肉色身軀相得益彰,充滿了強健的雄性之美。
經過新年那一次破冰,熒惑軍的規矩不像先前那般嚴格,不完全要求他們必須和其餘士兵斷絕聯系,兵士們之間平常訓練完畢之後,也不再沉默得像是互不相幹,衆人一面刷馬,一面輕聲談笑。
不敢太大聲,怕吵着他們軍師。
在熒惑衆将的心中,對莫尹既敬又怕,對莫尹的敬畏甚至超過了對賀煊的,至少他們赤身時若是碰見賀煊,興許也不會怎麽,但若看到莫尹,必定會羞愧遮掩,總覺得是污了軍師的眼睛。
“軍師,水來了。”
周勇提着兩桶熱水在營帳內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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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尹頭向右後微微偏了偏。
周勇微一點頭,提起其中一桶水小心勻速地往木桶裏倒。
在他倒水時,莫尹已開始寬衣解帶,這具身體在初入世界時便受到了重創,即便是盛夏酷暑,也沾不得涼水,只能用熱水沐浴。
周勇将兩桶水都倒了個幹淨,低着頭提起空桶離開,他雖然貼身服侍莫尹,卻也不敢逾矩多看。
跟熒惑軍的其他将士們所思所想的一樣,在他眼裏,莫尹是與他們不同的。
軍營之中,風吹日曬,還有漫天風沙,哪個不是灰頭土臉,偏莫尹一張蒼白臉孔從不見黑,只有飲酒飲多了才會浮現出淡淡的紅暈,這麽一張玉雕雪砌的冷豔面孔,在軍營這樣一個常年不見女人的地方實在是太紮眼了。
若莫尹是個普通士兵,難說衆人會有其他心思,可莫尹是他們的軍師,一手将他們訓練出來,騎射武藝更是無一不強,他那般殘酷地訓練他們,他們為何能服?就是知道但凡莫尹對他們的要求,莫尹自己都能随意做到。
如同鬼神一般的人物,實在叫他們不能也不敢生出半點旁的心思,所以在盛夏時節,衣衫單薄之時,他們只能有意無意地自己多當心些避開些,別叫他們這些粗人冒犯了軍師,惹得軍師不快。
相比熒惑上下兵士們的小心翼翼,莫尹倒似完全不以為然,他怕冷,也怕熱,沐浴之後,只穿一件單薄衣衫,在熒惑後山的樹蔭大石上乘涼,滿頭烏黑的濕發鋪在石頭上,一面飲酒一面賞月,好不惬意自在。
這地方原本是熒惑最适合乘涼之地,夜涼如水,滿天星鬥,正可消暑,但自從有一天莫尹穿着輕薄夏衫過來,斜襟之下露出大片白皙胸膛,正在此地閑聊的兵士們吓了一跳後倏然起身下跪行禮。
莫尹擡了擡手,徑直在大石上坐下,他微微屈起一條長腿,薄衫微滑,露出蒼白結實的小腿,兵士們看了一眼就低頭不敢再看,冷汗淋漓地告退了。
從此以後,此地就成了莫尹一個人的地盤,衆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有人,莫尹尚且無所謂,沒人,他便更無所顧忌,長衫一撩,直接将大石當作天然的硬床躺下歇息,夜間的石頭冰冰涼涼的,躺在上頭十分舒服,樹蔭打在臉上,微風搖曳,正可打盹。
周勇在不遠處守着,雖然熒惑軍上下都是不敢在此時來打擾的,但也難料會有什麽急事,其他軍有些不長眼的過來,愣頭愣腦地進去,沖撞了軍師。
今日偏就有不長眼的來了,是李遠,行色匆匆的。
“軍師呢?”
兩人是接替的關系,周勇對李遠不算友善,冷冷道:“在裏頭乘涼。”
“将軍有要事請軍師過去商議。”
周勇是莫尹身邊貼身照顧的,對莫尹的心思自然有所揣摩,莫尹如今與将軍似是有些僵持,他這做下屬的自然同仇敵忾,對待李遠這賀煊身邊的親衛愈發冷淡,草草行了個禮,“稍候。”
莫尹正閉着眼歇息,周勇過來,也不敢靠太近,低聲道明緣由,莫尹偏過臉看了一眼遠處的人,他自然是知道等候的人就是李遠。
“什麽要事?”
“屬下不知。”
莫尹起身,他頭發仍是半濕的,對周勇道:“讓他先回去,我馬上就過去。”
李遠回到帳中向賀煊禀明莫尹随後就到,賀煊沉着臉揮了揮手,耐着性子等了一會兒,眉頭愈皺愈緊。
現在是連正事都請不來人了麽?
就算他們有私怨,雖然他也并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有何私怨,但若影響到公事,他絕不允準。
賀煊只覺胸膛中一股郁氣揮之不去,手掌緊緊握着,本就生得威嚴的眉目中幾乎快要冒火。
“将軍。”
賀煊猛地轉頭,一雙冷凝的眼倏然凍住。
軍中事忙,再加上莫尹刻意疏離,兩人已有兩月有餘不見,賀煊的記憶中莫尹仍披着大氅,将自己包裹得上下嚴實,手上揣着他給的袖套、拿着他給的手爐,卻是滿臉的流露出對他的不待見。
如今天氣熱了,莫尹裏外只兩件薄衫,深棕內衫青色外衫,是很平常的男子搭配打扮,而由他穿着,卻是顯得面龐愈加白皙,脖頸修長優美,很是出塵。
“将軍深夜召來屬下,不知所謂何事?”
莫尹拱了拱手,長袍微滑,露出手腕上淡粉的疤。
“坐。”賀煊簡短道。
莫尹撩袍坐下,态度平和道:“将軍請說。”
賀煊也将心中之氣壓下,道:“蠻部最近有些異動。”
“異動?”
“糧草。”
“何時?”
“就在這幾日。”
“可否先發制人?”
“探子已死。”
兩人對話無比簡潔,不需多說,互相就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交流順暢無比,這也讓賀煊疑惑,他們分明如此默契,為何莫尹對他态度那般冷淡?
賀煊意識到自己竟然在公事中短暫地分了神,立刻再次集中精神,起身走到沙盤前,示意莫尹過來。
剛來時空空如也的沙盤如今已在賀煊的布置下布滿了各色标記。
常三思實在太憊懶,也沒什麽進取之心,只想守住原地就心滿意足,軍中對周邊蠻部所知的信息并不算多,這需要賀煊一點點去收集,也犧牲了不少探子,蠻族人極為狡猾,死了那麽多探子,情報也只是收集個大概。
熒惑軍首戰令蠻族傷亡慘重,報複心極強的蠻族竟就此龜縮不出,再不造次,對此,賀煊并未松懈,而是深刻地意識到蠻族部落如果再發起進攻,那必将會是場極其慘烈的生死之戰。
賀煊一直韬光養晦,就是在等待着這一戰的到來。
而現在,他似乎嗅到了戰争的味道。
賀煊指着沙盤中的标記道:“蠻族分為十六部,長燈河兩部已被熒惑所滅,其餘部落受到震懾,這一年來皆圍繞着哈客部重新調整,已成衆星拱月之勢,十六部中以哈客部為首,聯合之勢已成,哈客部的王妃來自夷蘭國,近日探子們發現夷蘭國到蠻部這段路中有大量車馬行進,正在源源不斷地向蠻部運送糧草。”
莫尹冷笑了一聲,“夷蘭小國,也敢作伥?”
“它們在蠻部包圍線外,大概自以為很安全,想要從中獲利。”
“總有人要作蛇吞象的美夢。”
莫尹手指點了沙盤最上一塊地方,“他們既想卷入,将軍不如成全了他們,也将他們一并放進來。”
賀煊正有此意,蠻族、夷蘭,他一個都不想放過,卻見莫尹淡漠的臉上殺氣淡淡,一縷黑發垂在他的側臉,在他面上輕輕一點,留下恍若無痕般的水漬,賀煊仔細看了,這才發現莫尹的頭發還是濕的,濕發披散在他肩後,沁濕了他淡青色的外袍,袍子貼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貼身的曲線。
賀煊微微一怔,迅速地扭過臉。
呼吸略微有些淩亂。
莫尹似乎還未察覺,“将軍?”
賀煊一言不發地抄起挂在一旁的外袍扔給莫尹,“披上。”
莫尹雖接了外袍,但仍不明所以道:“将軍,我不冷。”
“讓你披上就披上,”賀煊回身,目光下垂避開,“這是軍令。”
莫尹左手攥着外袍,看了眼手中的外袍,又看了眼賀煊,擡手又扔了回去,賀煊下意識地一接,才沒被自己的外袍扔了當臉。
“這般軍令,我不受。”
“事已議完,容我告退。”
莫尹語氣淡淡地一拱手,他一轉身,右肩卻被按住了,眼睛微微一眯,他伸出左手扣住賀煊搭在肩上的手腕向後一擰,賀煊自然不會束手任他施為,右臂倏然一擋,兩人本在好好地議事,一言不合突然就這麽打了起來。
雙方手中都未拿兵器,拳腳相加,似是只見招拆招地過招,又似是有幾分真切的火氣。
賀煊沒想到莫尹會動手,格擋之後見莫尹的招式一點不留情面,眉頭也不禁皺了起來,雙臂向前一伸一拉,一招極快的雁折羽将莫尹的雙臂鎖住定在背後,雙眼冒火地盯着莫尹,“莫子規,我到底是哪裏得罪了你!”
這一招雁折羽本是背後制敵之招,只是賀煊很想看看莫尹到底是以何面目對他出手,故而靈活變動改為了正面壓制,莫尹雙手交叉如大雁折羽一般并在肩後,胸膛與脖頸微微挺起,半濕的烏發全墜了下去,一雙冰雪般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賀煊不作答。
賀煊只覺周身的火氣無處發洩,這毫無緣由的疏遠冷淡幾乎填滿了他公事以外所有的思緒,他真想——
賀煊深深地呼出口氣,慢慢放松了控制住莫尹的手掌,吐氣道:“抱歉……”
他手掌力道一松,莫尹立即雙手反制,柔韌的手臂反絞住賀煊,一個提膝撞在賀煊腹上,賀煊是戰場上拼殺過來的本能,下意識地将人從腰橫攔要淩空摔下,等反應過來自己攔住的是莫尹時,立即又松了力道,旋了方向,以自身為墊護住了摔下的人。
賀煊手掌扶摟着莫尹的腰,是個環護的姿态,莫尹卻是單臂扼住了他的咽喉,恩将仇報一般,四目相對,又有許多難言情緒。
兩雙眼一冷一熱,似乎都想從對方的眼中發現彼此的所思所想。
賀煊怔怔地看着不過一掌之隔的臉孔,那般清冷,又那般決絕,蒼白的臉上浮現出凜然之意……
倏然之間,賀煊瞳孔一縮,莫尹亦是随之臉色一變,眼瞳中流露出厭惡之色,立刻站起了身。
“将軍請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