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元宵佳節
29.元宵佳節
海面風起,容塵站于掀翻的船底,看着周身霧聚霧散。擡手去抓,可霧本無形,根本抓不住。倒是接到幾滴從前方甩來的水滴子。
他擡首望去,入目漆黑。順着黑暗往上望去,是一條吐着信子的大蛇。蛇腦袋上頂着他的徒弟,正扒着蛇鱗趴在上邊,揮着一只手對他喊師尊。
此情此景,容塵莫名想起上世某日。男主也是這般站于黑劍之上,居高臨下地望着他。那時的他一直認為自己在男主心中只是一個冷漠不近人情的師長形象,所以總是不明白男主為何每次對他都是一副苦大仇深滿臉不屑的模樣。
直到方才才明白一切……
上世的他以為自己做的足夠小心無人所知,卻不知對方早已洞悉一切。
他知道他的師尊想要殺他,想要治他于死地。所以日日警惕時時防備,精神高度緊繃,才會被那牢什子東西乘虛而入。
以為自己是捉鷹人,卻不想到頭來反被鷹啄了眼。如今對上那只鷹,反倒不知該以何表情對待了。
好在那只鷹自己懂事,撲騰騰跳下來鑽進容塵懷裏,一臉眷戀道:“師尊,弟子回來啦!南海什麽都沒有,除了霧便是水,一點都不好,還是清塵峰自在好看。師尊,我們回峰吧!”
容塵盯着那雙眼。
同樣的一雙眼,其中沒有嘲諷的笑,從始至終只有發自內心的,見到師尊的歡愉喜悅。
他難得松了口氣,暗嘆還好沒有重蹈覆轍。
“恩人疑惑可得解?”
容塵循聲望去,看到化作人形的君遷,這才想起對方本命之物還在自己手中,忙将東西往他方向遞。遞至一半忽想起什麽,要還不還,猶豫道:“我看到了過去,能否……再一探将來?”
君遷道:“恩公随意。”
容塵于是将手收回,捧着黑球,在腦海中編織了一番字句,問它:“青曜未來……是何種模樣?”
一片血色一閃而過,容塵當即心下一涼。
剎那間便已心生悔意。後悔收男主為徒,也後悔問出這個問題。可話已出口無法收回,只得自欺欺人地閉上眼,固執地認為這樣就可避免再見那刀光劍影血流成河的一幕。
可同時,他亦覺得悲哀無力。
分明這一世什麽都沒做,怎的又成了那般?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殺不成,救不成,難道那命定結局真的無法更改嗎?
那他重來這一遭又是為何?
他不明白。
抱着死也要做個明白鬼的想法,他睜開了眼,再次看去。
入目翠綠蔥茏,生機盎然。
座座山峰間,身着青曜弟子袍的少男少女穿梭其中,或趕着聽師授學,或忙着去練武場習劍。沿路碰上相識的,會匆匆打過招呼再各自忙去。
一個個身着青曜道袍的綠色身影如初生嫩芽,散落于青曜各處,雜亂無章卻煞是蓬勃。
容塵定定看着這些宗門的血液與希望,看着他們各司其職卻又其樂融融的模樣,一時有些不敢相信。
直到盯着手中之物的視線被徒弟那晃來晃去的後腦勺占據,方才入夢初醒般回神。
他按住那顆亂動的腦袋,将東西物歸原主,作揖道謝:“多謝。”
君遷接過道:“恩人不看看自己的未來?”
提前得見未來,設法避免苦難,這對誰來說都是一件極好的事,容塵卻是搖頭拒絕了。他摸着徒弟腦袋,揉了揉,道:“未來甚好,順其自然足矣。”
雖未在其間看到自己略有傷感,可細細想來,卻是再沒有比這更切合人意的結果了。
*
輕念劍訣,清塵應召而出。容塵帶着徒弟踏上,卻見腳下君遷将雙足化作蛇尾,卷着小舟翻了個身,看樣子并不打算一同離開。不由道:“你在此幾月,從未出去?”
君遷将尾巴變作尋常大小,卷着站于船頭,應道:“外界不過打打殺殺。從前覺得有趣,在此地休養了幾月,更是眷戀這種清淨生活。”
“況且……”他想到什麽,搖頭笑道,“妖界你争我奪,可不比修仙界仙門和睦。龜縮于此了卻殘生,于我而言未嘗不是善終。”
善終……
無妖無人無聲息,比之坐牢更甚之地,于他而言竟是再好不過的歸宿。
容塵未曾經歷他的人生,也便不能感同身受。但觀其行為舉止,卻覺得這是一個可以深交的朋友。
容塵不太看重種族之別。歷來斬妖除惡,遵循的皆是妖若傷人,他必滅之;妖若向善,他亦回之這一思想。因此現下雖覺對方不是什麽良善之人,但既起了結交的心思,也便不會顧忌那些種族觀念。大大方方邀請道:“此次人生困惑多謝閣下解答,在下感激不盡。若得空可去青曜山派清塵峰坐坐,在下定備上上好香茗與茶點,掃徑以待,倒履相迎。”
君遷正将黑球收入體內,聞言動作一頓,思索一番道:“恩公可認得容塵?”
容塵道:”在下便是。”
君遷怔愣一瞬,随即道:“不知恩公可否告知……南浔下落?”
君遷修為不過幾百年,而南浔卻是千年前便已從妖界銷聲。二人相差數百年不說,更是連面都沒見過。
容塵不知二人有何淵源,卻也不隐瞞:“他……已身殒。”
他道出真相,卻見對方臉色剎那變得極為難看。不由道:“你……認識那位前輩?”
“認識嗎?”君遷神情有過片刻恍惚,“大概是認識的。只是……記不得了罷。”
容塵見他彎身鑽進船篷,背影透着幾分落寞,想了想,以靈彙成一幅卷軸,送至他面前:“這是白馳封印之地。你修為已達元嬰,護界大陣攔不住你。若當真想看一眼,便順它指引去尋,自可找到南浔隕落之地。”
君遷接住靈力流轉的卷軸。望着師徒二人禦劍而去的背影,緩緩捏緊手中骨簪。
糾結掙紮良久,終是輕嘆一聲,揚手接住一滴從蓬上落下的水滴。面向船外雲霧,不知在對虛空還是對回憶中的誰,輕聲道:“至少……讓我為你收斂屍骨罷。”
***
容塵帶着徒弟來到那座無名山峰時,見到的便是峰塌洞毀的場景。顧笒煊的那把湮滅正插在坍塌的碎石之中,等候多時。
容塵将其拔出,細細端詳。劍身漆黑,看不出任何花紋和樣式,其中也無任何靈力流轉,簡直是一柄再普通不過的爛鐵。
可若真的只是一把廢劍,又如何能千裏傳送,更何至于引得那鬼修設計奪取?
容塵思索一番,試着以神識探去。
神識比之靈識更磅礴敏銳。強大的化神神識探入,此劍立時有了反應。
平平無奇的表面之下,有什麽在隐隐抗拒着,若有似無催動着某股不知名力量,将自己的探查不動聲色盡數擋下。若非容塵警覺,怕是還不會發現。
果然……這劍非比尋常。
容塵:“笒煊,此劍你使用時,可有察覺何處不妥?”
“此劍弟子用時甚是趁手順心,并無任何異樣。”顧笒煊道,“師尊,此劍可是有問題?”
“問題倒也談不上。”容塵道,“只是此劍能力非凡不同于尋常寶劍,未了解清楚前,為師也不好再讓它與你接近以免發生不測。”
顧笒煊當即道:“但憑師尊處置。”
容塵于是将劍入空間,欲日後探查清楚再作定奪。
***
清塵峰依舊那般清幽無人。閉關之時無人來,出關之後因着他性子,峰主長老更是不敢前來叨擾。以至于一去三五日,直到回來也無人知他師徒二人曾離開。
往常容塵是極喜歡這般清淨自在的,只是去了妖界這一趟,在南海看到了沒有自己的未來,心中空落下再見此景反倒覺得有些過分冷清了。
容塵:“往常倒未覺如何,今日不知怎的,竟覺此峰有些過于清淨了些。”
顧笒煊試探道:“師尊可要再收幾個徒弟,熱鬧熱鬧?”
容塵先前便說過顧笒煊是他關門弟子,如今自不能自打嘴巴收他人為徒。
他搖頭道:“熱鬧不是非要收徒。今日便是元宵佳節,不妨約上師兄弟們一道下山游玩一番。見見凡間燈會,觀賞一番人間煙火,倒也是美事一樁。”
顧笒煊:“那徒兒這便去給三峰遞請帖。”
容塵阻止了徒弟,道:“我與師兄師姐,不必這般麻煩。”
去其他長老峰中尚且需要遞個拜帖知會一聲,在他們師兄弟四人這卻是不必這般注重禮節。一個傳音飛過去,來回不過半盞茶。
往清塵居而去,彎腰抱起一只道旁小兔,起身之際順手接住三峰而來的傳音。注意到徒弟還跟在自己後頭,遂邊行邊道:“你回去收拾一番,稍後我們去化羽峰會合,與大家一道下山。”
先前怕不知名妖物趁他不備傷害徒弟,這才尋了個由頭命徒弟搬至偏殿。後來看清那是鬼修僞裝,且依分別前那鬼修的狀态來看,維持身形尚且困難,想必也沒能力再來青曜胡作非為,容塵便沒有再提換屋之事。
瞧着徒弟往弟子居行去,容塵也催動靈力加速往清塵居飛去。
他沒什麽需要準備的,尋常出門要用的東西都放在空間之中方便随用随取,這清塵居的作用除了休息待客,倒也沒其他用處。
回屋将那套極有身份象征的道袍換成凡間服飾後,方行至書案前,翻找着先前從師姐那得來的書卷。
翻了幾本依舊不見,這才想起先前見徒弟喜歡,便将那書卷随手送予了他,讓他自己琢磨去了。他暗嘆自己腦子越來越不中用,歇了心思,一邊處理宗物一邊等着徒弟。
待宗物處理得差不多,徒弟也收拾妥當敲門而入。容塵便禦劍載二人直奔化羽峰。
*
二人來得巧,正趕上祝南與幾位化羽峰弟子說說笑笑往這邊來。
彼時陽光正好,少年身形提拔容貌出衆,站在一幫內門弟子中,那身與身旁弟子格格不入的親傳服飾使得他如衆星捧月般的存在。
但身份之別并未讓他高人一等。少年眉目清朗,生得一副親人模樣,熱情相待時,尤其能感受到那份暖意燦爛。這般生性明朗之人,放在哪裏都是惹人喜愛親近的。
容塵受其感染盯了片刻,一偏頭發現徒弟亦對其無法移目。目光流露而出的,是令人心疼的豔羨。
一如夢境所見的竹後窺視。
容塵這才想起所謂命運之子,眼下也不過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待人冷漠滿心嗜殺的魔尊主角,也曾是一個驕陽藍天般樂觀積極的孩子,可卻被命運拖向了黑暗……
顧笒煊感覺到頭上落了一只手,輕輕地揉了揉。他極為熟悉這個舉動,不由順着動作側頭看去。
迎面朝陽霞光萬丈,那人一身凡間衣着,不似一峰首座更似尋常長者,一颦一笑都帶着親切暖意。他聽見對方說:“羨慕嗎?”
“不用羨慕,他有的你也會有。”
“光終究會撒在你的身上,你也會燦爛一場。”
何為光芒璀璨,顧笒煊不知道。他只知道曾經的他離擁有力量強大起來這一夢想,一直隔了很遠很遠。遠到遙不可及,遠到看不到希望。
親傳與外門,雲泥之差,他不怨、不恨,唯羨。
但現在,他已不必羨慕他人。
他的遺憾心酸,有人懂,有人知。對方會接住他一切的小心翼翼敏感害怕,會溫聲細語照顧他所有不安,給足他安全偏護。因着對方存在,如今他已比大多人都要幸運。倘若至此還需羨慕旁人,也實在不知該羨什麽。
容塵見徒弟搖頭抓着自己的手捧住他臉,不由失笑。輕輕捏了捏,也不打算等師侄,牽着他手先一步進入殿內。
***
大殿空空蕩蕩,別說掌門師兄,就連他那大弟子聞柳都不見人影。
清塵峰離化羽峰最遠,自己與徒弟卻是最先來的。容塵不禁開始反思自己這突如其來的興致是否打擾到了師兄弟們。
“原來師弟已經到了,為兄才将手頭事交代下去,來晚了些。等許久了吧?”
“這是師姐自繼任峰主後第一次與大家一同下山游玩,難免激動,不小心多耽擱了會兒,師弟莫怪。”
容塵回身看到的便是一同來的掌門師兄、師姐、師弟以及三位師侄。他那師弟倒是一如往常不愛說話,反倒是他那師弟祝南,與跟在身後的另兩位師侄言笑晏晏,倒是與其師截然相反的好相處。
容塵道:“怎會。我亦才到,一刻也不曾多等,實是趕巧了。”
路羽召出化羽劍,道:“既來齊,便早些出發罷。外頭熱鬧,早去也少了擁擠。”
幾人便帶着各自佩劍,領着徒弟行至殿外。顧笒煊入道不久,禦劍飛行尚不熟練不說,眼下還被容塵拿去了湮滅,更是無法同師兄師姐那般自行禦劍。容塵只得帶着他共乘清塵,與另六把劍一同飛往宗門之外。
*
幾人好歹也是青曜頂梁,雖宗門威望甚高旁人不敢動心思,卻也不敢離得太遠以免有人居心叵測。只得在宗門庇護範圍內尋了個繁華城鎮,落劍游玩。
四人順着人流而行,徒弟緊跟其後。
祝修與容塵一般皆是喜靜之人,但他不像容塵活了三世所見甚多。恰恰相反,他對這熱鬧佳節見的極少,親身體會更是從未有過。此刻師兄師姐陪在身側,身心放松之餘難免覺得新鮮:“往常皆是帶着事物下山,于城池落腳也不過是順道而為。事了便忙着回宗複命,倒是鮮少融入這熱鬧之地。”
季容道:“師弟生性高冷,倒是鮮少入世。想來除了少時以采買為由被我們拉下山那幾次,怕是還未自己逛過這不見修者的集市。”
聽二人說起入世這茬,容塵不由得想起上世師弟為抓徒多次下山,以及先前切磋劍法時師弟丢他尋徒一事,笑道:“師姐怕是不知,師弟自收徒後可沒少下山。只是心思都在抓徒上,倒是鮮少注意到這節日盛況。”
季容那段時間忙着尋找治容塵眼盲之法,未曾留意峰外之事,對此自然一概不知。路羽卻是知道的:“說來,三師弟這弟子一路寡言少語,倒是與四師弟極為相像。還有四師弟,你那弟子生性活潑,也是與從前的三師弟極像。”
聊天聊到自己身上,容塵也是始料未及。不過他并未否認,而是十分自然地接過話頭:“師侄與師弟那冷性子截然相反,遇到一處反倒讓那終日冰冷的靜修峰有了絲人氣,如此說來也算好事。”
“至于顧笒煊,我……”他瞥一眼身後一臉局促期待的徒弟,佯作無事接着道,“自然是十分滿意。”
路羽:“如此算來,确實極好。”
他說着去看祝修,卻見他那四師弟直盯着街邊商販的兔兒燈不挪眼;再看一旁,季容的視線也全然被街邊商鋪裏的精美首飾吸引,走不動道。除了與自己正在聊話的容塵,竟是沒人在意自己究竟在說什麽。
路羽:“……看來師弟師妹已融入節日氛圍當中,不舍挪步了。”
他以寒尺輕拍二人手肘,将衆人視線全引至自己身上,方道:“難得下山自當暢快游玩,只是我等喜好各不相同,聚在一處難免顧及彼此玩不盡興。不如分散開來,晚些再彙合暢聊。”
他寒尺遙指遠方一座燈火輝煌的高大建築,道:“此城名為尚菱,其內最高最大的酒樓名為醉仙。前方那座最高的酒樓便是。”
“醉仙坐落于城中央,視野開闊,實乃觀煙火之佳處。子夜時分的煙火尤其絢麗盛大,不可錯過。屆時我們聚在那裏,共賞此間盛景。”
子夜,子時。容塵算了算,還有兩個時辰。當下答應,帶着徒弟與衆人分別。
顧笒煊見師尊拉着自己往回走,滿心不解:”師尊為何折道而返?”
容塵道:“師兄猜燈謎,師姐買首飾,師弟賞花燈。為師不喜那些,既出來游玩,便該随着自己性子。”
顧笒煊道:“那師尊喜歡什麽?弟子陪師尊。”
容塵不答,而是拉着徒弟行至一個小攤前,拿起一個小玩意兒塞到他懷中:“看這小風車多有趣,來,給你一個。”
顧笒煊:“……師尊,徒兒長大了,不……”
容塵正掏靈石結賬,一時沒聽清,下意識道:“什麽?”
顧笒煊當即改口:“沒,徒兒甚是喜歡。”
容塵笑着将另兩個東西往他懷中塞:“那便好。來,這撥浪鼓也不錯;還有這小泥人,捏的甚是讨喜,都買了。”
他拉着顧笒煊一路走一路買,瞧上什麽有趣的都往徒弟懷裏塞,顧笒煊皆是眉歡眼笑一一接過。
待手中東西多得抱不動,方才在一茶攤前停步。
顧笒煊将手中東西盡數放于桌上,為容塵倒上一碗茶,借着機會道:“師尊喜歡這些?”
容塵:“怎會如此問?”
顧笒煊:“弟子以為師尊是看上沿路的小玩意兒,礙于師叔師伯在不好意思,這才趁他們不在折回來買。”
容塵飲了口他倒的茶水,道:“倒也算不得喜歡。”
久遠的從前,他極為羨慕那些有父母陪伴可以随心所欲肆無忌憚要這要那,以及所有要求都能得到滿足的孩子;現在,他有師尊長老疼愛,有師兄師姐的關心偏袒,那些羨慕希望的東西再不曾欠缺。
如今……
“希望我有的你也有。把我的好運分你一半!”
顧笒煊抱着師尊塞來的河燈,傻愣愣盯着面前那人不挪眼。
分明喝的是茶,他卻從師尊眼神中看到幾分醉後才有的迷離。似乎……在通過自己回想着什麽。
見他抱着不動,容塵道:“不喜歡嗎?”
顧笒煊:“沒,喜歡,甚是喜歡。師尊,我們去放河燈吧。”
“寫上願望,随河飄遠。師尊有期盼河神實現的願望嗎?”
願望……
容塵搖頭:“所願皆實現,所盼皆安康。人世一遭我已是比旁人幸運太多,倒沒什麽可求的了。”
“便随你去看個熱鬧。”
放燈畢竟是元宵習俗之一,又趕上夜晚,正是人多熱鬧的時候。虧得容塵以靈開道,方才于人海洶湧中完好無損地穿梭而過。
可饒是如此,也擋不住岸邊人多擁擠。
顧笒煊捧着那盞随手買的普通小河燈,認認真真往上寫着。容塵便站在他後頭以防人多将徒弟擠下去。
顧笒煊放完那盞燈,指着它興奮地沖容塵分享:“師尊,看,河燈沒熄!”
那盞燈長得普通沒有特色,尋常得随處可見,此刻卻是比那些精細繁重得方出發便沉底了的好得太多。被周遭漂亮輕巧的河燈飄來撞去,愣是沒熄。于緩緩流水中飄飄悠悠,平白現出一股堅強之意。
容塵:“看來河神感受到了你誠心,以此祝福你達成所願呢。你向河神許了什麽願望?”
顧笒煊傲嬌偏頭:“不告訴師尊。”
容塵笑:“那可要與河神大人守好你們的小秘密,莫半夜夢話被為師聽了去。”
他伸了個懶腰,覺得時辰差不多了:“走吧,回去包元宵。”
“元宵?”
容塵:“今個兒正月十五。萬家燈火,共聚元宵。這等佳節包個元宵才圓滿。”
*
二人晃晃悠悠來至城中那座高樓,入內卻不見半個賓客身影。
容塵傳音問之,非但得不到半句解惑,還得随着掌門師兄指引一路來至後廚。
本是出菜之地的廚房看不見半個廚子。
煙熏火燎之中,祝修與祝南在竈前洗鍋添水燒火,路羽與聞柳在旁調餡兒,正疑惑師姐去哪了,回身便見季容與鳳醉月一人抱着一盆□□自外頭與自己擦肩而過。
容塵:“這……這是……?”
季容放下木盆,拍了拍手上糯米粉,沖他招手道:“還愣着做什麽,來一塊兒包元宵。”
她邊拿碗盛盆中粉邊道:“多包些,回去分與長老們嘗嘗。那幫老人家雖平日嚴苛古板又不好說話,卻也是看着我們長大。打罰責怪固然有之,外出歷練時卻也沒少為我們操心,與別宗起沖突亦是不管對錯先護住我們。即是團圓美滿之意,定是少不得長輩一份。”
幾人各司其職,一切井然有序。
瞧着一片繁忙景象,容塵道:“方才還在疑惑為何堂中不見一人,至此才算明白了。”
路羽忙中抽空回道:“醉仙樓乃青曜産業。我等來此,自随心所欲。”
徒弟已融入忙碌之中,容塵想了想,來至師弟身邊,替了師侄位置與他一道看火。二人廚藝實在令人不敢恭維,湊一起也省的到處禍害,忙裏添亂。
火苗漸小,容塵随手折了根木棍撥弄着火堆,道:“此地繁華,一日收益怕是不低。”
容塵第一世并不富有。若非朋友幫襯,他甚至支付不起那一筆筆高昂的手術費與治療費。重活兩世,雖再不缺那黃白之物,但自小認知裏的貧窮卻是難以拔除。
被折的木棍還剩半截,祝修順手撿了過來,道:“不過日進鬥金,怎比得上我們師兄弟情深義重?元宵年年有,我們四人相聚共度卻是不可多得。”
如今已非從前。用那時的金錢觀來衡量眼下師兄弟情義,實在有些目光短淺心胸狹窄。
容塵頓覺慚愧:“師弟所言極是,是師兄被身外之物蒙蔽,一時竟分不清孰輕孰重了。”
不大的火苗在兩人你一棍我一戳中頑強生存,火光将二人勝雪的肌膚照出一絲薄紅。容塵偏頭看了眼外頭燈籠高挂,又看了看廚房內的幾道身影,感慨道:“此等情景,一生也難遇幾次。”
祝修順着他的視線看了一眼:“師兄若喜歡熱鬧,往後我們常去清塵峰坐坐。”
容塵點頭:“歡迎之至。”
二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扒拉着火堆,固執地認為自己能将那可憐的一撮小火苗重新變成大火焰,但最終還是隔着冒出青煙的火堆各自沉默。
最後還是二人徒弟發覺,過來添柴将火重新燃起。兩人則默默挪了個窩,十分有自知之明地遠離了那煙霧缭繞之地。
待元宵包好下鍋,在沸水中咕咚翻騰,忙碌的六人才得以歇下。徒弟們收拾殘局準備碗筷之際,路羽給容塵遞了串糖葫蘆,偷偷問他:“朱長老被暗殺一事,可有眉目?”
容塵道:“查清了,是個鬼修所為。只是眼下還未抓到,也無處問責。”
容塵對異族不同尋常修者那般仇視忌憚,皆是一視同仁。路羽明白鬼修在他眼中與其他修者并無異別,也不多說什麽,只是道:“朱長老手腳不幹淨,沒少貪污宗門之物,死了也算好事。只是他到底是青曜長老,再如何不是也不該由外人評判私下解決。那元兇無論如何也要抓到,問清緣由懲治一番才是。”
容塵颔首:“蓄意殺人,且還是對我青曜長老,自然不能放過。只是依我看來那鬼修修為不達通天徹地的本事,潛入青曜亦不該毫無動靜無人所察。宗門之中應當有他接應之人才是。”
路羽亦覺有理:“護宗大陣可擋一切邪門外道及他宗之人,那鬼修入青曜潛地牢殺長老,做這一切都悄無聲息無人發覺,實在詭異。宗門內應當是有他的同夥與之接應才是。”
容塵:“如今只需慢慢查出那鬼修潛藏在青曜的同夥,再順藤摸瓜尋至他藏身之地,便可将他抓回關押審問。”
先前一時心軟放了他,這次再抓到便該依法懲治,絕不手軟。
“你倆!躲那說什麽悄悄話呢?元宵都盛好了,還不快來吃。”季容拿着鍋勺,沖挨在一塊兒的二人喊。
路羽:“我們先去吃元宵罷。吃食一類,還得是趁出鍋才好吃。”
容塵跟着師兄與衆人站于一處,接過徒弟盛好的元宵,望着圍聚一處的美景,笑着道:“願年年如今日,歲歲複今朝。”
衆人笑着,一道說着祝福話。容塵正聽得認真,忽感覺有人在扯自己衣袖,低身湊過去,就聽徒弟趴在耳邊偷偷對他道:“師尊,你碗裏有蜜糖餡兒的,吃了它一年都會幸運。”
容塵盯着碗裏一個個小巧白軟的圓團子,實在看不出哪個才是那個糖餡兒。試探着咬了一個,入口便是一甜。竟還真被他咬到了。
吃完那個獨他一份的甜元宵,容塵小聲道:“很甜,有心了。為師甚是喜歡。”
“師尊喜歡便好。”顧笒煊應着,也吃了一個元宵。白瓷小碗掩不住他微翹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