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外門弟子
8.外門弟子
青曜以劍立派,能入此門者多在此道頗有造詣。禦劍飛行不過入道門檻,人人皆會之術,容塵作為一峰之主,此等術法自然再熟練不過。只是往常追風逐電瞬息千裏的飛劍今日不知怎的,格外颠簸。
顧笒煊人都飛出去了,若不是祝修在身後跟着撈了一把,他恐怕這會兒已經從高空掉落粉身碎骨了。
容塵費力壓下靈力控制清塵降落,還劍入鞘時踉跄幾步險些一頭沖進灌木叢,好在祝修眼疾手快先一步把人拽住。
祝修将手中小屁孩随意一甩,一邊渡靈探查一邊觀察他神色。
容塵以鞘撐地,艱難道:“怕是壓制不住,需得立即閉關。”
護界大陣會壓制修為阻人進階,加之凡間靈氣稀薄無法吸收,突破自然困難非常。可回到修仙界後壓制消失,磅礴的靈力争先恐後往身上湧,前仆後繼沖擊着那層薄薄的壁壘,他苦苦支撐已到極限。
修者壓制進階,輕則筋脈撐裂修為受損,重則丹田毀損再難痊愈。
祝修當下道:“我送你去閉關。”
現已回到青曜,閉關不過随意挑處洞府的事。峰主長老皆在,也無人敢來造次。
容塵卻是不急着上劍,而是轉過頭,白布之後的眼無法聚焦,卻還是虛虛地把他望着。
他在擔心。
男主被祝修所救,按事情發展,該是頂替祝南拜入靜修峰。在祝修教導下,他必是正氣凜然,德才兼備。
那祝南呢?
被頂替者失去了本屬于自己的機緣,又會如何?
來日耀眼奪目少年郎,是否會因此刻抉擇而泯然衆人?
他不敢想。他怕他将一個惡人帶入正途的同時,将另一個心性純良的孩子抛棄了。
“師弟,顧笒煊……”
他聲音帶着虛,落在旁人耳中已是撐到極限。
祝修施了力道,不由分說将他拉上劍,怕他執拗,道:“我替你照看,放心去吧。”
有祝修這句話,容塵也便放心了。
*
青曜十年一次的收徒試煉總是熱鬧非凡。一群向往禦劍飛行卻又未曾入道的适齡孩童自各地趕到此處,頂着烈日,忐忑又憧憬地等待下一步考核。
經過試煉石篩選,現能留下的,都是有修仙資質的苗子。但過了試煉石這一關,可不代表就能進入青曜。
試煉石只不過是篩選,後面等待他們的層層關卡,才是選拔的真正開始。
“師弟覺得,這兩小童如何?”
應下照顧一事的祝修一改往年穩坐高臺閉眼入定的行事作風,抱臂站于鏡像石前,密切關注着石上兩個小童的一舉一動。這反常的舉動看得路羽啧啧稱奇,難得抽了個空晃到冰塊師弟身側問了一嘴。
本以為依他那般誰都看不上的性子,定會同往年般先進行一番毒嘴攻擊然後冷臉抱劍而去。卻不想這位天下第一的劍癡師弟掃過兩個孩童,視線在資質較遜的顧笒煊身上停留了片刻:“資質不錯,是個好苗子。”
這個回複讓路羽小小驚訝了一下。想起冷清無人的靜修峰,當下順着話道:“那師弟可要收入門下?”
見對方冷臉不答,似乎習慣了,自顧自為靜修峰添丁努力:“這倆小童一路行來未曾抱怨喊疼喊累,想來是個能吃苦的,這一點就比那些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弟強上太多。”
祝修不置可否,而是問:“師兄覺得,此子入你門下如何?”
他口中所指之人,俨然是兩人中表現更為出色的顧笒煊。
意識到引火上身的路羽當即婉拒:“我門下事務繁多,恐無暇顧及這小童。”
祝修也未強求,只道:“此子乃容塵所救。”
路羽:“?”
祝修:“他身世凄苦,師兄聽聞多有不忍。”
“若非閉關,想必會将他收入門下,好生教導。”
他目視前方仿若看得出神,嘴卻不得閑,為方才那番話添了最後一把火:“師兄閉關匆忙,諸多擔憂未言明,只囑托我好生照顧他。若此子天資聰穎卻荒廢,師兄知曉後不知該有多傷心。”
得知與容塵相關,路羽難免動容,明知是坑也跳了下去:“這徒弟,化羽峰收了。”
*
層層選拔過後,成功留下的便是可以拜入青曜的弟子。
一大幫十多歲的小少年站在太陽底下,聽了一個時辰的門規早已昏昏欲睡,看到幾位從大殿出來的青年,眼裏滿是好奇與向往。
“咳咳。”執法堂長老結束了長長的訓話,示意大家安靜後,讓聞柳幾人将一些資質出衆的少年帶進大殿。剩下資質稍差一些的,便交給內外峰挑選安排。
一群什麽都不懂的小少年亦步亦趨地跟着聞柳進殿,好奇地四下打量,不時低聲交談幾句。就連年齡最大的幾個也是難掩興奮之色。
而作為唯二年齡不足十歲的顧笒煊和祝南卻是既不交談也不亂瞟,格外拘謹地站于一側,年紀最小卻最是穩重。
兩人在試煉中的名次并不好,屬于墊底的那一波。但這般年紀過試煉卻是立派以來少有。加之那身根骨與資質,俨然成了衆長老眼中的香饽饽。
路羽也對這個即将成為自己親傳的弟子很有好感,心道不愧是兩位師弟看中的人,這般年紀便能做到遇事從容處變不驚,實乃罕見。
待弟子分發完青鈴,聞柳講完用法衆少年皆成功引靈取物後,路羽正欲祝賀,注意到顧笒煊的異樣,到嘴邊的賀詞轉了一圈,生生卡在喉嚨口。
“小師弟莫慌,按師兄所述閉上眼感受鈴铛中的靈氣,順着它的指引嘗試取出裏面的弟子服……”
青曜之鈴名為青鈴,是始祖上青道尊所創,可打通經脈指引弟子領悟天地之靈氣,助其入道。是弟子從肉體凡胎到入道禦靈的第一步。
可這毫無難度的第一步,偏偏絆住了最有前途的那一個。
衆目睽睽之下,一衆新入門的弟子皆手捧弟子服,兩手空空的顧笒煊混雜其中,俨然成了格格不入的那一個。
他一遍遍遵循着指導去感受試探仍舊不得法門,原本從容不迫的臉此刻滿是慌亂。
“莫急,靜心。”
鳳醉月見師兄教導數次對方仍是不得法門,忍不住上前相幫。
一道靈力打入體內,帶着溫和之力疏通經脈,引領着青鈴的靈氣游走周身。
引氣入體畢竟是從凡到修的第一步,激動緊張下靜不下心者未曾沒有。更何況青曜乃修仙第一宗,欲入此門者不知凡幾,得知入門激動失态者亦是數見不鮮,一衆峰主長老對此也是見怪不怪。
到底是孩子,裝的再鎮定,遇到認知範圍之外的事也難免慌張。
鳳醉月拍了拍他的頭,如對待幼弟那般,見對方仰頭看來,溫柔地笑了笑。欲收回手,那本游走體內的靈力卻恍若突然消失般,再感受不到。她一愣,又試着打了道靈力入體,卻發現同方才一般,靈力在體內游走一周後便會無故消失。
“師,師尊。”她第一次遇此情形,震驚不得解法之際,只得扭頭求助師尊,“這位小師弟體質很是奇怪。”
其師季容乃寂容峰首座,尤擅醫道。她一探便知其因,道:“靈氣只進不出,無法運轉。”
“若無機緣,此生無緣仙道。”
此話如同平地驚雷,饒是年紀尚小,顧笒煊也聽懂了其中之意。
無緣仙道……
在修仙界不能修仙,與廢人何異?
他不死心,尚抱有一絲僥幸,一遍遍地重複着方才的動作,期盼那青鈴能給予回應。那驚慌失措手忙腳亂的樣子同方才鎮定自若對比,格外惹人心疼。
路羽欲開口收其為親傳的話卡在喉嚨口,最終在對方幾次失敗後,咽回了肚子裏。
親傳弟子是要繼承師尊衣缽的。若他和聞柳出了什麽不測,青曜傳到他手中,一個連引靈入體都做不到的掌門如何服衆?
作為一派掌門,他不能拿宗門冒險。
“師兄。”
就在路羽一番抉擇之際,一道傳音将他喚回神。他轉頭看向祝修,想起兩人約定和尚在閉關的師弟,最終一咬牙,揚聲道:“青曜弟子顧笒煊。”
聽到有人喚自己,顧笒煊當即停下手上動作,擡頭看去。
路羽站于殿上,半垂眸俯視他:“本座門下內門弟子之位尚有空缺,你可願……”
未等掌門說完,憑空一道聲音截斷了他的話:“不可!”
出聲的是執法堂的周正長老,也是在殿前念一個時辰門規不帶累的那位“念經”長老。都說人如其名,這位周長老倒也如名字般,長得周正略有慈祥之貌,但人卻是有些”正”過了頭。滿腦子道規教條,事事循規蹈矩,哪怕得罪人也不改,古板得很。
辟如此刻,饒是殿上站着的是一派掌門也不曉圓滑變通,抱着拂塵便站了出來。
周正:“此子根骨極佳是不錯,可修仙一途能者比比皆是,他身旁站着的那位不比他根骨優秀天賦出衆?”
被突然點名的祝南吓得一慌,強撐起來的冷靜差點土崩瓦解。
好在周長老不過随口一提,衆人關注點也不在他身上,這才沒吓失态。
周正繼續道:“修者以靈鍛體增修為。他連靈氣都感受不到,如何修仙?如何入道?”
“縱使根骨絕佳,也與仙道無緣。就如那手足癱瘓喪失活動能力之人,四肢齊全卻是不能站起。空有一副骨血軀殼在世,不過廢人一個。”
“這般毫無修仙資質,與其占着名額浪費資源,不若讓給更有能力的弟子。”
“掌門若真想收徒,殿上弟子皆有能力做您內門,唯獨此子,萬萬不可。”
周長老每說一句,顧笒煊臉色便白一分,語畢之時他已是慘無人色。
大殿之內落針可聞。無人敢在長老公然挑戰掌門威嚴之際往上觸黴頭,一衆長老弟子連帶季容在內,皆是沉默着大氣不敢喘。
路羽暗怨這周正太過剛正,否定得太過決絕,不留一點回旋的餘地。
正發愁如何名正言順将此子弄進化羽峰,卻聽他那號稱此生不收徒的師弟在旁道:“本座欲收一位親傳弟子。”
他的聲音不大,但在寂靜沉默的大殿內尤為清晰。
在這節骨眼兒收徒,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他倆串通一氣。衆人正驚疑此子是何身份能讓兩位峰主這般,就見那周正長老頭一擡眼一瞪,又要開始擺事實講道理:
“祝峰主……”
未等他慷慨激昂的一番話出口,祝修頂着一張誰看都冷得一哆嗦的臉,語氣簡潔:“本座收徒,只看天賦。”
“那我便以身守法!”
一個我行我素誰都攔不住的峰主,一個只認死理誰勸皆不聽的長老,衆人正猶豫是該現在和稀泥還是等打鬥時拉人,就聽那只看天賦之人道:“從今日起,青曜弟子祝南便是本座親傳弟子。按規矩,拜師當去凡名,由師尊賜新名,但你名本由為師所取,便不必換了。”
他将目光從一臉錯愕的祝南移到一旁心如死灰的顧笒煊身上,繼續道:“青曜弟子顧笒煊與我徒情同手足,同入本座門下,劃為靜修峰外門弟子。”
既過試煉,那便是板上釘釘的青曜弟子,即便當場一道天雷将人轟死,那也是青曜的鬼。
既然鬼都算,又何況人?
顧笒煊是實打實歷經重重考驗,一步步走到這兒來的,縱使毫無資質廢人一個,其青曜弟子身份也是不可更改的。
既入青曜,最差也是外門。
周正一肚子宗規教條反駁之話脫口欲出,卻被祝修這番操作梗得無話可說。
他沒想到祝修這人平常說話不給人留一點反駁空間,沒想到做起事來也不給人鑽空的餘地。甚至連收入外門的理由都合乎情理名正言順,不給他人留一絲争搶的可能。
符門規合情理,他無可反駁,只得鬧了個笑話般退回去,再不吱聲。企圖讓人忘了方才的尴尬一幕。
随着大殿重歸寂靜,祝南終于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他這一跪跪的太過實在,骨頭與地的碰撞聲在安靜的大殿格外清晰,讓人聽着就仿佛膝蓋一痛。
祝南也是臉色一白,痛楚傳入腦海不過剎那,未等他張口咬住唇,那痛感便消失不見。驚疑擡頭,卻與殿上之人目光對上,吓得他什麽都來不及想,将手舉至額前便欲叩拜。餘光注意到身旁人仍站着沒有動作,順着拜師禮的動作偷偷用手肘怼了他一下。
“弟子拜見師尊。”
身旁的動靜終于将神游的顧笒煊喚回神,他掃了眼手上青鈴,又稍稍偏頭看了眼身側夥伴,最終閉了閉眼,同他一道跪了下去。
”弟子,拜見峰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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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者當斷凡塵俗念。既入青曜,便依規矩,棄凡名,改換南軒……”後面還說了什麽,顧笒煊記不清了。大概是些收徒的場面話,但那于他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他只知道,他離那個雲巅之上的仙者,更遠了。仿若隔着山川萬裏,遙不可及。
仙人,我好像……走不到你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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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中不知歲月,外界已過七載。
踏出洞府,感受到久違的陽光照耀,容塵舒服地眯了眯眼。同掌門傳音報了喜,便就地一趟,閉眼曬起太陽。
他總是這般樂于享受生活,等待的間隙亦能假寐片刻。
路羽來時見到的便是這幅場景。
那人悠閑躺于叢中,肆意瘋長的野草遮擋不住他精致容貌。适逢日落西山。日輝之下,那張終日冷淡的臉似也柔和了些,綻露溫潤光華,吸引人靠近。
路羽莫名想起年幼某段時光。那時幾個師弟師妹才拜入門下,不過七八歲,因年紀太小便被師叔們勒令不得下山。每逢他歷練歸來,他們便如幼鳥歸巢般從各峰飛撲而來,纏着他,聽他講天南海北的見聞趣事,聽他說外出的成長與心得,說到夕陽西下,說到夜色深沉。
三張稚嫩的臉上滿是崇拜與豔羨,哪怕困到趴在他腿上、枕着他肩睡着了,也仍會在夢中時不時嘟嚷出一聲“師兄好厲害”“師兄威武”之類的孩子話。
他憶到深處,竟似真的聽到有人在一遍一遍喚他師兄。臉上不自覺帶上慈愛,正欲應聲“诶”,理智回籠,堪堪住嘴。
他佯作無事般行至容塵身側,一撩衣袍坐下,為他遮擋傍晚冷風。
容塵喚了幾聲師兄,等人坐到身旁立刻便問:“師兄,帶糖葫蘆了嗎?”
他知道他的師兄身上總是每時每刻都揣着糖葫蘆,像個行走的稻草靶子。無論何時只要他一伸手,總能要到幾串。
師弟雙手前捧等待零嘴的樣子一如小時候,路羽心中一軟,忍住伸手摸頭的沖動,笑道:“帶了帶了。你最愛這個,自是不能忘。”
說罷從儲物空間拿出一大包用油紙包好的糖葫蘆,展開遞給容塵:“都是你最喜的裹糖山楂。”
“是糖葫蘆。師兄總是叫錯名。”
容塵糾正着,滿心歡喜地拿起一串,迫不及待地啃了起來。邊啃邊贊:“還是師兄做的糖葫蘆最好吃。”
他平日無論對誰皆是一副淡然模樣,也只有在撫養他長大的師尊和疼他如兄的師兄面前,才會露出這般孩子氣的一面。會伸手讨食,會任性玩笑。
第一世無人關心的遺憾,在之後兩世再不曾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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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羽仍在一旁同他講閉關這些年的宗門變化,講外界的種族争鬥、新鮮趣聞。他從不在意外界變化如何,卻也不打擾,只是貪戀着這種被關心照顧的感覺。
“你剛出關,便先不安排你事物了。”
“先放松放松,逛逛宗門會會好友什麽的。山下你常去的那家糖球鋪子關了門,但附近又新開了幾家,味道也不錯,值得一試。”
”我未将你出關一事告知你師姐師弟,你閑暇時可去看看他們,他們應當會很高興。你閉關七載大概不知,你師姐帶着鳳師侄四處尋覓,尋得不少良方,一一研究過,覺得有幾個可以一試。還有師弟,他在你閉關那年收了一個親傳……”
“師兄!”
容塵急急打斷,意識到自己有些反應過大,緩了緩語調:“同他一道的那個小童呢?我閉關前托師弟照顧他,那小孩子自小聰慧正直,定不會讓師弟操心。只是不知七年未見可有變化,是否還是渾身沒幾兩肉惹人憐惜……”
容塵說得興起,全然不曾注意到他的師兄在一旁欲言又止。
嘴開開合合幾次,終是不忍說出那個令人遺憾的事實,只是道:“那弟子已入青曜,如今應當在外歷練——說起歷練,不由得想起凡間界。”
他向往道:“凡間之人壽命雖只有短短數十載,有趣之事卻是極多,不似修仙界日日修煉只顧修為。”
“他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①這般自由鮮活,真叫人向往。”
路羽說至心動處,遂提議道:“這般有趣我們不若去瞧瞧?帶上師弟師妹,咱們四個一塊兒尋個國度暢玩一番,也體會一把人間生活。”
容塵已生活了二十來年,實在不想再來一遭,便道:“那便等師兄師姐得空,再約不遲。”
“诶——眼下便有空閑,不若……”
他未說完,一柄飛劍自化羽峰直直飛來。
門派中峰主長老可禦劍飛行,親傳弟子無急事不得禦劍代步。此番火急火燎,定是出了什麽急事。
路羽輕嘆一聲,不無遺憾:“我這徒兒這般急迫,看來這人間今日是去不成了。”
容塵搖頭,目光空洞無神,靈識卻是将他師兄包圍着。
容塵笑着道:“門中之事自是要緊,師兄盡管去忙。人間萬世長存,何時去都不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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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界的如春之季使得草木永遠向陽而生,不曾枯敗。容塵躺在草地裏,即便冷風入懷也不挪動,聞着草葉泥土氣味,閉上眼竟難得睡了過去。
夢中山坡、野草、放牛娃;遠山、炊煙、耕耘者。是唐詩宋詞裏的描繪,是課本字句中的暢想,是他夢中希冀的生活閑暇。
他走在田野小道,欲同勞作者閑話家常,卻不知為何不受控制地随着蜿蜒曲徑走向遠山。正欲停下,腰上撞上什麽,他探手一摸,是個毛茸茸的東西,還帶溫度。
靈識一探,原是只笨蛋小兔,吃草葉拱到他腰窩裏去了。
他一笑,坐起身,驚得身旁的幾只小兔子蹦跳着跑遠,唯有手中這只,呆呆笨笨不知逃,嗅着他手指似思索是否能吃。
他睡意全無,将兔子放到一邊,變出一條白布,自顧自将眼睛纏上。他初受傷時為了醫治日日敷藥,雖白費一場,但這蒙眼的習慣卻是養成了。平常放松時不會戴,一旦出去那便必不可少。
草草打了個結欲起身,那傻兔子卻在這時候蹦到他肚子上,腮幫子一鼓一鼓往裏嚼着青草葉。
容塵無奈将它拎起,戳着它的兔耳朵道:“你也是生的好,若再早個幾十年,我定是要逮着你和你的小夥伴拿給師兄扒皮烤肉,我們師兄弟四人一人一只,分吃入肚。”
修仙之人為保體內純淨無雜,多以靈植靈果為食,或以辟谷丹替之,修為到一定境界更是以天地靈氣養自身。
但人到底是有口腹之欲,更何況是方入門尚未經淬煉的孩童。嘴饞了也會背着師尊長老偷逮些靈雞靈兔,生個火美餐一頓。
他的師兄雖是掌門首徒卻并不同掌門那般嚴苛,待他們這些奶娃娃很是寬容。每每他同師姐師弟抓來雞兔,他總會一邊無奈搖頭,一邊縱容着他們開膛破肚。自個兒則回去拿偷藏起來的佐料,帶着他們去到人少的山頭,背着師尊們偷偷給他們做好吃的。
二十來歲的弟子楷模背着師尊帶七八歲的師弟師妹滿山遍野捉野味的時光,是容塵銘記于心的珍貴記憶。
只是就如同那些年不曾停留的黃昏與殘陽,無緣再見的長老與師叔,有些東西只留在了曾經。
現在他已長大再不同年少,也做不出拉着師姐師弟逮雞抓兔,央着師兄烤兔炖雞的事了。
他抱着兔,一邊暗嘆自己太過敏感多愁,一邊順着山路一步一步下山。
自做峰主後他日日以劍代步,已有太多年沒有走過這條山路,連帶着對路旁風景也極陌生。懷中小兔一會兒拱拱這邊,一會兒扒拉那邊,總不安分。容塵以為它要回家,索性放它下來自己蹦,自個兒掏了串糖葫蘆吃着,不緊不慢地跟在它後頭。
反正在青曜,總歸丢不了。逮一窩兔子回去養在峰中,大生小小養大,待下次師兄做糖葫蘆時拎幾只過去,讓師兄教他做蜜汁烤兔嘗嘗。
他這小算盤打的啪啪響,滿心滿眼都是面前蹦跶的小兔子,從清塵峰一路尾随至靜修峰尚不自知。
不過一個晃神的功夫兔子便不知蹦去了哪。靈識一掃別說兔子,他連自己到了何處都不知。
猶記第一次踏上這條路,是師尊牽他手,帶他一步步走上來的。那時他腿短腳慢,總覺得這條路直通天穹般沒有盡頭,走也走不完。如今已是化神,不過幾步下山路卻是把自己給走丢了,這本事還不如小時候呢。
他暗自搖頭召出清塵。好在時辰尚早弟子皆在打坐休息,這會兒沒人看到他窘态。正欲禦劍逃離此地,靈識卻掃到遠處竹林似有火光。
這個時辰,林中怎會有人?
略一思索,還是決定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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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枝敗葉堆成的小火堆,火光明滅閃爍,只是久未添柴,火苗甚小。火堆不遠處,火光照耀的地方躺着一個少年,身着中衣躺于地上,蜷縮着身體睡得正沉。那小兔子此刻正在他懷中窩着,睡得正熟,毛茸茸的小身子一鼓一鼓。容塵想,做成□□味道一定不錯。
柴火噼啪響了幾聲,燒盡最後幾根細枝,火苗漸漸變小,幾近熄滅。
少年抱着臂,又往火堆處挪了挪,同時伸出手欲将熱源拉近些。眼瞅着一只手就要落到燒紅的柴火上,容塵腿一伸,将那只手踢了回去。
免于火燒的手主人尚不自知,過了片刻再次伸手欲撈熱源。容塵無奈運法将他挪了地方,并用火靈石為他布了個靈力罩。
這回總算是安分了。
容塵将兔子從他懷中撈了出來,跳到一根斜竹上半躺着,一邊順毛一邊等待即将到來的日出。
他看不到日出。太陽離他太遠,即便化神的靈識再強,也觸碰不到銀河之物。但他喜歡随着金烏升起逐漸溫暖的陽光——他喜歡被陽光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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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日頭漸升,弟子們也自居所而出,開始一天的練劍修行。凡有人之處,總少不了聲響動靜。好在靜修峰竹林乃峰主授親傳弟子武藝之地,鮮少人來,倒是格外安靜。
容塵閉眼曬太陽之際,地上少年悠悠轉醒。發現自己換了位置先是一驚,觸及懷中滾燙的靈石又是一愣。
四下張望之際瞥到竹上斜躺之人,忙起身致謝:“多謝前輩為弟子守夜。”
容塵将臉轉回來,抱兔躍下長竹,問道:“你是哪峰弟子,為何夜宿在此?”
長袍仙者抱兔躍下,背對朝陽暖雲緩步走近。東方初升的陽光渡在他身,柔和了清冷輪廓,連帶着清晨的風都好似比往日柔和了幾分。
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刻,少年呼吸一滞。好半響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磕磕巴巴道:“回容峰主,弟子……弟子……”
容塵等了好一會兒,愣是等不到個解釋。
門派中弟子以多欺少恃強淩弱不是沒有。再光明的地方也有不為人知的陰暗處,青曜也不例外。只是青曜到底是名門正派仙門之首,門下弟子大多正氣凜然賢良方正,若非欺淩之人身後有人撐腰不敢得罪,定是不會容忍此等欺壓之事發生。
修仙之地拉幫結派,一宗之人尚且當做不知助纣為虐。如此以往,焉能長久?
思及此,容塵神色凝重。
這青曜……該整頓了。
“罷了,不為難你了。”容塵打定主意,也不強求一個小輩。
轉身欲去化羽峰找掌門師兄商讨整治一事,袖子卻被人拽住。
少年似乎很怕容塵就此走掉,抓着他的手都在發抖。許是手中衣料太過真實,讓他如夢初醒知非夢,驚喜之餘更是情不自禁走近兩步拉近距離。
“回峰主。”
少年仰頭看他,雙目灼灼,嗓音清冽:“弟子南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