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的神明
4.他的神明
霧氣散去,容塵已置身另一片天地。
這裏仿佛是一片幻境構築的牢籠,籠內自成空間,關押着數百人類。此刻那些人聚在一起,似乎正在觀看着什麽。
容塵站定,還未探出靈識查探一番,就被湧入耳中的謾罵聲所震住。
他頭一次見罵人把祖宗十八代挨個拉出來遛一遍的。所用詞之粗鄙,內容之污穢,簡直難以入耳。
探出靈識,容塵終于知道了那像猴一樣被衆人圍觀的是什麽。
但他寧可自己不知。
原著設定中,在修仙一道,祝南是比主角更有資質的。只是他生性貪玩,比不得主角勤能補拙,這才導致修煉總是慢他一步。
在上一世的印象中,除了臨死前見的那次,其餘時間無論何時何地,他總是神采飛揚,帶着獨屬于少年的意氣風發,與眼前這個站在崖邊萬念俱灰仿佛行屍走肉的小孩判若兩人。
*
小小孩童被衆人逼到崖邊,身後就是萬丈深淵,稍稍移動就是萬劫不複。此時此刻他已退無可退。
風從陰森崖底呼嘯刮來,猶如利冰刮肉,他恍若未覺。望着面前張張冷漠的臉,他心中一片悲涼,波瀾不驚的眼眸中是一灘死水。
那些指責像耳光一樣,抽的他啞口無言。他已無力争辯什麽了。
他是那麽罪惡的存在,根本沒有人會相信他。
他擡頭望向東方,那是太陽升起的方向。
他記得那個與他相依為命的同伴曾對他說過,說人的一生總會遇到那束光,或早,或晚。
可是他比誰都清楚,他的世界一片漆黑,那所謂的光根本照不進來。
最終他閉上眼,将光芒盡數擋在眼簾之外,背對懸崖張開手,選擇自己放棄自己。
可就在他準備向後倒去時,在閉眼前的餘光中,他看到了那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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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塵一步步走近心如死灰的孩童,在這一刻,沒人比他更了解對方心中的無助與絕望。
這種恨不得下一秒死去得以解脫的心情他經歷過。那時他的朋友什麽都勸了,讓他想想家人想想朋友,他那時候都那麽絕望那麽難受了,他那朋友卻句句死了怎麽怎麽樣,愛你不愛你的人怎麽怎麽樣,連死亡都讓他有一種負罪感,他越聽越想縱身一躍。
但他沒死成。同病房的小姑娘一直站在旁邊幹着急,或許實在不知道說啥了,就腦子一熱來了句:“哥哥你要真想,就先過來抱抱我吧。”
然後他就真的從天臺上下來了,兩人抱了半個多小時愣是沒撒手。再後來,他靠着時間才慢慢走出來。
也因此,他知道人絕望的時候是不會在乎是非對錯、道德倫理,也不會在乎傷害他的人,他只會想着如何從現實中解脫 。這種時候比起勸解,一個用盡全力的擁抱反而更能讓人感受到人間溫暖。
于是容塵走到那個仿佛被全世界抛棄的孩子面前,用平生最柔和的語氣溫聲道:“小孩兒,你吃過糖葫蘆嗎?用酸酸甜甜的山楂串兒做的,特別好吃,我小時候最喜歡吃了。我抱你下來,我們一起去買好不好?”
幼小的孩童定定地看着那人走近,一眨不眨。來人長身玉立,白色的道袍在風中獵獵作響,但若細看便會發現,那道袍的袖口處像是被什麽東西撕咬過般,缺了一塊——那是被他撕下來的。
“我好像……看到他來找我了。”他喃喃着。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衆人望向他的眼神格外冰冷,仿佛在看一個死物。
衆人冷漠的态度,讓他恍惚以為眼前人是他的幻覺,直到他聽到對方說要帶他去買糖葫蘆,他才敢相信自己所見非假。
暗沉的眼眸一瞬間迸發出驚喜的光澤,使得他的瞳孔在這刻幾乎比最耀目的星辰還要璀璨明亮。
胸腔中的心髒瘋狂跳動,血液奔湧,令他幾乎難以按捺住沸騰的情緒。
他試探地伸出手,想進一步确認。
我伸手了,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你會拉我出去的,對吧?
不要再丢下我了。
他滿眼期盼地望着他,仿佛置身地獄的人在看一個神明,乞求着被光明救贖。
他期待着,而那耀眼的光也不負他所望,朝他伸手。
他将自己滿是髒污的小手放在那只白淨的掌中,仿若一塊髒布落到白色床單,讓人想拿走丢掉。他不自覺地蜷起手指。握着的人似有所察,下一刻就将手握緊了。
小小的孩童微微一愣,下一步重重地回握住對方。那本虛虛握着的手,霎時嚴絲合縫地握在了一起。
他擡頭,眼中倒映的滿滿都是對方,再容不下其他。
我害怕你厭棄我,但你先扣緊了我的手 。既如此,我可不可以,再多奢求一點。
“你抱抱我……”
他方一開口,話未說完便感覺一陣大力襲來,那握着他的手将他從崖邊拽了過去,下一瞬,他落入了一個帶着淡淡藥香的懷抱之中。
他知道自己一直以來多麽渴望這樣一個用盡全力的懷抱,只可惜從未得到。如今他所奢求的,卻以這樣的方式實現了。
他縮在他的懷中,手中緊緊抓着他的衣襟,貪戀着這片刻溫柔不願放手。
他想,他等到拯救他的神明大人了 。
他擡頭,将神明的模樣深深印入腦海,永世不忘。
後來的顧笒煊永遠記得那天,記得他曾在人生最低谷的絕望之中,在一片滿是惡意的天空之下,得到過一個溫暖的帶着草藥香的擁抱。靠着這個,他走過了往後無數個寒冷孤寂的難眠之夜。
容塵不知道自己在無意間,令面前的小孩有了在這世上活下去的意義。
他将小孩抱在懷中,正欲帶他尋個地方療傷,卻在轉身之際被人團團圍住。
僅僅數百人,數量不多,若是換作妖獸一類,恐怕都不夠容塵一首斷腸曲。可偏偏是人。明明脆弱不堪卻又殺不得的同類。
此刻這些人一圈圈将他困在崖邊,逐漸逼近,像是在困住一只獸。
容塵望着他們步步緊逼,面色不悅:“諸位這是何意?”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皆是不敢出聲,但又寸步不讓。起初他們震撼于他的禁言手段不敢靠近,如今見他竟救了一個惡貫滿盈的混蛋,不甘之下自然紛紛湧了上來。
那個小混蛋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怎麽可以如此輕易被救走?
人群攢動,一個二十七八的年輕人走至前頭對他道:“這位兄臺,聽我徐某一句勸,離這個小畜生遠點。這個孽畜滿肚子壞水,骨子都爛透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反咬你一口,典型的白眼狼。你可千萬不要被他的這副示弱的表象所蒙蔽。趁早看清,及時止損方才是明智之選。”
看到青年的瞬間,孩童控制不住瑟縮了一下。
他不會忘記自己被他們不當人肆意折辱的日子,看到他們,本能會感到恐懼。但比起鞭打,他更怕那人聽了所謂真相會産生動搖,甚至将他丢下。
冗長的黑夜裏,他是他唯一的光。他無比害怕自己會被他抛下,于是更加攥緊了他的手,哀求道:
“他們說的都是假的……我不是……你帶我去你家好不好?我什麽都聽你的。”
他仿若置身地獄,而面前的人,是唯一能将他帶出地獄的人。
他已過夠了那種暗無天日的日子,而他的出現就像黑夜的燈塔,瞬間照亮了他的全世界。
那是他唯一的光亮,全部的希望。
他他就像瀕死的囚獸,別無他法,只能牢牢抓着他,抓住這唯一的希望。
容塵感受到手上的動作和懷中人的緊張,騰出一只手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背。他相信原著,更相信上輩子祝南的為人。一個寧可與主角決裂也要救出他的人,這份恩情,足以讓他銘記在心。于是他片刻未猶豫道:“小友好意容某心領了。只是比起旁人的只言片語,容某更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
話落一旁有人嗤笑:“連眼睛都是瞎的,看走了眼也不足為奇。”
容塵皺眉。他手中的孩童為人如何沒人比他更清楚,但他不欲為此和這些人起争執。畢竟動手,吃虧的是他。
修仙者無故不得傷人,這在修仙界是不成文的規矩,到了凡間界此規矩更是暗含了天道之力,輕易觸碰不得,只是修仙者不說,凡人不知而已。
既不能動手,容塵也不欲多費唇舌,靈力運轉,抱着人于原地消失。
*
夕陽的光輝透過淡薄雲層灑落大地,金色的光暈将容塵籠罩其中。他微微偏頭,一縷青絲自肩頭滑落,柔軟地搭在素衣上,看起來仙風道骨,美若谪仙。
小小孩童靜靜坐在一旁,支着下巴盯着仙人的側顏出神。直到對方停止打坐,他才如夢初醒地回神,意識到自己方才一眨不眨盯着對方看了許久,微微紅了臉。
但對方顯然沒有注意到他,低着頭不知在思索着什麽。
小孩童等了會兒,見他沒有動靜,便将注意力轉移到了對方的手上。
指節修長,骨骼分明且纖細,此刻正安靜地垂在身側,離他極近。
鬼使神差的,他拉過他的手,先入為主地與他十指相扣。
但僅僅只是虛握着,他不敢再更進一步。他害怕,害怕自己的動作會引得那人反感與厭惡。
他像做了錯事等待懲罰的犯人,緊張得手心都在冒汗。
感到手被扣緊的那一刻,所有的忐忑不安都消逝。
他擡頭,眼裏仿若有星光閃爍。
我給過你機會的,你選擇了緊握我的手,那我也不會再放開。
他不帶絲毫猶豫,瞬間握緊了他。
“怎麽了?”容塵偏頭看過來。
之前他帶着孩童欲離開,卻發現此地與他所想并不一樣。
此方世界似乎是由某樣品階極高的法寶所構,自成一片空間。在凡間界對修者的境界壓制下,容塵不确定自己能使出幾成法力,也不清楚貿然出手會造成什麽。若它在被毀後瞬間崩塌,容塵也不确定自己在靈力耗盡的情況下能否救下這陣中數百人。
于是他試探着給祝修傳音,意料之中失敗了。
正在他愁眉不展之際,他感到自己被人握住。他看不到,但能感覺到掌心的濕意,以為他方才做了什麽噩夢,這才下意識握了回去。
見他不回答,容塵又道:“是做噩夢了嗎?”
小孩童搖頭,突然道:“仙人,糖葫蘆是什麽,很好吃嗎?”
一說到糖葫蘆容塵可就來了興趣,他坐直身子滔滔不絕道:“糖葫蘆是将野果用竹簽串成串後蘸上麥芽糖稀,等糖冷卻後即可食用的一種小吃。一般用山楂串成,還有草莓、橘子、蜜棗、聖女果也可以,咬起來咯嘣脆,完全不粘牙,吃起來又酸又甜,還很冰。”
“我第一次吃它是在我很小的時候。那時候沒錢吃不起,朋友買了一串分了我一個,從此我就喜歡上了它。後來長大買得起了,再吃總覺得不是那個味兒。”
“也有試着自己做,只是手藝不好,不是糖焦了就是糖稀了。也有裹厚了的,吃下去一口咬不到果,全是糖。”
“試了好久,沒有一次成功過,不是發苦就是粘牙,反正很失敗。”
“等回去了我帶你去買,到時候各種口味都給你來一串兒,保管你會愛上它。”
小孩童趴在他腿上認真聽着,應了聲好。
容塵指尖輕點他額頭,一絲靈力從皮膚相接處進入對方身體,于周身游走一圈後又回到了他體內。
容塵收手道:“服了丹藥後傷好了許多,可有哪裏覺得不适?”
小孩搖頭,想起他看不到,又道了聲“好”。
容塵放下心,繼續思考出去之法。
不知道傳信鳥內丹行不行,此地自成一方世界,應當送不出去。那有沒有什麽法子能将這裏的人先保護起來,等他破開陣法後再放出來……
暮色暗淡,殘陽如血。
山風吹過孩童稚嫩的臉頰,卻撫不平他緊蹙的眉頭。
他幾次猶豫着張口想說什麽,卻又在出聲前閉上。
他在猶豫,在害怕。
仙人和他說起自己的小時候,這勾起了他一些不好的回憶。
他想将自己的過去如他告訴自己般告訴他,但他又不敢。
他知道只要在這一天,他就避不開那些人,而那些人早晚會将自己做的那些事告訴仙人。他害怕仙人會因那些人口中的事實認清他。
若仙人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也會同大家一樣對他嗎?
他突然有些害怕。
他猶豫着,在說與不說中搖擺。
化神修者洞察力是何等敏銳,即使在出神之際容塵也輕易察覺到了身側人的不安。
到底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又孤苦無依,連做了噩夢都是一個人默默忍受。
他心疼着将人拉入懷中,小心抱好。
小孩童被突然抱入懷裏,微愣,下意識擡頭看去。
血紅殘陽下,仙人白皙的臉也染上了一層好看的薄紅,少了分飄逸出塵,多了絲人間煙火。
望着仙人夕陽下的側臉,他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沒有那麽害怕了。對将要來臨的、未知的一切,都不若方才那樣恐懼。
仙人不搭理他也好,将他丢回去也好,他都無所謂了。
他下定決心,深呼吸一口氣,輕輕張口:“仙人,你替我取個名字吧。”
他道:“你替我取名字,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給他取個名字,至少自己在他離開後還能有個念想。
讓名字替他記得,曾經有人,待他極好。
“取名字……”
容塵一時犯了難。
面前的孩童是祝南本人沒錯,但這個名字還真不一定會是他的。
原著和上一世中,祝修撿了個孩童,見他無名無姓,便讓他随了自己的姓,又因不記得地名只記得撿到他時身在南方,便取了祝南一名字。極其簡單随性。
而作為一書的主角,男主的名字來源顯然比“祝南”二字有意義得多。
當時與祝修一道來此的是他的師姐季容,同行的還有她的親傳弟子鳳醉月。當時是鳳醉月發現了被衆人欺辱的孩童,不忍之下出手将他救出,這也是男女主的初見。
之後男主被女主帶回飛船,季容見他骨骼清奇,随手一測,竟意外發現他根骨極佳是個修仙的好苗子,當即想将人帶回去。問其姓名,得知他無名無姓後,轉而問起他的志向。當時的男主年紀雖小抱負卻不低,知道最大的官兒叫皇帝,當即便說想稱皇。季容道了一聲“好”,想起此地似乎曾有一顧姓古國,當即為他取名顧笒煌。
笒煌,成皇,倒也不負季容所望,真成了一方之王。只是卻是魔界的王。
如今此事因自己有了偏差,現在顧笒煌估計得叫祝南,那眼下真正的祝南該叫什麽,他反倒迷茫了。
難道叫顧笒煌?不不不,絕對不行!
原著容塵死的多慘就不提了,上一世的他被顧笒煌逼得自爆,雖是罪有應得,但也足以讓他喜歡不起來這個名字。讓上一世的好師侄叫顧笒煌,這不是存心自己惡心自己麽?
容塵冥思苦想絞盡腦汁,憋了半天終于從腦海中憋出一個“萱”字。他記得那個同病房的小女孩就叫萱萱來着。當即拍板道:“顧笒煊,你就叫顧笒煊吧。”
萱萱和祝南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他将“萱”換了偏旁部首改成“煊”,希望今世的祝南能帶着萱萱一樣的美好心靈,得到和男主一樣的美滿結局。這是他對他的祝福。而最前面原封不動的“顧笒”二字,則是容塵為了鞭策和警告自己。在三個字有兩個字一樣的情況下,無論誰念起這個名字,他在聽到的剎那都會心中一抖,恍惚以為聽到了那個人的名字。
這是好事。一次次重複回憶噩夢,一次次提醒自己不要步上一世的後塵,就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第二次了。
他是這麽認為的。
“顧笒煊……我以後就叫顧笒煊了嗎?這是我的名字嗎?好好聽啊,我好喜歡這個名字,謝謝仙人。”
“那……作為回報,我給仙人講講我的故事吧。”顧笒煊低着頭縮在容塵懷中,一字一句,将那一切苦難的源頭,他不願提及的過去,殘忍撕開,鮮血淋漓地展現給容塵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