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能不走嗎
5.能不走嗎
在今日之前,容塵只知道男主被一乞丐撿到,幾經輾轉賣到這裏,認識了祝南。至于之後兩人為何逃難,又為何受盡折辱打罵,他卻知之甚少。
但現在從顧笒煊口中,他卻知曉了整個事件的真相:
顧笒煊是被買回來的。或者說,村子裏沒有姓名的孩子,大多都是買回來的。但也有例外,比如隔壁阿牛,他是被一個村民撿回來的。
但這并不代表他們比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幸運,恰恰相反,他們更不幸。
村民們收養他們并非好心,而是為了一己私利。
此地有一大妖,不僅能呼風喚雨,還能引來天雷甚至點石成金。不明真相的村名們将其奉為神明,日日供奉。
但想要村子風調雨順福壽延綿,單靠那些凡間香火和瓜果供品可是遠遠不夠。
于是,在所謂“狼仙”的授意下,村民們将祭品換成了幼童。
顧笒煊和男主連同那些被買來的孩子,就是供品。
平日他們做着奴隸的粗活,受着打罵,直到在特定的日子裏被挑選送上祭臺,這一生也就到此為止。
但他們大多都不知道自己的宿命。村民們對此守口如瓶,對路過的外鄉人也是借口“養子”——養到一定日子送上去的孩子。
但與其說是養子,不如說是養豬。就像民間牲畜,給些吃食圈養着,養到一定時候将其宰殺,供奉神明。
而顧笒煊和男主,正是這些“豬崽”中的一員。但不同的是,他們更幸運,或者說更不幸。
他們遇到了南浔,被他從那所謂的“狼仙”口中救下,免于一死。
虎口脫險,是他們之幸,也是他們的不幸。因為比起死亡,無盡的折磨更令人絕望。
回到村子的他們被告知自己逃跑的舉動觸怒了神明,神明降下神罰,不僅将整個村子毀于一旦,還帶走了村子裏大部分心智健全的孩童。
無家可歸又痛失骨肉的村民們再也忍受不住,紛紛将怒火發洩到了兩個無辜的孩子身上,說他們貪生怕死,害了一村子的人。
年幼的孩童尚是一張白紙,大人們在上面畫下什麽顏料,他們便是什麽顏色。不知對錯,不曉是非。衆口铄金,便将他們定罪。
雖然潛意識裏并不覺得自己有錯,但在人們長時間的态度、言語以及攻擊中,他們也認為自己犯了錯,并且是十惡不赦的大錯。
可求生乃本能,活命乃常理,又何錯之有?反倒是以他人性命滿足自己的欲望,才是真正的不可饒恕。
“我好想死啊……”顧笒煊尚沉浸在那段令自己絕望的回憶中,連聲音都帶着顫抖。
他将那個因為貪生怕死而害得全村人遭殃的膽小鬼從身體裏拽出,拉到對方面前,仿佛将自己所有的罪行不加掩飾地展露在他的神明眼前,甚至還奢望神明寬恕他的罪行。
十惡不赦的人也想被神明赦免。多麽諷刺。
他擡手将自己的臉遮住,活像自己是個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當初那個好心人救下自己時,自己能勇敢點,主動回去找狼仙,是不是結果會不一樣?狼仙不會發怒,那些同齡的孩子不會被抓走,村民們也不會背井離鄉。
是不是當初勇敢一點,結局就會不一樣?
他捏緊了拳頭,心中氣憤。
可為了那些人去死,他不願!
那些人打罵侮辱他也就罷了,偏偏還連帶對他父母惡語相向,他不過頂了幾句,就被一頓毒打。就連那些同齡的孩子也對他扔小石子,動不動就将有娘生沒娘養挂嘴邊,他氣不過動手,就會被大人吊着抽皮鞭。
他恨極了那些人,為了那種人白白送命,他嫌惡心。
難道就是因為他心胸狹隘,不大度,所以才會連累同伴,造成如今的局面嗎?
他自嘲地笑了。
“我果然……是個壞孩子。”
一個骨子都爛透的壞孩子。
“不,你不是。”容塵抱着顧笒煊,輕聲細語,“從始至終,錯的都不是你。”
“你是天使,只是被世俗的惡意牽絆,折了飛翔的翅膀。相信我,你的未來光芒璀璨,遠不止于此。”
如果不是下界一趟,如果不是親手将對方從崖邊拉下,容塵或許做夢都不會想到,世上竟會有如此醜惡的事情在發生着。
自己享受着生活的美滿,卻讓那些無辜孩童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做出此等滅絕人性,喪盡天良之事,他們已不配為人。
只是可憐那些無知的孩童,致死都被蒙在鼓裏,死的不明不白不說,甚至連捧骨灰都未曾留下。
“天使……什麽是天使?”
“天使是來自天上的使者,是最善良純潔神聖的存在。”
“在仙人眼中,我是天使嗎?”
“是的。”容塵肯定道。
不僅是他,每一個在他生死關頭舍命相護的師友、長老、同門和青曜弟子,都是他眼中的天使。是他該用一生去回報的存在。
“那為什麽天使會被傷害,那些壞人卻那麽幸福美滿?”
“因為沒有人敢欺負惡魔呀,欺負天使不用任何代價。”顧笒煊不知何時将手放了下來。容塵将他攥緊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捏了捏,然後握緊。
“但你別怕。”他說,“我在這裏,我會護着你。只要有我在,你就不會有事。”
上一世你們拼死護我,這一世哪怕魂飛魄散,我也不會重蹈覆轍,讓你們白白喪命。
顧笒煊仰着頭,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他道:“仙人是父親母親派來保護我的嗎?”
“你很在意你的父母嗎?”容塵問。
“嗯。父母是死亡和我之間的一堵牆。”
換句話說,找到父母,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動力。若連這個都毫無希望,他恐怕也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一牆之隔……那該是多麽接近……
容塵聽在耳中,鼻尖莫名發酸。沉默了兩秒,他探出手,在靈識幫助下,輕而易舉鎖定了那滿是稚氣的小臉。纖長的手指在臉頰兩側輕輕一戳,兩邊的嘴角就不受控制地被迫上揚。他道:“那從現在起,轉過身,背對牆,面對我走過來,好嗎?”
他一字一句,說的很認真,仿佛在承諾:“你的父母放不下你,所以派我來保護你。”
“請相信我。我會拼盡全力,護你一世周全。”
上輩子你們以命護我,這輩子換我以命相報。
顧笒煊望着他。他的眼睛漆黑發亮,如同天空的星辰一般,直直盯着一個人的時候,仿佛滿眼都是他——而事實也确實如此。
在決定坦白那段不堪的過去前,他已做好了被厭惡抛棄的心理準備。但意料之外的是,現實與想象截然相反——他一直以為自己會被抛棄丢下,但他沒想到的是,有那麽一個人,即便從一開始就知道了自己最醜惡不堪的樣子,也願意繼續和他站在一起,從一而終陪伴着他,護着他。與所有人的期想背道而馳。
這樣一個人,足以将他全部視線占據。
他從前唯一的心願是找到父母,但此刻眼下,他卻只想和他一起活下去。
狼仙法力高深,想從他手裏逃出簡直難如登天。可即便知道這根本就是天方夜譚,他還是想牽着他的手,期待可以活得再久一點——也許明天,也許後天,總有一天他們會被人救出去的——他想跟他回家。
去到仙人生養的地方。那裏定然山清水秀人傑地靈,若是運氣好,也許還會有仙人說的那種酸酸甜甜的名為糖葫蘆的吃食。
可他又怕。
怕什麽都不會的自己成為仙人的累贅,拖累他。
他什麽都沒有,只有他了。若連他也不要他,他又該何去何從。
他微微張口,聲音很輕:“你會離開我嗎?”
容塵思索一番,道:“沒人會永遠陪着你。人總是要經歷生離死別的。”
若他注定改變不了結局,那就同歸于盡。這是最壞的結果,也是最好的結局。
只是到那時,他也無法再護着他了。
顧笒煊低垂了眉眼,望着兩人相握的手,眸中難掩失落。
他不害怕生死,他只害怕離別。和仙人離別……
交握的手指微微蜷縮,他不死心,繼續問道:“若有人離你而去,仙人會不舍嗎?”
“會不舍,但不會阻止。”容塵微微仰頭,望着看不見的天空回憶着什麽,連聲音都帶了絲缥缈,“因為有些人能遇見,已經窮盡我畢生運氣,又何談奢求那朝朝暮暮。我們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她能陪我走過一段或長或短的路,已是我此生最奢望的了。”
“倘若不能到最後,又為什麽要相遇呢?”
“因為那些不能到最後的人,會教你如何去珍惜那個能與你到最後的人。”
“況且……”眼前浮現出小女孩燦爛的笑顏,容塵忍不住跟着勾了勾唇,繼續道,“若離開是更好的選擇,那分別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顧笒煊畢竟年幼,自沒有那麽成熟豁達的心态。不舍分離的他不願在此話題上多聊,佯裝懵懂地點頭,轉而指着周身的光點驚喜道:“仙人你快看,好多漂亮的螢火蟲啊!”
金烏斂盡最後一絲光輝,躲入了西山的影子中。随着天色暗淡,四周不知何時冒出了許多流螢,忽明忽暗,忽隐忽現,帶着點點橙黃的,流動的光,在夜色中游蕩。
聽到歡呼,容塵伸出手,幾點光芒自四周彙于掌中,明暗交替,在指尖穿梭輾轉。
他的手很白,是那種如白紙般病态的蒼白,還很瘦,此刻在點點橘黃的螢火蟲的映襯下,更顯蒼白纖細,惹人心疼。
感受到指尖的動靜,容塵偏頭問他:“它們是在碰我的手嗎?”
為了節省所剩不多的靈力,他已收了靈識,此刻與一個真正的瞎子無異。
顧笒煊視線在那毫無血色的手上停留幾瞬,回道:“是的。它們在輕吻你。”
“它們……是什麽樣子的呢?”
“橘黃,橙紅,黃綠,像黑夜中被微風吹起的火星,明滅交替,閃爍不定。很美。”
長指動了動。長着透明翅膀的螢火蟲帶着點點光芒,閃爍着飄到了別處。
容塵似有所感收回手,略有遺憾。
說來可笑。那人人厭之的夢魇,在他眼裏并不可怕,甚至有些……親切。
容塵年少與同門外出歷練時不慎傷到眼,至今百年未尋得良方醫治。在這暗無天日的世界裏,那看似并不友善的夢魇,卻能讓他看到色彩。即使……并不鮮亮。
“要是能看到就好了……”
他深呼吸一口氣,在心裏告訴自己不要貪心不要貪心,貪得無厭最惡心。
仙人白衣不染塵,只眉間輕蹩,仿佛含着無限愁意。
顧笒煊想說些什麽去撫平那份哀愁,可搜腸刮肚一番,卻是實在想不起有什麽趣事可以說來博人一笑,只得東拼西湊揀一些相對不那麽無聊的事說說:“仙人小時候有什麽趣事兒嗎?我有哦。”
也不管對方是否在聽,他自顧自道:“村子裏有條小河溝,夏天的時候那裏很涼快,還有很多小魚小蝦。我有一個好朋友,我們幹完活了就會去那裏一起抓魚,但我很笨,很少能抓到魚。有一次我偷拿了廚房的漏勺去抓魚,結果魚沒有抓到,還把衣服弄濕了。”
“除了抓魚,我們還會自己搭個小鍋偷偷做吃的。山裏有很多野菜,砍柴的路上就能挖到很多。帶下山,用舊的鐵碗做鍋,路邊撿些柴燒火,再去河裏舀點水,撒一點點從廚房拿的鹽,随便煮煮就可以吃了。”
“我們還燒過玉米。就那種太小或者被蟲子吃了很多,他們丢地裏不要的玉米,我們就會撿回來。有時候還有紅薯和土豆,運氣好還能在丢棄的藤葉裏找到沒被他們發現的大土豆大紅薯,放火裏烤烤,不需要調料就很好吃了。”
他說的認真,後面被主人家發現衣服濕了挨打,發現鹽少了挨抽,以及懷疑他們偷拿家裏的糧食而被關黑屋子的那些,都被他默不作聲抹去,仿佛那些從未在他的人生裏出現。
他從黑暗的過往裏仔細剝離出點點鮮亮的色彩,小心拭淨,虔誠地捧到對方面前,只希望借此讓對方短暫地忘掉那份悲傷。
“真的嗎?我沒有嘗過這些。”容塵有些向往那份童趣,也有些好奇那種味道,“待出去了你做予我嘗嘗可好?”
“好!”
顧笒煊重重點頭,似許了一個與天地并重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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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月影橫斜。微風乍起,光蟲閃爍。二人背靠暮色面朝螢火,靜待天明。
顧笒煊心中有事,望着蒼茫夜色久久不能入眠。他餘光偷偷觀察了片刻,試探将頭靠在了仙人身上,見仙人并無反應,便大着膽子問:“如果有一天仙人要離開我了,能在離開前跟我道個別嗎?”
容塵:“為什麽會這麽問?”
顧笒煊:“因為曾經也有一個人說要保護我。”
“他說我是小兔子,他要像熊一樣保護我。他是第一個說要保護我的人,可是我卻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之前就住我隔壁,兩個房間緊挨着。他經常會和我搶活幹,所以回來的很晚,我就會在院子裏等他,我們說上一會兒話才會各自回房。”
“收養他的人待他沒有那麽苛刻,有時候他會偷偷給我帶鳥蛋,還會将新年的糖果偷偷留下塞給我。”
他擡起頭讓眼淚不掉下來,深呼吸幾下,微微張嘴低聲說:“住在隔壁的小熊今天也沒有回來啊……你說,他還會回來嗎?”
“會的,一定會的。不然每天在院子裏等到天黑的那只兔子在等誰?”
容塵沒有被人安慰過,也不會安慰人,此刻只能試探着去捧對方的臉,替他擦淚。
“可是……”顧笒煊哽咽着,淚珠子到底還是控制不住,啪嗒啪嗒往下掉,“可是他不在啊。我沒有救下他。他對我那麽好,連顆糖果都會藏起來留給我,我卻把他弄丢了。還有那些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我讓他們離開了父母,我……”
他顫抖着,聲音沙啞,帶着隐忍的哭腔,像某種小動物受傷的嗚咽,無助又不安,聽得人心裏難過。
“請相信我,你的同伴和那些孩子都不會有事,你們一定會再見。”他摸索着抓住對方的手,輕輕掰開,小指勾住對方的小指,說,“我們拉鈎,拉過勾就代表我說的是真的,不會騙你。”
“嗯……我信仙人。”顧笒煊還帶着哭過的鼻音,聽過這話擡起袖子抹幹眼淚,勾着的手卻是不放,“那仙人,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走,永遠都不走……”
過分依賴也好,得寸進尺也罷,他是真的不願與他分離。
一個将他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人,一個人跨越所有來拯救他的人,如果要他親眼看着他離開而無能為力,那比殺了他還令他崩潰。
對于他的懇求,容塵沉默了。抽了抽手指,發現抽不動。一番思索,殘忍道: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回不來了,你就幫我立個碑吧。”
顧笒煊眼眶又紅了,他忍着淚意問:“有何用?立了碑,你就會回來嗎?”
容塵搖頭:“墓碑不是給已逝之人的,而是給活着的人一個念想 。”
“就……不能不走嗎?”
“……不能。”他不能讓悲劇重演。
風,輕輕地吹,吹散了滿天星星。那互相勾住的手指,終是在一方松手後,分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