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夢魇之術
2.夢魇之術
容塵近乎冷漠地看着上一世的結局,冷漠地看着與他一模一樣的身體被炸得四分五裂,靜待夢魇結束。
自入書之日起,這夢魇三不五時就會出現,無法預測,無法阻止。唯一的解法,便是等夢境結束自己醒來。好在今世的夢除了一次又一次地回放上世死亡的場景之外毫無攻擊性,也便由着它去了。
這次也一如既往,他近乎麻木地看着。待夢境中的自己死亡,他閉上眼,安靜等待黑暗降臨。
片刻後,身旁的空間意料之中開始扭曲。待空間波動停止,容塵睜眼,眼前浮現的卻是另一番情景。
天地昏暗,紅月高懸。
一陣陣罡風像耳刮子,啪啪啪直往容塵臉上抽,可他像感覺不到痛般,擡手摸了下自己眼睛。
眨眨眼,睫毛在手指上掃過,微癢。
很好。他已經能确定這不是他那瞎了眼的身體,他依舊置身夢魇。這種異樣,是入夢來頭一次。
他擡眸掃視四周,滿湖異獸碎肉,目之所及空無一人,但耳邊呼嘯的狂風中,卻傳來陣陣兵刃相擊之聲。
他思考片刻,循聲而去。
眼下既還在夢中,不若四處看看,說不定能知曉這夢魇為何變化,尋得出去之法。
他一路尋去,卻被那滿地歪七扭八的肢體所震驚。原以為是什麽巨獸爆炸的碎屍肉塊,可離近了看才發現那哪是異獸,分明是各類修者的屍體。
妖魔鬼怪,凡人仙者,不論種族不按道法,以各種奇異死法被分屍,随意丢在地上,層層疊疊鋪了一路,形狀怪異,慘不忍睹。
那腳下的血湖也壓根不是被異獸鮮血染紅的湖水,而是衆多成山堆積的屍體上流淌下來的,鮮紅的血水。
這不是在斬殺兇獸,而是在進行着一場毀天滅地的屠殺!
他釀跄幾步,險些跌倒。
天空中的打鬥往這邊移了過來,他目光呆滞地擡頭,空中交鬥的兩人并未注意到血海中的白點,依舊打得激烈。
随着時間推移,原本壓抑着什麽的黑影越發控制不住,周身魔氣亂竄。白衣人見此以為他心魔發作,大喜,當下運氣提劍斬來,與此同時黑衣人眼中已被紅色占據,他冷笑一聲,手中魔劍閃過一道幽光,迎面沖來的白衣身影突兀停滞。下一瞬,血戮帶着令人膽寒的氣息,直直刺向對方心髒!
白衣人躲閃不及,眼看就要成為劍下亡魂,下一秒不知從何處竄來一道白影,硬生生替他擋下了這致命一擊。
血戮穿過心髒,鮮血噴湧。白衣人看清了擋劍之人,目眦欲裂聲嘶力竭:“師兄!!!”
心髒被貫穿,容塵疼得倒吸了口冷氣,縮在祝修懷中半晌不能動彈。但他仍記得兩人身處之地,知道一旁還有一個魔界之主虎視眈眈,掙紮着起身欲為師弟拖延逃跑時間,卻見鳳醉月不知從何處出現,撲到顧笒煌身上抱住他,溫聲說了些什麽,顧笒煌四周亂竄的魔氣也随之慢慢變淡。
局面似乎控制住了,容塵稍稍放心,心神一松,腳下一軟,險些從空中跌落下去。
祝修忙摟緊他,手上傳送的靈力也加大了許多。多日打鬥他靈力已所剩無幾,如此不要命地渡出去,已然是不顧自己死活。
容塵抓住他源源不斷為他渡送靈氣的手,望着一身狼狽泫然欲泣的師弟,忍不住伸手撫上他的臉,聲音輕飄得随時都要斷:“師弟啊,師兄終于……看到你了。”
傳送靈氣被這一動作掐斷,體內生機迅速流失。容塵呼吸幾下,強撐着最後一口氣,望向書中男女主。
顧笒煌溫柔地抱着鳳醉月,肆虐的魔氣已被他盡數收斂入體,在風醉月看不到的背後,那雙嗜血的眸子正冷冷地盯着容塵。兩人視線交彙,他神秘一笑。
忽有所感,容塵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祝修,任憑自己被黑霧吞沒,屍骨無存。
軀體消失,魂魄離體,容塵被拉離空間。再睜眼,是在靜修峰竹林。他的不遠處,是一個身着青曜親傳弟子服的少年。眉目青澀,周身靈氣環繞,似乎是入魔前的顧笒煌。
他藏于竹後,近乎貪婪地盯着前方。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容塵看到的了祝修師徒。此時祝修正在教祝南禦劍,小少年站于劍上學着運轉靈力,無奈才入道對靈力把握不甚熟練,劍身跟着在空中搖晃,随時有摔下來的風險。
祝南心驚膽戰,抖着手捏着法決控制它慢慢平緩。祝修就在一旁,守着他的同時時不時糾正一些錯處,循序漸進地教他掌握訣竅。
顧笒煌就這麽靜靜看着,一眨不眨,滿臉羨慕。
望着小少年豔羨的神情,容塵心中五味雜陳。
認真想想,似乎從一開始,錯的就是他。
看過原著的他,本身就不喜書中這個一顆戀愛腦,除了女主誰都可以殺死,随時随地都有可能毀天滅地的不定時炸彈。帶着這種偏見,即便穿書,他也不願去管這個徒弟,只是在他犯錯時作為師尊懲罰了一番,其餘時間根本不管不顧。
可恰恰是這種不管不顧,卻将他推入了另一個深淵。
他先入為主将他認作壞人,把他的解釋當狡辯,證據當假證,甚至有幾次想借機鏟除這個未來的魔頭,永絕後患。他甚至從來就沒想過,眼前這個人還是少年,他還什麽都沒做,而自己的所作所為卻仿佛他已罪大惡極。
或許……他早就忘了自己已不是旁觀者,而作為師尊,他實在太過差勁。
容塵深深嘆氣,平穩的心境有了波動,為自己所作所為後悔,為少年惋惜。
而就在他心神松動之際,竹子後的少年突然開了口。
他喃喃道:“如果……我的師尊是祝師叔就好了。”
他視線漂移,容塵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
他……竟能夠看到自己?
容塵微愣,來不及思索什麽,就被少年望向他的眼神所驚住。
憤恨,不甘,厭憎,以及……殺氣。
四周的景色從遠處開始消散,少年一步一步,踏着崩塌破碎的夢境而來。
他道:“容塵,你怎麽不去死?”
他道:“你既不願教我,為何不将我送走?”
“我想拜祝師叔為師。我羨慕死祝南了,你知道嗎?”
“為何當初收下我的人是你?”
“你怎麽……不去死?”
眼中血色一閃而過,最後一句話落,他從身後掏出一把純黑匕首沖容塵攻來。
望着越來越近的身影,容塵神色冰冷。
一次次被拉入夢魇,一次次以旁觀者的姿态看着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身體身死道消而無力阻止,容塵積怨已久。如今罪魁禍首近在眼前,豈有有仇不報之理?
你擁有滅世之力時我打不過你理所應當,如今不過煉氣還打不過,那我這多年修為是個擺設不成?
容塵眸中劃過一絲狠色,白淨修長的十指翻飛,瞬息之間便斷了對方的生機。
如此輕而易舉,容塵微訝。望着他身形緩緩消散與四周黑暗融為一體,心知自己許是中了他的計策,下意識警惕着四周。
但直到夢魇消散意識回歸本體,他所擔心的危機也未來臨。
*
祝修本在閉目打坐,對身旁人的異樣起初并未在意,只當是過護界大陣時消耗所致。等他恢複完畢,轉頭師兄仍未睜眼,他方才察覺到異樣。
容塵緊閉着眉頭倚靠在船側,唇色發白神情恍惚,祝修抓着他的手探查片刻,心下微驚。手上動作不停,以眉心渡入靈力,助他穩住心神。
半日後,容塵睜眼,眼前依舊漆黑,但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輕松。
冥冥之中,他似乎戰勝了什麽,神魂那若有似無的束縛感也消失無蹤。渾身輕松,心緒也随之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眼看就要突破。
無奈此界靈氣匮乏,兩人又有任務在身,實在不宜突破,只能壓下,待回去再做定奪。
容塵的變化離他最近的祝修自是察覺到了。但他心知此時不是突破的時機,正憂心,見他睜眼忙道:“師兄,如何?”
容塵擺擺手,壓下他為自己渡靈氣的手,道:“暫時無礙,回去便可閉關突破。”
祝修放下心,道了聲喜,容塵應過後,問:“師弟,我方才……沒有說什麽奇怪的話吧?”
第二個夢境太過真實,痛覺加上觸感,恍惚間他以為回到了現實,忍不住便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今世的他自幼眼盲,至今已百年未曾視物。那句“師兄終于看到你了”什麽的,希望他沒聽到,不然誤以為他思此成疾,又要好一番擔心。
祝修搖頭,擔憂道:“師兄可是不慎中了誰的夢魇之術?可有解法?”
夢魇之術解法有二,其一找施法之人解開,其二自行攻破。此術威力可大可小,全看中招者心性。若心性強,無需施法者,幾息之間便可自行解開;若心性弱,死于所造夢境也不無可能。天資聰穎者甚至能借此鍛煉心性,提升心境;天資愚鈍者哪怕僥幸活下,只怕也會滋生心魔阻礙求道。
只是容塵所中夢魇之術似乎與尋常不同,尋常夢魇之術被破就結束了,他這個卻是破一個來一個破一個來一個,根本消滅不幹淨。就像是……在他體內生了根。
發芽,抽枝,将他圈圈纏繞束縛。
這還不夠,它還會時不時拉他入夢,被他掙脫後安分一段時間,待他放松警惕便再次襲來。
它在蟄伏,等待時機。
許是時機到了,又或是它等不了了,就在方才,它選擇了孤注一擲。
容塵不知道這個“它”是什麽,但他知道,就在方才,“它”消失了。
那束縛感消失,便是最好的證明。
但這些他并不打算告訴他人。他有自己的打算。
他搖頭道:“不知何時着了道,眼下已無礙,還因禍得福,也算好事。”
祝修皺眉:“這夢魇乘虛而入來得突然,師兄心中可有猜測?”
容塵搖頭。
祝修眉頭皺得更緊了。
這夢魇之術施展不難,只是條件苛刻。不僅要求施法者修為不低于被施法者,還需要施法之人對被施法者了如指掌。被施法者對其越信任,成功幾率越大。
而修者修為自金丹起便能隐隐感知天道,一呼一吸若有似無皆遵循着自然規律,若自身出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瞬間便能發覺。
以容塵的修為習性,祝修實在想不到有什麽人能悄無聲息設下此術,不留下蛛絲馬跡。
不僅是祝修,就連容塵也是一頭霧水。但知曉急不來的他并不在意,或者說并不着急。
容塵道:“師弟,現在什麽時辰了?”
祝修答:“亥時三刻。師兄方醒,不若休息片刻,到了我再叫你。”
容塵應好,兩人一時無話。
四周漆黑,微冷夜風打在臉頰,容塵眉頭微皺。
離那裏越近,容塵越不安。原因無他,概因活了三世,兩世皆與即将見面的少年有關。
第一世的他孤兒一個,未到三十便死于心髒病,來到了這書中世界。
這是同病房小姑娘最愛的睡前讀物。作為唯一的病友,容塵有幸得到了這位小朋友的離別贈送。
奈何他對小姑娘愛看的東西實在提不起興趣,只草草翻閱一番,被雷到不行放棄後便置于枕下,再沒碰過。以為讓朋友燒了他到下面再看也不遲,卻不想再睜眼便來到了這異世。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雖沒看 ,但聽還是聽了些。
小姑娘生性活潑,尤愛分享。作為病友自是少不得被叨叨。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小姑娘說了好一段時間,他也只記得書中幾個出現頻繁的名字和極少幾個人的結局。
而原身容塵,便是被他記住的人之一。
容塵記得,他本名不叫容塵,但也帶了一個塵字,只是具體叫什麽,不知是穿書的後遺症還是時間太久,他早已忘記。但這對他來說無所謂。
他更在意今世如何。
原著中,男主顧笒煌所拜之師乃劍道至尊祝修,而容塵則是顧笒煌的師伯,祝南的師尊。
雖是師伯,但他對待顧笒煌的态度卻仿佛有着深仇大恨,除了處處挑剔為難非打即罵,便是數次想要置他于死地。而正是這莫名惡意的所作所為,直接導致了男主心理變态,以至于最後屠戮整個宗門毫不手軟……
穿書後的容塵本可以避免這些,但不知是何原因,他從潛意識裏就十分忌憚男主,于是先一步搶了過來,收入門下。後又因太過厭惡,從不信任不說,還有幾次想治他于死地,以至于落得一個自己把自己炸死的結局。
但比起原著被一劍劈成兩半,切碎了喂蛇鼠,神魂日日遭受冰封火烤的結局,他這個顯然要好過的多。
總結原著和上一世的經驗,容塵得出結論:要麽對男主好,要麽當他不存在。
但經歷過上世死亡的容塵深知自己不可能毫無芥蒂對他好,為了不重蹈覆轍,他選擇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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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盡天明,天光破曉。
陽光透過淡薄雲層照耀大地,祝修望着身邊單薄若紙片的人兒,擡手替他擋着光,道:“師兄,快到了。”
容塵自打坐中醒來。他看不到,所以并未察覺,問了句:“到了?”随即起身。
祝修正留神觀望遠處一時未察,容塵一頭撞上去,以為撞到了飛禽,下意識後退兩步,又撞上了船舷,不慎将手中一直拿着的東西甩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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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下依舊是那片看不到盡頭的荒原。而在這片荒原之中,有一支隊伍正頂着漫天風沙,踩着細碎塵粒,步履艱難地朝着北方而去。
這支隊伍,上至八十歲老人下至五歲孩童,各個年齡段的人皆有,加上衣着打扮,不難看出是一幫逃難的難民。
本是惹人可憐同情的遭遇,落在這幫人身上,卻是莫名可恨——
只見隊伍中幾個二十七八的青年正推搡着一個幼童前進,一邊推嘴裏還一邊叫罵着什麽,所罵之難聽,簡直難以入耳。
那被推倒的孩童只有七八歲,許是因為營養不良,他看起來比正常的小孩更小一些,骨架纖細,眼睛卻大的出奇,此時那雙眼睛正冷冷瞪着那群人,像蟄伏的狼,滿目兇狠。
那群推搡的人見此,罵得越發起勁兒,罵到高興時還會圍着他叫嚣着抽出鞭子揮上幾下,抽的人皮開肉綻,嘴裏的謾罵也開始從動物往器官上過渡,越發難聽。
孩童帶着滿身傷痕,掙紮着欲爬起,又被踹翻。次次如此,無人相幫。
但他其實不是一個人。他有一個同伴,兩人結伴而行,十分要好,若是在平常那同伴定會奮不顧身撲過來咬住那些人。只是前幾天同伴在被青年們狠揍一頓後又被五花大綁綁了起來,如今只能被人當坐墊般坐在底下,咬牙切齒地看着,動彈不得。
與倆孩童境遇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冷眼旁觀的難民們。無論兩個孩子如何被鞭打辱罵,周圍的難民皆是置之不理視而不見,冷漠得不似人。
在衆人的旁觀下,那被鞭打的孩童終于站了起來,腳步虛浮,踉踉跄跄往前走。
身旁一人見他走得慢,伸手就欲推,而這時被當坐墊的孩童正被人粗暴拽起,見此便不管不顧沖了過來。
就在此時,一樣東西從天而降,折射出的光芒刺得孩童眼前一花,下意識後退一步。
那人伸出的手剛到半路,聽見動靜,偏頭就看到有個什麽東西沖了過來,伸出去的手下意識調轉方向,卻不料那原本好好走路的人不僅不走反而往後退,一時不察,将他推了出去。
那孩童還未從眼花中緩過神就被人一把推了出去,頭撞上路旁的石頭,瞬間血流不止。
那人發覺推錯了人,來不及再動作便被撲倒。那被當坐墊的孩童看着瘦瘦小小,咬起人來卻是不要命,簡直恨不得咬下一塊肉來,瞬間他就感到了疼痛,一邊呼喊一邊拼命捶打對方,最後終于在同伴的幫助下掙脫開來。
還不待他報複回去,就見其中一個同伴走到那直流血的孩童身旁,探了探他的氣息,搖頭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