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以命贖罪
1.以命贖罪
烏雲遮月,不見星光。
漆黑一片的魔宮之中,兩道人影借着廊燈,鬼鬼祟祟朝水牢奔去。
魔宮水牢空曠冰冷,昏暗潮濕。看似無人把守進出由心,實則危險遍布,殺機四伏。
而被這層層關卡困在其中的,既不是稀世之寶,亦不是貴重之物,只不過是一個修為盡失,筋脈盡廢的廢人。
寒冰為底,血水為泉。繁複符文閃爍,只為困住四方池中那抹身影。
夜風卷着涼意襲來,水池中泛起層層漣漪。池中人冷不丁打了個哆嗦,帶動滿身鐵鏈嘩嘩,又是一陣劇痛。
他皺了皺眉,不再動彈。
良久,前方長廊傳來動靜,伴随虛浮靠近的腳步,他聞到了血味。
不同于血池中的獸血,這血似乎剛流出體外,滴到鼻尖時還帶着溫熱。
他虛弱地睜開眼,看清來人,先是不敢置信,後又狂喜。須臾,俊美的臉龐露出慌亂:“快、快走……別管我。”
這可是生入死出的魔宮水牢,他們貿然闖入,若被發現焉有活路?
他已是廢人一個,為救他冒此險,不值。
祝修不答,揮劍斬下,困住容塵的鐵鏈盡數被斬斷。
他扶住虛弱無骨的人,手掌觸及之地一片冰涼刺骨。
他性子冷,也極少和師兄親近,但也記得師兄身上始終泛着溫熱氣息。冷不丁摸着涼飕飕的,心涼了半截。
見季容探查完對方傷勢,忙道:“如何?”
經脈盡斷,丹田盡毀,再無修複可能,此生無緣仙道。
季容收手搖頭:“出去說。”
此地确實不宜久留,祝修也不欲再問。背起容塵,足下輕點,往出口奔去。
*
夜幕漆黑一片,幽暗林間,以靈石維持運轉的傳送陣閃爍着奇異光芒。
三人傷痕累累趕到陣前,早已有人在此等候多時。
見到徒弟,二人面上一喜,近乎脫力地向前倒去。
“師尊!”
祝南驚呼,接住近乎踉跄跌來的師尊。
鳳醉月扶着季容入陣,觀他傷勢擔憂道:“四師叔傷得太重,不若将三師叔交由師弟背着?”
祝修擺手。
尤記年幼時師伯總念叨取錯了字,該給徒兒取個“輕塵”的,輕塵輕塵,聽着就比容塵二字好聽。
祝修苦笑一聲。
這會兒背上之人倒真如那輕塵二字,輕若塵埃,一拂即逝。
他喘了口氣,固執地背人站起:“快去啓動陣法,我們帶他回家。”
聽到“回家”二字,背上奄奄一息的人終于有了動靜,緩緩睜開眼皮。
望見熟悉的兩位師侄,又見四周大亮,恍惚以為回到了青曜。
未來得及高興,心髒仿若萬蟻啃噬,痛得他險些暈厥。
片刻,疼痛消失,他卻心下一沉。
“快、快走,他來了,你們放下我,快走……”
他聲若蚊蠅,又碰上祝修傷勢太重頭腦發昏,壓根沒聽清他在說什麽。見他情緒激動,邊壓下喉間血邊安撫:“師兄別怕,我們很快就能回家了。”
祝修性子冷,又天天拽着一張臉,從未對人和顏悅色過。如此溫聲軟語,是生平第一次。
可容塵卻無暇注意這些,感受到體內蠱蟲随着時間推移越來越歡快,聲音登時只剩言之不盡的焦急:“快,快走,他在靠着蠱蟲尋來,你們別管我了,快走啊!!”
暈眩過去,祝修這回終是聽清了,但見陣法啓動,四周光芒大盛,稍稍放心。正欲寬慰幾句,就見光芒剎那黯淡。本在下一瞬就可離去的五人,随着光芒散去,依舊滞留原地。
“放下容塵,既往不咎。”
恐怖威壓自天邊而至,随着最後一個字音落下,一道黑色身影出現在陣法上方。
身着玄色滾金衣袍,腰懸漆黑寶劍,身形修長,五官深邃。深沉如墨眼眸自上而下俯視,帶着股睥睨衆生之味兒,看什麽都似在看蝼蟻。頸間血玉閃爍,平添一抹詭異。
魔劍血玉,正是魔界至尊——顧笒煌!
他身影動了動,又近了幾分,目光略過容塵,只在另外幾人身上掃過。
下一瞬,威壓消失,他落于地面彎眸淺笑:“師姐師弟走的匆忙,還以為有什麽急事,原是師叔師伯來了。”
他邁步往前,臉上仍是笑着:“師叔師伯來做客怎的不提前知會一聲,師侄好備好酒菜為師叔師伯接風洗塵。”
傷勢過重,季容和祝修已有些力不從心,知曉逃脫不了,只得護着人步步後退。
鳳醉月和祝修提劍護在幾人身前,時刻警惕着對方動手。
幾人後退一步,顧笒煌便往前一步,一退一進,眼見雙方距離越來越近,祝南有些繃不住了,沖他吼道:“你站住,不準過來!”
顧笒煌腳步一頓,滿目驚詫:“你在喊我?為何?你怕我?不,你不該怕我的,我們曾經出生入死,是最要好的夥伴,我們應該并肩作戰……”
他自顧自說着什麽,不自覺又往前一步,鳳醉月拿劍的手微微發抖,想起他近乎屠光整個山派的血腥場面,心中恐懼更甚,終于控制不住沖他道:“你別往前了,算我求你,別動了行不行?!”
這聲音近乎帶着哭腔,刺得面前之人一顫,果然站着不動了。
他有些無措,似乎想上前将那哭泣之人的淚抹去,卻又顧着她先前懇求不敢動作。
“你……你別哭,我不過去就是了,不過去就是……”隔着幾米距離,他生澀地安慰。
見她稍稍止住哭泣,他試探伸手,連指尖都帶着顫抖。漆黑的眼眸凝視着她,輕聲誘哄:“醉月,過來,到我身邊來。我不會傷害你的,相信我,慢慢走過來好不好?”
鳳醉月一抹眼淚,舉着劍果斷搖頭後退。
幾人越退越遠,顧笒煌的心也跟着直往下沉。
仿佛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他開口道:“為什麽……你們要他不要我?”
聲音隔着老遠,裹着魔氣乘着夜風,在一行人耳邊回蕩。幾人同時沉默。
片刻,季容道:“因為你弑師。”
“弑師?”
他仿佛聽到了什麽天大笑話,放聲大笑,直到笑出淚來。下一刻,臉上笑意盡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盡恨意。
他一字一頓,铿锵有力:“所有恩情未曾沾染,所有苦難未曾落下,仇人都沒他那次次到位的本事!”
“這種人,也配為師?!”
他望着季容,似質問似不解:“我不過将他對我做的對他也做了一遍,同樣的事,怎麽換個身份,還錯了?”
容塵眼眸低垂,心道确實。
當初他将顧笒煌廢修為,挑經脈,鎖妖塔,如今他将他廢修為,毀經脈,關血池。種種懲罰,一樣不多一樣不少。他不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抛開師徒關系不談,确實算不得錯。
祝修微揭眼皮:“本就是你不該。”
“我何錯之有?”
“你為魔族。”
“魔族?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兩聲,下一秒便瞬移至幾人眼前。薄唇微張,明明是笑着的,伴着那眼角淚痕,說出口的話卻像受了無盡委屈。
“那是否有人問過我,我願不願意當魔?”
“你們逼我如此,反倒怪我?”
容塵閉了閉眼:“怪我。”
“閉嘴!”顧笒煌突然朝他吼了聲。
先前四人與他對話,哪怕字字責備,他也皆是笑着,最不濟也會好聲回答。到了容塵這,開口才兩字,他就氣急敗壞怒斥他閉嘴。這對比,當真一個天一個地。
容塵乖乖閉了嘴。
顧笒煌卻尤嫌不夠,怒瞪着他,嘴裏喋喋不休:“你不該與我說話,你不配與我說話。你身為師尊,卻連一天師尊的義務都沒盡到,我受盡同門折辱你視而不見,蒙冤受罰倒是回回親力親為,我恨死你了!你不配為師!我不要與你說話!”
“我讨厭你!”
“像你這樣的人,就該……”
“夠了!”為防他說出更傷人的話刺激到那本就氣息微弱之人,季容怒聲打斷,“他閉關了,你受欺時他并不知曉。如今你已将當初欺辱你的人盡數斬殺,那麽多條人命死在你手,你還嫌不夠嗎?還要如何?!”
“閉關?”顧笒煌嗤笑,“是,這關閉的,我多年受欺是一次沒看見,我幾次受罰倒是次次在場。這點掐的,比敲晨鐘暮鼓的弟子都準時準點,你管這叫閉關?!”
季容一時無言。
倒不是她不信師弟為人,只是一時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駁。
但見對面之人自說完這話後便站定不動,似乎在壓抑着什麽,思索片刻,隐隐猜到幾分,低聲沖一旁的幾人道:“許是想起往事心境有了波動,讓心魔趁虛而入了。我們快趁機逃!”
三人一點頭,鳳醉月與祝南斷後,護着人往後逃。
“等等醉月,別走……站住……回來……”
顧笒煌急于抓住那遠走身影,不曾注意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往前竄了幾步堪堪穩住。
望着越來越遠的背影,黑眸逐漸被血色取代,費力壓下的心魔也有了卷土重來之勢。
“醉月,我不準你走,不準你離開我身邊……”
他呢喃着,望着那伏在背上的單薄背影,手中緩緩聚起魔氣。
“是你……都是你……都是因為你醉月才會離開我。你死了就好,死了醉月就會回到我身邊了……”他喃喃自語着,在心魔加持下,嗜殺的念頭瞬間占據腦海,“對的,殺了你醉月就會回來了,對……殺了你……”
裹着殺機的攻擊轉瞬即至,祝修瞬間察覺,下一刻反應迅速轉身結印,兩道攻擊在空中相撞。
須臾,魔氣的那一方占了上頭,眼看那蘊含殺意的一擊就要襲來,祝修當機立斷背着人往旁掠去,險而又險地躲過這一擊。
但随着他的動作,背後的人也被甩了出去,幾番滾動,仰面躺在了雜草叢中。
如此大好機會,顧笒煌自不會放過,手指成爪就向他擒來。
一旁四人亦不會眼睜睜看着,當下忍着傷痛,拼盡全力與魔頭鬥在了一起。
容塵經脈盡斷,別說站起,就是翻個身都困難。他猶如一灘爛泥般躺在草叢裏,除了看着什麽都做不了。無助望着面前扭打的兩方,見祝修明明不敵,被打得吐血仍是不管不顧硬扛着,眼睛逐漸濕潤。
師兄和師尊為護他死了,長老與一衆青曜弟子殊死抵抗也死了,這一切都是因為他養出了一個魔尊徒弟,一個對他和宗門深惡痛絕的魔頭。可他這個養虎為患之人卻活到了現在,茍延殘喘着,宛如死狗,卻還要僅存的人為自己拼命。
他怎配?
遠處煙塵滾滾,各種攻擊相碰光影閃爍,各類兵器符紙砍來飛去打鬥不休,容塵盯着飄到身上的斷草碎符出神,突然看到什麽,眼前一亮。
他小心翼翼吹開表面碎屑,望着底下完好無損的一張符紙,眼眸晶亮。
“顧笒煌。”
兵器碰撞聲和符咒爆破聲此起彼伏,打鬥中的幾人突然聽到有人連名帶姓喚出那許久無人敢喊的名字,聲音熟悉,語氣陌生,不由愣了愣。齊齊停手,朝出聲處望去。
“顧笒煌,是我的錯。我對不住你。”
“我以命贖罪,你放他們離去吧。”
容塵知曉,在場幾人除了他,皆對顧笒煌有恩。顧笒煌很珍惜曾對他好的人,再怎麽樣也不會殺有恩于他的人。
所以只有他死了,一切才好。
他仰頭盯着漆黑天幕,緩緩念了聲咒語,胸前符紙白芒一閃,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師尊。
熟悉的臉,熟悉的笑,容塵眼眶一熱,那含在眼裏的一滴淚終是不争氣地滑了出來。
師尊吶,徒兒好像……又搞砸了。還把你……也害沒了……
“乖徒兒,又闖禍了?瞧你這滿身草葉,又偷偷找藥老學認草藥去了吧。”
“說罷,這次又把藥老的哪株靈植當雜草拔了?”
“看在你如此好學的份上,這次就不罰你了。”
“走吧,随為師回峰。今日得空,為師教你吹新曲兒。”
熟悉的聲音響起,容塵終是忍不住。開口,聲音微啞,帶着顫音:
“師尊,徒兒随你回家。”
*
一切發生的太快。
衆人眼中,只見容塵說了兩句話,還未反應過來就見白光一閃,血花四濺。再看去,草叢中哪還有什麽人影?
除了耳邊回蕩的那句“師尊,徒兒随你回家”外,一切恍如做夢。
顧笒煌手指拭過臉上血滴,盯着那鮮血看了片刻,似乎在猜味道如何。
下一秒,就見他伸出舌頭,将那滴血舔了去。
他的視線在草叢中的血坑上停留了片刻,似十分不解。
“瘋了?”他歪了歪頭,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