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入殺道深似海
一入殺道深似海
01
他們就真的飛走了。
飛奔而走,走得真快。
公儀長亭殺人的心都有了。
他一定不會放過那兩個貪生怕死的狗奴才!
然後他也走了,走得雖沒有兩個大漢快,卻也不慢,只留下一張華麗的胡床。
黑衣少年額前碎發已亂,面上也灰蒙蒙的,顯然是剛經歷過長途奔波。
他轉身,朝門外道:“進來。”
四個虬發碧眼的波斯奴從門口走進來。
黑衣人道:“擡。”
波斯奴就擡。
溫玉山沒有拒絕,他幾度痛得要暈過去,每一次呼吸,對他來說都是種折磨,他卻還是靠着驚人的毅力坐在床上,還能說話。
花似雪穿上衣服,披着溫玉山的披風,跟在胡床後,裴雲驚跟在她身後。
她已認出黑衣人。
她認出的其實并不是黑衣人,而是那一抹劍光。
月色一樣的劍光,救了她兩次。
她終于看清救命的恩人模樣,原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她忽然想起那匹通靈的神駒。
還能再見到它嗎?
黑衣少年走在床側,淡淡道:“我來遲了,抱歉。”
溫玉山道:“你次次救我于危難中,我感謝你還來不及。”
少年道:“下次我還是要出門去去,不能時時跟着你。”
溫玉山知道他在擔心,溫聲道:“你只管去。若世上多幾個你,天下的壞人只怕要死絕了。”
到得山腳下,黑衣少年嘬唇,發出一聲嘹亮的口哨,不多時,一只通體烏黑的神駒從草木中奔出,停在少年身前。
花似雪眼神一亮,三兩步奔上前去,伸出手,輕撫它柔順的鬃毛:“ 能再見到你,我真是太開心了。”
威風凜凜的神駒竟然乖巧地低下頭,輕蹭她臉頰。
一人一馬,竟好像是相識多年的故友,親切之感油然而生。
既是相識多年的老友,又怎能不知對方姓名?
馬也有名字,但馬不會說話。
馬不會說話,馬主人卻是會說話的。
花似雪轉身,對上少年冷漠的眸子,竟比這秋風更涼。
她不覺縮了縮脖子,讪讪問道:“它叫什麽名字啊?”
少年淡淡道:“小黑。”
這麽樣一匹神駿的馬兒,竟然叫小黑?
花似雪一愣,忍不住咳嗽一聲。
她又轉身,湊到馬耳朵旁,輕聲道:“小黑,我最喜歡你了。”
四名卷發碧眼的波斯奴已被溫玉山譴走,他受了很重的傷,臉已蒼白得幾乎透明。
黑衣少年問是否要租一輛馬車,溫玉山回絕了。
他心裏已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他必須盡快趕回去。
白袍上血更濃,更紅,他上馬的動作卻很穩。
他勒緊馬缰,對黑衣少年道:“務必将他們安全送回府。”
話音未落,馬兒如出弦的箭一般沖出去三丈遠,眨眼已不見蹤影,風卷出一串血珠,灑落在黃泥地上。
見溫玉山尚能跑馬,花似雪松了口氣。
三人走在路上。
黑衣少年走在前面,花似雪走在中間,裴雲驚跟在她後面。
花似雪盯着少年的背影,忽然快步上前,鼓起勇氣和他搭話:“恩人尊姓大名?”
少年頓住腳步,轉眼看她:“怎麽?”
花似雪道:“你搭救兩次,我還未曾謝過你。”
少年道:“我并不是為了要你謝才救你。”
他說話向來言簡意赅,能三個說完的話,他絕不說四個字。
他沒有說自己的姓名。
一眨眼間,他已走出三四步遠,似乎不願意和人有太多牽扯。
花似雪被咳嗽聲拉回現實,裴雲驚已走到她身邊,臉色微白。
花似雪擔憂地問:“你還好麽?”
裴雲驚微微揚起嘴角:“還好。”
02
朱漆大門緊閉着,溫玉山翻身下馬,咬緊牙關,一步一步走上前。
叩,叩,叩。
門裏傳來顫抖的聲音:“誰呀?”
“溫玉山。”
吱呀一聲,門開了。
一個樣貌清秀的家丁從門裏探出腦瓜來,臉上的悲痛、恐懼霎時消散,驚喜地道:“溫二爺,您總算回來了!”
家丁表情變化過于明顯,溫玉山已确定府中有大事發生,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家丁流出淚來,哽咽道:“家主去了!”
溫玉山眼角一跳,整個人仿佛墜進冰湖裏,連身上的痛覺也已然消失。
後山上一片狼藉。
花草被劍風削斷,幾棵樹橫七豎八倒在地上,樹下壓着幾具屍體,血腸、腦漿、糞便混在一起,紅的,白的,黃的液體流淌在青石板上,一股濃重的惡臭味沖進鼻腔,直教人作嘔。
血泊中有兩個人。
溫玉山看見這個兩個人,也顧不得腳下屍體,沖了過去。
楚鳴玉藍色衣衫已破了幾個口子,鮮血從手臂上汩汩淌下。
他抱着楚長冠,一點烏黑的箭尖從楚長冠心口處穿出,染了暗紅的血。
死了。
無論誰被一支浸毒的利箭穿心而過,都一定活不了了。
楚鳴玉垂着臉,一動不動,似已麻木。
他第一句話是:“小爺死了。”
他第二句話是:“府裏有奸細。”
當時的場面是怎麽樣?刺客有多少人?小爺最後一句話是什麽?
溫玉山有許多話想問,許多話到湧到嘴邊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張了張嘴,一口腥甜湧上喉嚨,嘔出一口鮮血來。
楚鳴玉擡頭,紅眼睛裏露出一絲恐懼:“你也受傷了?”
溫玉山擡手拭去嘴角血跡:“我沒事。”
話音猶未落,他身子一晃,忽地跪在地上,面朝楚長冠的屍體,從齒間擠出四個字:“怎麽回事。”
九月九,重陽。
堯城人有阖家登山踏秋的習慣。
楚家也不例外。
自打楚老家主仙去後,老夫人便居于佛堂,鮮少出門。
每逢佳節才會被楚長冠請出,和兒子們說說話。
楚長冠一早便命人在後院的小山上擺了一桌席,轎子接着老夫人後,一道上山去。
楚長冠從不乘轎子。
他認為一個大男人乘轎子太不像話,是以他也不讓楚鳴玉乘轎子。
四個身強體壯的家丁擡着轎子上梯,轎子穩穩當當,絲毫感受不到搖晃。
到得山上亭子時,楚長冠正要上前扶老母親,只見四名家丁手中亮光一閃,直朝他刺來,這一招沒有變化,只是快,只是狠,只是毒。
若是楚長冠避開,這四把刀必定刺向老夫人。
楚長冠孝順,是堯城人盡皆知的事。
他沒有避開,生生挨了一刀,旋即一把捏住那刺客的脖子,手腕一翻,咔嚓一聲,刺客如爛泥般攤在地上,楚長冠大喊:“保護老夫人!”
說完這句話時,他已一拳打碎一個刺客的眼珠,一腳踢斷另一個刺客的肋骨,用腳尖将那刺客挑起,踹向最後一名持刀的侍衛,那刺客反應極快,矮身避過。
于此同時,四周忽然竄出十八名黑衣人,手持彎刀、長劍,形成犄角之勢,抱着必死之心朝他沖來,楚鳴玉沖過來,楚長冠扔一把劍給他,大聲道:“保護老娘!”
十八名蒙面刺客顯然經過專業訓練,每一個步子,每一招都配合得毫無破綻,他們出手又快又狠,招招直擊要害,根本沒有招架的機會,他們必須在楚府侍衛趕來之前殺死楚長冠,速戰速決。
刀尖劍影驚落滿樹紅葉。
楚鳴玉見兄長招架不住,本欲上前幫忙,但又恐周圍還有人埋伏,傷害到母親,只能焦急地看着。
忽然,陽光下劃過一道寒光,飒沓如流星,楚鳴玉瞪大眼睛,幾乎在同一時間彈出去,想徒手抓住那抹光。
改變一個人一生的往往是短暫幾秒,錯過那幾秒,也許就會造成不可彌補的遺憾,一生的遺憾。
楚鳴玉抓住抓住箭柄時,箭已沒入楚長冠後背。
他撕心裂肺地吐出一個字:“哥!”
楚長冠轉身,兩只眼睛如死魚般凸出,倒了下去。
楚鳴玉眼睛發紅,握着刀的手已發抖,不知是憤怒,還是恐懼?
老夫人大喊一聲:“莫要管我,玉兒快跑!”
楚鳴玉已握着刀沖出去,沖向刀光劍影間。
楚家從來沒有孬種!
府中侍衛聽到風聲趕來,彎弓搭箭,千箭齊發,在秋陽下閃着絢爛的光芒,仿若千道流星,晃花了人眼。
刺客的劍更快。
早在侍衛彎弓瞬間,他們已反手握刀,割破了自己的喉嚨。
一入殺道深似海,餘生再無回頭路。
殺人的人,也會被人殺。
無路如何,他們的人生已走到末路,死亡是最終的解脫。
腥風血雨已停,殘陽如血。
老夫人已暈過去,被人送回佛堂,裏裏外外有一百二十名侍衛嚴守。
楚鳴玉抱着楚長冠的屍體,不準任何人靠近。
他要等溫玉山。
他相信的只有溫玉山。
03
烏木棺材停在靈堂中央。
冷風揚起白色紗幔,盆中火光跳躍,灰燼紛飛。
人豈非也像這燃燒的火,任你熱烈,任你旺盛,也終有化為灰燼時。任何人都不例外。
靈堂裏只有溫玉山和楚鳴玉。
他們沒有将這壞消息傳出去,因此沒有人來吊唁。
空氣中浮着濃郁的紙錢味。
溫玉山道:“小爺吩咐我的最後一件事,是讓家族趕快撤走。”莫要攤這趟渾水。
一切已準備就緒,他卻已長眠在這污濁之下。
誰也沒有料到這場災難。
正是因為沒有預料,才成了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