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九等人
第九等人
01
耳畔有風聲,蟲鳴聲,卻沒有人聲。
花似雪并不是一個懂得和男人交往的人。
她的十五年人生裏只出現過一個男人,那就是裴雲驚。
她一時不知說什麽,沉思片刻,才問:“這種時候,你怎麽沒歇息呢?”
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
若是這人反問她“這種時候,你怎麽也沒睡覺?”她就不知如何說了。
溫玉山并沒有問她,只是認真地回答:“下月初一,公儀家主将來做客,我得安排接待事宜,以免失了禮。”
他說話的語氣很認真,很坦誠,很平和。
人與人聊閑話時,語氣通常都是很随意的,但你在他身上絕對看不見這種随意,無論是談正事,還是聊閑話,只要你問,他一定會認真回答你,像談生意那樣認真。
花似雪也未想到他會解釋得如此仔細,一時又找不到的說的了,張了張嘴,發出一個單音節:“噢。”
咕的一聲。
花似雪忽然問:“什麽聲音?”
溫玉山微笑,一臉認真地道:“我的肚子。”
花似雪一愣,嘴角忍不住要上揚,又被她強行壓下去。
她覺得這種時候肚子叫,本是一件又好笑又尴尬的事,誰知他不但不尴尬,反而一臉正經地解釋,絲毫不覺得會丢臉。
他這人坦誠得有點意思,也正經得有點意思,實在是有點意思。
她從袖裏掏出一塊油紙包好的月餅,遞給他:“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請你吃月餅!”
她這時才仔細看清楚他這人。
他身上穿的袍子面料很好,裁剪得很合身,腰間懸着一塊通體翠綠的玉佩,除此之外,身上再無多餘的裝飾,使他整個人看上去很簡單,也很幹淨。
她忽然想到他不是普通人,是吃慣了山珍海味的,怎會瞧得上她從攤子上買來的月餅,若是他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只怕更不會接。
她忽然又想到那個買簪子的大小姐,只因那簪子經過她的手,大小姐就覺得簪子被玷污了,不肯再要。
她又想起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對她說的那些話,心裏竟然泛起一陣寒,一想到萬花樓,一想到朝雲城,就令她生出一種窒息感。
她的出身,一直是堵在她心頭的一塊石頭。
她又縮回手,月餅卻已在溫玉山。
花似雪呆呆地看着他,一時間竟有些怕他說出什麽傷人的話。
上等人一向瞧不起下人,富人永遠瞧不起窮人。這是她小時候就親身體會過的道理。
溫玉山說話了。
說的并不是傷人的話。
他認真地看着她:“人怎麽能嫌棄食物?”
食物本不分高低貴賤,食物既已養活了人,人感激還來不及,又怎能嫌棄食物?
花似雪竟似知道他的意思。
他認真的眼神反而讓她生出幾分局促,垂下眸子:“公子說的是。那你慢慢地吃,我先走回去歇息了。”
話說完,她已溜了,溜得真快。
溫玉山并沒有吃月餅。
晚食之後,縱然肚子餓,他也不會再進食,他認為對胃不好,對睡眠也不好。
他很愛惜自己的身體,所以一向對自己的作息和飲食管控得很好。
他也從不浪費食物,他看着手中小小的月餅,打算留到明日再吃。
02
夜晚本是該睡覺的。
不管睡的是什麽覺,總是該睡的覺的。
屋內沒有燃燈。
黑暗中卻發出陣陣嘆息聲。
花似雪也躺在床上,睜眼看着屋頂,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她已經很困了,卻睡不着。
這個睡不着不是說她不想睡,而是不能睡。
不止她,屋子裏二十個人也都不能睡,有的已經開始罵人,有的則是在抱怨,有的則是一口一口地嘆息。
琵琶聲、笛聲、阮聲、簫聲、瑟聲、琴聲,婉轉的歌聲,少女輕盈的歡笑聲,本來都是很好聽的,但不管再好聽的聲音,一但打擾你睡覺,都會變得不好聽了,甚至還沒有草叢裏的蟋蟀叫得好聽。
楚家将宴賓客。
凡是宴席,一定少不了好酒,好肉,好歌舞。
好酒是數十年釀出來的,好菜是經過上百次失敗才炒出來的,好歌舞也是苦練出來的。
于是絲竹院的女孩兒們就開始日夜苦練,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
只因這次宴席對她們來說是個好機會。
衆人皆知楚家當代家主好美人,好刀槍,好烈酒,若是能在此次宴會中大放光彩,說不定就能飛上枝頭去。
若是沒被看上也不要緊,能上席的人非富即貴,只要攀上其中一個,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她們可不會只把希望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
絲竹院的女孩兒們苦練功夫,卻苦了浣紗院的女孩兒們。
她們每日要灑掃十二座院落,洗一大堆衣服,最期盼的就是黑夜降臨,好上榻歇息,但這幾夜卻被絲竹聲吵得心煩意亂,不過幾日,她們眼下已一片發青。
一邊掃地,一邊打瞌睡。
一邊洗衣,一邊打瞌睡。
一邊吃飯,一邊打瞌睡。
雖然擾得大家不得安寧,卻沒有一個人去說。
她們與絲竹院的女孩兒雖同為楚府奴婢,實際上仍是分有尊卑。
錢多,就是尊。
錢少,就是卑。
有權,就是尊。
沒權,就是卑。
這就是她們這個世界當下的樣子。
她們一直活在最底層,她們只知道幹活就有錢拿,就有飯吃,沒人教過她們如何反抗,她們甚至敢都不敢想。
沒人反抗,花似雪自然也不願意出頭。
大家都能忍,為什麽她不能忍?
何況,她已覺得現在的日子比在朝雲城時好太多——這裏至少沒有人罵她。
她很珍惜這份活。
這日,花似雪端着一盆洗過抹布的髒水,準備去水溝中倒掉,轉過高牆拐角時,一個人影忽然急急竄了過來。
啊的一聲慘叫,盆裏水珠四濺,濺了幾滴在她臉上,更多的髒水卻潑在那件紅豔如火的石榴裙上,順着裙身流下。
花似雪才反應過來,那人已尖叫着重重推了她一把,她一個站腳不穩,被推到在地。她的手卻很穩,還端着盆,可盆裏的水已悉數潑在她的身上。
那美貌的紅衣少女瞪着她,咬牙切齒道:“你有沒有長眼睛?青天白日還能撞着人?”
花似雪坐在地上,整個人已被澆濕,像一朵被雨打的梨花,不僅不顯狼狽,還頗有幾分令人憐愛的美。
紅衣少女愣了一下,先是驚訝,再是欣賞,最後心中竟冒出一絲幾不可察的妒意。
因着那一聲尖叫,四周已有人圍過來看。
花似雪本不是個喜歡出風頭的性子,不管是好風頭,還是壞風頭。
她只希望衆人都無視她,就像世界上沒有這麽一個人一樣,衆人越無視她,她越感到自在。
她起身,賠罪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少女眼風如刀,在她淌水的臉上來回搜刮,用一種很奇怪的語氣問她:“你是浣紗院的?”
花似雪點頭。
她想走,少女往右橫跨一步,擋住她的去路。
“你就這麽走了?”
她的态度專橫,眉頭緊蹙,顯然是不肯就此作罷。
花似雪向來不喜糾纏別人,也不喜被人糾纏,心裏當即生出些怕意,怒意,淡淡道:
“不然我跪下給你磕三個頭?”
紅衣少女一愣,旋即嫣然一笑:“你還挺有自知之明的嘛。”
花似雪道:“我給你磕三個頭,你也得給我磕三個頭。”
紅少女笑容僵硬,不可思議瞪着她:“你莫非是官家老爺的小姐?”
“不是。”
“那你家很有錢?”
“不是。”
“那你是什麽身份?”
“我是人。”
“人?”紅衣少女美麗眼睛裏露出不加掩飾的輕蔑,冷笑道:“人也分上等人和下等人。你家既不是官,也不是富,那就是下等人啰?你居然要我給你這個下等人磕頭?”
花似雪道:“你既不是我的祖宗,也不是我的爹娘,也不是我的恩人,我為什麽要給你磕頭?”
紅裙少女沒想到她竟然這般伶牙俐齒,竟有一種“被自家下人頂撞”了的感覺,罵道:“因為你是下人!”
花似雪也笑了,淡淡的,淺淺的笑,就像是冬日的眼光,雖有顏色,卻無暖意。
“你莫忘了,這裏是楚府。我就算是下人,也是楚府的下人,不是大小姐你的下人。”
這句話說完,已有人在偷笑。
偷笑的是不是浣紗院的人,她們都在為花似雪擔憂——養尊處優的大小姐可不是她們得罪得起的。
偷笑的是絲竹院的人。
這紅衣少女叫陳叮鈴,家裏做生意的,除了一間大酒樓外,還有一些小館子,幾座莊子,是她們裏面最有錢的大小姐。
既然是大小姐,性子就難免驕縱些,性子驕縱,就難免要得罪一些人。
偷笑的那些正是被她得罪的人,見她被一個粗使丫頭頂撞,心裏爽快得偷笑。
陳叮鈴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本有許多話要罵,但又怕說出去的話被堵回來,讓她丢臉。
她狠狠瞪花似雪一眼:“你把我的裙子弄髒了,自然要給我洗幹淨。”她轉身時,覺得不過瘾,又罵了一句:“幹粗活的人連粗活都幹不好,真不知道活着有什麽用!”
浣紗院的女孩兒們聽了,各個垂着頭,臉上也是一陣白。
仿佛大小姐罵的不是花似雪,是她們。
陳叮鈴走後,三四名女孩兒從上前扶起花似雪,一個掏出帕子替她擦臉,一個給她擰衣服上的水,一個替她端起木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