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又見少年郎
又見少年郎
01
牆壁雪白,壁上懸着價格不菲的波斯水晶燈,地板是用柚木鋪成的,幹淨得幾乎要發亮。
這間屋子幹淨又寬闊,中間放着一張黑色的大理石圓桌,桌子對面是巨大的書架,直占滿一面牆壁。
書架上堆滿了書,書架前還有一道用檀木打造的長梯,又寬又厚又穩,取書時用的。
桌上有一個白玉碗,玉碗裏盛着冰鎮蓮子湯。
一個又高大,又英俊,又健康的男人坐在太師椅上,背靠椅背,手肘搭在扶手上,手掌相扣放于身前。
他穿一身蒼色長袍,袍身上以金絲勾勒出蟒蛇紋樣,頭發以玉冠高束。
他輪廓分明,濃眉下是一雙明亮的眼睛,鼻如懸劍。
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四、五歲的年紀,唇邊已冒出一圈青色的胡渣,使他看起來有幾分老成。
此人正是楚家家主,楚長冠。
四五名粉面桃腮的美人如衆星拱月般倚靠在他身邊,她們還年輕,肌膚光滑白膩,頭發烏黑柔順,雙眉如山,眼似明波,臉蛋更是像剛剝了殼的雞蛋,白得發亮。
一名綠裙少女手持蘇繡團扇,正替他扇風,一名穿紅色紗裙的正替他捏肩垂手,穿鵝黃色衫裙的精怪少女正摩挲他的胡子,搭紫色披帛的女人正替他揉捏雙腿,還有一名齊劉海少女正在偷喝剩下的蓮子湯。
她們先聊着,又說又笑,好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又可愛,又輕快。
叩,叩,叩。
敲門聲響起,緩慢而清晰。
門外傳來管家老範的聲音:“老爺,兩位二老爺回來了。”
屋外響起一陣清泠的笑聲:“老範雖然一把老骨頭了,這雙腿卻跑得比誰都快。”
說完這句話時,門呀的一聲打開。
兩個俊美青年并肩進來,一個面色溫和,一個笑意吟吟。
楚長冠睜開眼,身邊伺候的姬妾們早已退到屏風後,手拉着手從後門出去了,喝蓮子湯那饞嘴的少女連碗一起端了出去。
楚長冠起身,踱步到楚鳴玉身前,捧着他那張白皙俊美的臉左看右看,笑道:
“還是一樣漂亮,我真擔心他們會因為嫉妒你有這麽漂亮一張臉而下毒手。”
楚鳴玉笑道:“正是因為我太漂亮了,他們想把我抓回去當壓寨郎君,舍不得下毒手。”
楚長冠自責道:“都怪我壞了你的好事,早曉得如此,就不必讓山帶着兩百兩去贖你了。”
楚鳴玉安撫他:“我這個人最大的缺點就是善解人意,要是我有一個這麽漂亮的弟弟,也舍不得讓人搶去當壓寨郎君的,我不怪你。”
楚長冠看向溫玉山,拍了拍他的手:“他們有沒有對你怎麽樣?”
溫玉山一本正經搖頭:“我不夠漂亮,所以他們也沒有對我怎麽樣。”
楚長冠哈哈大笑,打心眼裏覺得兩個弟弟一如小時候搬欠揍。
他掄起拳頭,道:“人是沒怎麽樣,身上卻已染了強盜的臭氣,臭得我拳頭都硬了。若不趕緊去洗澡,恐怕我就要對你們怎麽樣了。”
楚鳴玉道:“我也要趕緊避開你這滿嘴的臭氣,否則就算你不對我怎麽樣,我也要對自己怎麽樣了。”
楚長冠右手擊拳時,楚鳴玉的人已不在屋裏,溜得真快。
溫玉山還站着。
縱然歷經數個時辰奔波,他看起來還是那麽幹淨,那麽整潔,就像煙雨樓前玉蘭樹上綻放的玉蘭花,清秀幹淨。
他看楚長冠的眼神、語氣是很是恭敬,像是一個臣子對待君王那般恭敬,恭敬中又有幾分親近,是弟弟對兄長的親近。
“小爺有什麽指示?”
“小爺”并非尊稱,而是楚長冠的小名,同他關系親密的人,都這般叫他。
楚長冠的臉色已冷下來,冷成了青灰色,一種接近死亡的顏色。
他的眼瞳圈已隐隐有些發紅,暴射出一股嗜血的狠厲。
每當他露出這副表情時,就是他要殺人時。
他十歲時就已表現出嗜血的一面
究其因果,不過是因為那人在他爹身後吐了一口唾沫,第二天那人醒來時,發現自己嘴裏血淋淋的,少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舌頭
關鍵是他竟然沒有發現有人來割他的舌頭,驚恐之下,一口氣兒沒緩過來,就咽氣了。
“若是連這等不入流的強盜雜種也能騎到楚家頭上撒尿,也就不怪其他家族看不起我了。”
他是楚、聞、蘇、公儀四大家族中,最年輕的家主,老爺子病逝前,家族大權就已交接在他中。
然他終究不是楚老爺子,一些官場上、生意場上的人脈自打老爺子先去後就逐漸與楚家疏遠,他們交的是老爺子這個人,不是楚家。
且楚長冠為人剛直,強硬、又好戰,是以他一上臺,楚家實力便已削弱一大半,每逢宴席時,蘇、聞、公儀三位家主對他遠不如對老爺子那般恭敬,不過把他當一個年輕後生來看。
楚家似乎已被看做一顆逐漸黯淡的星。
溫玉山緩緩道:“你要怎麽做?”
楚長冠露出一抹殘酷的笑意:“怎麽做?他們綁了我弟弟,拿了我的錢,我不殺了他們,難道還要跪在地上給他們磕三個頭,叫幾聲大爺好?”
他說話時帶着幾分揶揄之意。
溫玉山直到他又要殺人了,而且不是殺一個,是殺一窩。
強盜痛恨富人,富人當然也痛恨強盜。
溫玉山受老爺子教導,性子溫良,不喜暴力和殺戮。
他認為暴力是一把利劍,只有到必要時才能讓劍出鞘。
就算再鋒利的劍,若是濫用,總有一天也會失去鋒芒。
溫玉山道:“我們只需要拿回自己的東西,不必要的殺戮對我們別無好處。”頓了頓,他認真地道:“家主,莫要因為個人恩怨而做出損害自己利益的決定。”
他向來很有分寸,公私分明,尊卑有別。
談論正事時,他只以一個參謀的身份提建議,絕不帶任何私人情感。
好在楚長冠雖易躁易怒,在大事上也能聽得進溫玉山的勸——畢竟身為已家之主,他的每一個決定都會對家族帶來一定影響。
溫玉山性子雖溫和,頭腦卻十分清醒,就像他的原則“絕不因個人情感而做出損害自己的利益”。
這就是老爺子提拔溫玉山輔佐他的最大原因。
楚長冠眼瞳裏的血色已逐漸褪去,眼神又恢複明亮,親昵地拍拍溫玉山的肩:“想必大總管已有主意,這件事情就交給你辦好了。”
“不過,要殺雞儆猴,我一定要見到那群雜種老大的腦袋,用來當尿壺。”
他将“一定”這兩個字咬得極重,是在告訴溫玉山,要麽殺一個,要麽死一窩。
02
西北角有一座小院子。
院子裏有花,有草,卻因無人修剪而生得些許淩亂。
花朵到了春天就開,到了冬天就凋謝,晴天曬太陽,雨天淋雨,自生自滅,也無人憐惜,縱然如此,它還是開得很鮮豔。
小院子裏有一間小屋子。
小屋對面有一間建造精致的馬棚,馬棚裏打掃得很幹淨,幹淨連一點灰塵也沒有,得簡直像是人住的地方。
馬棚中有一匹神駒正在吃草料。
這是一匹黑馬。
它四肢矯健,充滿力量,黑色的鬃毛柔順光亮,絕沒有一絲雜毛,棕色的眼睛像兩顆泡在清泉中的琥珀,閃閃發亮,額間有一道閃電紋樣的白斑。
就連純種的大宛名駒,也絕對比不上眼前這一匹馬。
好笑的是,曾有一些人想要牽自家的母馬來配好基因,這匹馬卻絲毫無動于衷,仿佛不屑與它們為伍似的,竟比人還要高傲。
這樣一匹馬,絕不是能輕易馴服的。它的主人究竟是怎樣馴服它的?
溫玉山不知道,但他知道,只要馬在,馬的主人就在。
他果然在屋中找了這匹馬的主人。
是個穿墨色勁裝的少年郎,頭發以一根木簪高束馬尾,額前幾縷碎發,顯得格外随意。
他臉色蒼白,黑白分明的眼睛十分冷漠,像是藏着寒風暴雪的黑夜,又黑,又靜,又冷。
他的人也很冷。
他正坐在桌前,用一塊墨色手帕擦拭手中的劍,他的人雖冷,拭劍的動作卻很仔細,很專注,很溫柔,像是擦拭心愛女孩兒的手一般溫柔。
溫玉山對面坐下時,他還是在拭劍,似乎已将十丈紅塵遺忘,他的世界裏,只有那一柄劍作伴。
陽光透過屋檐,映亮他的鬓角,他的臉幾乎已變得透明。
溫玉山靜靜等着他。
良久,少年收劍入鞘時,溫玉山才執起長嘴茶壺,斟了兩杯水。
是水,不是茶,也不是酒。
少年向來只喝水,既不喝茶,也不飲酒。
少年端起青釉瓷杯,仰頭喝盡,才看向溫玉山:“什麽事?”
溫玉山也喝完一杯水:“請你殺個人。”
少年道:“什麽人?”
溫玉山道:“是個強盜,專做綁人勒索的勾當。”
少年掏出一張紙,一支筆:“姓名,長相,地址。”
矮個子蒙着面,溫玉山沒能一堵尊容,他們在青山前綠水下一手交錢,一手交人,那地方自然不是他們的老巢。
連枝山九山十四峰,山高密林,強盜們熟悉山間地形,經過精心訓練後,曾經幹掉過一支進山剿匪的官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