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李掌櫃的青梅幹
李掌櫃的青梅幹
01
此事驚動朝廷,皇帝老爺派下一支訓練精良的中央兵前來剿匪,也不過殺了幾十個人,并未動搖他們的老巢。
大山就是他們的守護神。
溫玉山将紙筆交還給少年。
紙上只畫了一雙眼睛。
一雙毒蛇般的眼睛。
他畫得實在好,無論誰看見這雙眼睛,都會感到後背發涼。
眼睛下寫了五個小字:侯二 連枝山
他說:“只要你看見這雙眼睛,就能認出他。”他又補充一句:“他輕功很好,人很矮。”
少年收下紙筆,道:“後天。”
說完這兩個字,他的人已經走了出去。
溫玉山放心了。
從這少年走出門那時,侯老二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楚長冠要的明明是總瓢把子的人頭,溫玉山卻要少年去殺侯老二,只因他覺得這個人太過血腥,太過偏執,太過極端。
總瓢把子只要錢,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殺人,甚至還将人質奉為上上賓,這一招确實有效,等到人質被釋放後,因為得到堪比君王的尊敬和待遇,并不會太恨他們。
侯老二眼裏只有仇恨和殺戮,不僅要人家的錢,還要侮辱人,甚至還要命,這是不是太過分了點?
若是總瓢把子死了,侯老二定會成為第二個瓢把子,屆時,富豪和強盜定會有一場腥風血雨的厮殺。
他曉得大部分強盜都是因走投無路才上梁山,他們之前也是淳樸辛勤的農民,是朝廷将他們逼得無路可走,而富人,大部分也是靠祖上幾代辛勤付出才積累的財富,并非所有的富人都是靠壓榨窮人賺錢的。
至少楚家就不是。
他不願意看到因為個人恩怨而生起的殺戮。
他希望每個人都好好活着,縱然世道艱難,行走世路如行刀鋒,但活着總有希望。
02
夜。
黑夜。
樹梢挂着一輪雪亮的皓月。
寨子已熄了火,沉浸在月色蟲鳴之中。
寨門左右兩邊有石築的高臺,高臺上燃着火盆的哔啵作響,偶爾炸出幾點火星子。
兩個小夥子正在站崗。
放眼處是綿延起伏的山巒,近處是茂密的樹林,夜風穿林而過,送來幾聲怪鳥凄啼,聒噪的蟬鳴聲宛如一首催眠小曲,已催得兩名小夥子昏昏欲睡。
連枝山地勢陡峭,地形複雜,就算是白日進山也很難不迷路,更遑論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簡直是找死。
他們放風并非為了防官兵,而是為了防山中虎狼,以免畜牲沖進來傷人。
至于官兵,他們根本不怕。
他們生活在山裏,熟悉山勢,閉着眼都能走回家,要知道,在山裏打仗可不比平原戰場,若是訓練得當,倚靠山石樹木掩護,四五個人就可以滅掉一支精兵。
一間屋子已燃起燈,映亮窗戶紙。
屋裏,一個大肚子的小媳婦靠在軟枕上,輕輕摸着肚子,她的有些浮腫,眉間也有幾分倦意,卻難掩眼中溫柔之情,幸福之意。
她很快就要有孩兒了。
若是個女孩兒,她就教她繡花,若是個男孩兒,就跟着爹爹學武。
應該是個女孩兒。
她想。
她自打懷了孩兒以來,總想吃酸的,想得要命。
“夫君,快些。”一想到青梅幹,酸得口水都出來了。
桌上只有一竄葡萄,幾個香蕉,青梅幹已吃完了。
侯善随手取了一件黑色披風,看向妻子:“你等一下,我很快就回來。”
他說話時很溫和,一雙毒蛇般的眼睛裏竟然也露出一種叫做“溫柔”的情緒。
小媳婦看向窗外,喃喃道:“這麽晚了。”她忙道:“夫君你莫去,我不吃了。”
侯善安撫道:“我想吃。你若累了就先歇着,我很快回來。”
小媳婦見夫婿已出門,大聲道:“快些回來,我等你。”
明月映在青石板上,像凝了層薄薄的霜,路上空無一人,巷口處,一只哈巴狗夾着尾巴在睡覺。
辛苦一天的人們已睡下,但若你耳尖,也會聽到一兩聲令人耳紅心跳的聲音。
一陣清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擾亂夜的寧靜。
馬匹飛馳,停在一家名為“老李雜貨鋪”的小店門口。
每一個鎮上都會有這樣一個雜貨鋪,或許姓李,或許姓張,或許姓胡,但不管姓什麽,雜貨鋪還是雜貨鋪,賣的東西也是雜貨鋪該賣的雜貨。
雜貨鋪通常賣的是大米、油、鹽、醬油、酸醋、茶葉、紅糖、鴨蛋、草紙、也賣一些小孩喜愛的零嘴,青梅幹、小魚幹、糖葫蘆、山楂片。
咚咚咚!
一陣響亮的敲門聲響起,屋內無人應答。
咚咚咚!
敲門聲越來越大,左鄰右舍已被吵醒,紛紛探出頭來看是哪裏來的缺德鬼,其中一個頂着雞毛頭的女人罵道:“你家屋垮了還是人死了,大晚上敲雞毛的門?”
侯善什麽話也沒說,甚至連眼皮都沒動一下,刷的一聲,從腰間抽出一把刀,刀鋒閃着寒芒。
一瞬間,從屋裏探出來的四五個腦袋又忽地縮回去,路上忽又變得寂靜如死,似乎一直只有他一個人。
他依然在敲門,敲得越來越重,門板已顫起來,這次只有一個腦袋從門裏探出頭來。
一個又圓又禿的腦袋,頭頂上只有幾根稀疏的毛發,在月色的映照下,宛如幾根枯草。
這人披着一件麻布外衫,打了個哈欠,含糊道:“你這人咋比我臉還厚咧?不開門就是打烊的意思,打烊就是不賣東西的意思,不賣東西了你咋還敲門咧?”
侯善道:“稱五斤青梅幹。”
李掌櫃道:“好嘞!”說完,腦袋已縮回去,屋裏想起窸窸窣窣的聲音。
無論誰被人大半夜吵醒,都一定會有一肚子氣。
李掌櫃當然也有一肚子氣,但看在那一把刀的份上,也就可以不氣了。
李掌櫃将稱好的青梅幹交給侯善,侯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數錢給他,錢貨兩清後,侯善利落轉身,李掌櫃利落關門,像是素未相識的人。
世上交往也大多如此,以利相交,各取所需,利盡則散。所以如果有人離開了你,你也不必太過傷心,相聚別離,本就是人生常态。
03
放風臺上,火盆還燒得正旺,燒得哔啵作響,兩個小夥子卻不見了。
侯善勒住馬缰,毒蛇一般的眼神盯着放風臺,淡淡道:“你是什麽人?”
黑暗中,有人冷冷道:“與你無關。”
侯善已握緊腰間的刀柄:“你想做什麽?”
那人道:“殺你。”
侯善道:“不管你殺我,還是我殺你,只怕還要等一下。”
那人道:“那麽你就快去快回。”
侯善縱馬進寨子,寨子裏還是一片黑暗,沒有一點動靜,似乎所有人都已睡得不省人事。
他走進屋,妻子已躺在榻上睡着,呼吸安穩,她嘴角彎起一抹淺淺的弧度,又美麗,又溫柔。
他将青梅幹倒了一些在碗中,将碗擱置在床邊的小桌上,然後替妻子掖了掖被子,吹滅燈,出門去。
他并沒有直接去找神秘人,而是去放風臺上看了看,發現兩個小夥子已經倒在地上,睡着了,睡得很死,就算現在一道霹靂劈來,也絕吵不醒他們。
明月,月色如霜。
黑夜,夜色似墨。
究竟是黑夜更黑,還是明月更明?如是明月更明,為何還能看見黑夜?如是黑夜更黑,為何又能看見那一點潔白的月光?
世上的事本就是說不準的。
月色與夜色交織成朦胧的光影,朦胧的光影朦胧了少年的身影,似在霧中,又缥缈,又遙遠。
侯善已握住他的刀。
“我和你有仇?”
“沒有。”
“既然沒有,為何來殺我?”
少年忽然擡手,侯善已舉起刀,刀還未砍下,從少年手中飛出的黑影被刀砍成兩半,落在地上。
赫然竟是四五張輕飄飄的紙。
但這幾張紙卻似暗器一般攜着一陣勁風射來,完全不像一張紙,可見這神秘人內家功夫已臻化境。
“死在你刀下的九十七個人也和你無仇,你為什麽要殺他們?”他說話的語氣很淡,卻讓人覺得很冷。
侯善極快瞟了一眼地上的紙張,寫滿了人名,其中一個叫陳敬生。
那人接着道:“孫展鴻、趙圓滿、陳敬生、吳宗仁、王念財生前積德行善,舍財修繕寺廟,施粥濟人,從未做過一件壞事,卻慘死在你的刀下,屍身落入虎口,僅憑這一點,你就該死。”
侯善眼光一閃,冷笑道:“你莫要拿幾張擦屁股的紙來哄我,這世上沒有一個人是真正的好人,莫非你是如來眼,能看透他們那張人皮?”
那人道:“他們或許踩死過螞蟻,也吃過雞鴨,卻絕沒有做過傷害別人的事。”
侯善厲聲道:“你以為你是誰,你說他們沒做過,他們就沒做過?”
那人道:“我說沒做過,就沒做過。”他語氣冷淡又篤定:“我劍下無冤魂,你若不信我,我可以給你一天時間去查。”
他從不亂殺人。
決定殺人之前,他一定會先調查此人的出身、性格、經歷,罪孽,一旦證據确鑿,他的筆下便會多出一個名字,正如閻王的生死簿。
若有人不服,他便替他算清楚,在某年某月某時做了某事,而這某事,通常是殺人放火搶劫的缺德事,有些時候,他們自己在何時殺了何人,自己也記不清了,而對方卻十分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