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讓她沉寂
讓她沉寂
01
七月初七,乞巧節。
大街上行人極多,肩挨着肩,手擠着手,脂粉味、酒肉味、濃郁的汗味交織成一種十分奇怪的味道,奇怪的味道,就是不好聞的味道。
花似雪從人潮中擠回家時,已是滿身的汗。
堯城人十分懂得享受,是以也十分注重節日,對他們來說,不管是大節日還是小節日,只要是能讓人快樂的節日,就是好節日。
花似雪入鄉随俗,也去街上買了一只烤雞、一包荷花酥餅、一壺山葡萄酒,雖然她的生活依舊拮據,但賺錢的目的本就是用來享受生活。
素日下工,她最高興的事就是回家,然等她到家時,卻高興不起來了。
門是開着的,一個人坐在她的床上。
這人左腿纏着白紗,右手也纏着白紗,一只眼睛又紅又腫,眼白裏布滿血絲,時不時掉下一滴淚,看起來像是因為傷心而掉淚。
無論誰的眼裏被灑了石灰,都一定會傷心的。
花似雪站在,心裏騰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一只眼看向她的眼裏露出一絲冰冷殺意。
花似雪心髒突地一跳,扔下手裏的袋子轉身就跑,卻見門外不知何時出現了兩個人,他們一人按住她的肩膀,一人抓住她的腳踝,她就已倒在地上。
“把她拖過來!”何力咬牙切齒。
一陣恐懼襲上心頭,她只覺得後背發涼,鼻尖也冒出冷汗。
這時,她忽然覺得那顆松動的牙齒又疼起來——那顆牙齒已被大夫拔下,小腹上的淤痕也已消失,但她一看見何力陰森森的表情,被他毆打過的部位似乎又隐隐作痛。
何力帶了人來,顯然今天不用他自己動手。
這兩個小流氓正是“死魚眼”和“沒耐心”,他們高而強壯,拳頭像石頭一般堅硬。
就像霹靂打在地上,地會裂開一條縫,他們的拳頭打在身上,花似雪的骨頭也會裂開一條縫。
死魚眼拽住她的雙腳,像拖死狗般将她拖到床前,他看她的眼神也好像看一條死狗。
花似雪十分驚恐,牙關已忍不住打顫。
死魚眼握住她的腳踝,将她一只腿高高擡起,何力忽然伸出左手的大指和食指比劃,似乎是在測量她的腳有多大,片刻,他放下手,只說了一句話:“讓她沉寂!”
這是一句黑話。
“沉寂”的意思就是秘密殺人,不管是沉入湖底還是用火燒,用坑埋,還是砍成塊狀扔進深山喂狼,總之就是不能讓無關緊要的人知道此人已死。
與“沉寂”相反的則是“見光”。
“見光”則是讓受害者死于意外事故,讓屍體暴露在大衆面前,目的是為了殺雞儆猴,讓那些被勒索的人知道,破壞規則的下場,就是死。
堯城共有七十八條主街,每條街上都有一個“大哥”,“大哥”手下還有少則幾十名多則上百名的打手,是一股潛藏在地下的巨大勢力。
他們勒索窮人,賄賂官差,就算百姓告官,官府也不過象征性的抓幾個無關緊要的人進去蹲幾幾天大牢,很快就被釋放。
告密者要付出代價。
過不了幾天,告密的人便會消失不見,或者無緣無故死在街上。
因為死者是無權無勢的平民,官府也怕追究起來麻煩,象征性的調查幾天,待到風頭平息,便就此作罷。
若有死者家人前來糾纏,便會以破壞治安為由被官差抓進大牢裏去。
花似雪的心已跳到嗓子眼,似乎已要窒息,她艱難地從嗓子裏擠出幾個字:“你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何力冷笑一聲:
“你這狗娘養的雜種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做得很好,我是挨了你一頓好打。”他話鋒一轉:“連狗過都會撒尿,你居然忘了擦腳印,還是太大意了。”
花似雪眼光黯淡下去,一顆心似沉入湖底。
那夜痛打一只眼後,她又興奮,又激動,又害怕,只想趕緊逃回家。她本以為一切已做得天衣無縫,不曾想還是漏了陷。
世上一切密謀,不管計劃得多隐秘,都一定會留下證據,只看人找不找得到。
忽然,她二話不說,仰面倒在地上,盯着屋頂上的梁木,蠟黃的臉上竟然出現一種放松悠閑的表情,好像正躺在碧玉湖邊,看着藍天白雲,吹着溫暖的春風。
“你在做什麽?”何力問。
花似雪忽然閉上眼睛,淡淡道:“你看不出來?”
“我看不出來。”
“你為什麽看不出來?”
何力冷冷道:“因為我看不出來,所以我看不出來。”
花似雪也冷冷道:“我在等死。”
何力頗有幾分驚訝,他殺過的人沒有十個也有八個,他永遠忘不了那些人死前恐懼、絕望的眼神。
刀插進他們的心髒時,他們的雙眼如死魚般凸起,屎尿順着褲腳漏下,屍體倒在地上時,會像砧板上的活魚般劇烈地板一板。
“你不怕死?”他蹙眉。
花似雪閉着眼睛:“怕歸怕,死還是得死。你也會死,會病死,老死,反正早晚都是死,又何必掙紮。”
她說完,雙手張開,道:“要殺就快殺,不要耽誤我投胎。”
何力盯着她看了好半晌,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他忽然笑起來。他笑起來時,臉上那條刀疤也皺起來,像一條扭曲的蟲子。
“我偏又不殺你了。”他說。
花似雪忽然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瞪着眼睛,質問他:“你不殺我?你為什麽又不想殺我了?不行,你必須殺我!”
何力臉上又出現那種奇怪的表情,他罵道:“我不殺你,你反而逼着我殺你,你這人是不是腦子有毛病?”
花似雪眼睛瞪得更圓:“你不殺我,定是要換一種更壞的法子來折磨我,那我寧願死!”
她忽然跳起來,操起桌上的燭臺就要往腦袋上砸,何力見狀,忙道:“攔住她!”
兩個小流氓一人捉住她一只手,燭臺啪嗒掉在地上,滾到何力腳下。
花似雪罵道:“你不是要我死,現在怎麽又不讓我死了,你他娘是不是人?說話算不算數?”
何力慢悠悠道:“你方才不是不想死,現在怎麽又想死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你這裏是不是有病?”
花似雪道:“我不管,我就要死!”
何力道:“我就不讓你死!”
死魚眼忽然道:“怪哉怪哉,一個想殺人,一個被人殺。想殺的人現在反而不殺人了,被人殺的反而想被殺了,世上還有比這更怪的事嗎?”
“沒耐心”蹙了蹙眉:
“世上的事本來就是這樣子,明明該是這樣的卻變成了那樣,該是那樣的事卻又變成這樣,有什麽可奇怪的。”
他頓了頓,語氣開始不耐煩:“還殺不殺?”
“殺!”
“不殺!”
花似雪瞪着他:“真不殺!?”
何力悠悠道:“我說不殺,就不殺。”
他似乎很享受這種予奪生殺的權利,像一個帝王般決定臣民的生死。
花似雪嘆了口氣,似乎覺得很遺憾:“你不殺,那我也只好不死了。”
這時,兩個小流氓已松開她,花似雪趁這時從兩人手臂之間如魚兒一般滑出去,人一竄到門口,她撒腿就跑,兩只腿如風火輪般轉得飛快。
身後有人在追。
花似雪憋着一口氣往前沖。
街道上全是人,只要沖進人堆裏,以人群做掩護,她就有把握逃走。
她一邊剝開人群一邊大叫:“要殺人啦!要殺人啦!”
跑了一小段路,前方人群紛紛讓出一條路,一輛黑檀木馬車迎面駛來,而花似雪兩條腿似已失控,她拍着大腿道:“別跑了別跑,快停下!”
忽然,她雙膝一跪,身體向前傾倒,雙手下意識抱着腦袋,像一個球般滾到馬車前,馬夫緊急勒馬,馬兒高揚四蹄,身後車廂抖了抖。
花似雪呃一聲,睡在地上昏迷不醒。
車廂裏傳出一陣不耐煩的聲音:“趕車人連車都趕不好,還趕什麽車?”
年輕的車夫道:“禀三公子,有一個莽撞的小子滾到車前,馬還沒碰到就暈過去了,這個月我們已經是第十一次遇到這種碰瓷的了。”
那道不耐煩的聲音忽又變得慵懶:“要麽攆走,要麽把他碾死,賠點錢。”頓了頓,他又道:“現在這些人,為了幾個臭錢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街上的行人都已停下,圍成一個圈看着這輛華麗鑲金的馬車,又看看躺在地上的破小子,方才還熱鬧的大街忽地安靜下來,周圍只剩下風聲,還有攤子上烤肉的滋滋聲。
沒有人在走動,也沒有人說話。
因為他們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從紫檀雕花小門裏走出來的人。
這人不過二十左右,一張白白淨淨的臉上帶着一種斯斯文文的氣質,他眉目清隽,遠觀如山,近看似水,像是一株生長在高山間迎風搖晃的翠竹。
一株君子竹。
竹子修長,他的身材也修長。
竹子高潔,他的人看起來也很高潔。
唯一不同的是,他穿了一件雲白色錦紋直裾長袍,頭戴小冠,腰系玉帶,帶下垂着一枚雪白瑩潤的玉佩。
人群中不乏有行家在,他們一眼就看出這袍子的面料定是出自京城百年老店“錦繡閣”。
聽說錦繡閣一匹布就值千金,足足夠貧苦人家吃上四五年,閣門前貼了一對皇太後親筆提的對聯,寫的是:
願将天上雲霞服,換做人間錦繡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