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只眼
一只眼
01
老楊說堯城富裕,老楊說堯城工錢高,老楊卻沒說堯城的東西也很貴。
譬如說一碗同樣大小的陽春面,朝雲城的店家只賣三個銅板,堯城則足足翻一倍,若是牛肉面、燒鴨面之類加肉的就更貴了。
花似雪全部的身家只有十三兩銀子外加兩吊錢,她随身的小包袱已掉在那會跑的小屋中,衣物和燒餅皆染了毒蛇血,她不敢再要。
住店就更貴了,就連普通的客棧,加上一日三餐,一天一要兩銀子。
堯州城繁華,富裕,人多,四面八方的人都趕來這裏做生意,或是攜妻帶女來觀賞游玩,若是遇到熱鬧些的日子,就算肯花錢也未必能找到宿處。
花似雪住進一家普通的“錢來客棧”。
你在每一個城市都會看見這樣一家“錢來客棧”,價錢是平民百姓消費得起的,是以每一家錢來客每日都會有錢從四面八方湧來。
三秋桂子,十裏荷花。
堯城風景如畫,美不勝收,城西處有一片碧綠湖泊,堤邊栽滿垂柳,湖中間有一座琉璃塔,共八十一層,檐角處懸着鎏金鈴铛,微風從遠山拂過時,清脆空靈的鈴聲叮咚作響,每一個角落都能聽到。
這座琉璃塔乃是四大家族,楚家、聞家、蘇家、公儀家合資而修,工程浩大,從起草到完工,足足花了數十載。
到得夜晚時,塔中燃起燭燈,将整座琉璃塔映得熠熠生輝,雕刻精致的畫舫在湖面上穿梭,歡笑聲、吟詩聲、琵琶聲、婉轉的歌聲回蕩在湖面上。
幾只小船穿梭在畫舫間,船上挂着白而薄的帷幔,船上兩三人,茶幾潔淨,茶爐溫熱,并幾碟精致甜點,說說笑笑。
花似雪只是站在岸邊看,就已被這座城吸引,就像一個懷春少女愛上一個一見鐘情的悄兒郎,無法自拔。她決心要在這裏住下。
在此地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活,這裏究竟是人間天上,還是天上人間?然而到第五天時,花似雪就快活不起來了。
不管身處何方,兜裏沒有錢都是一件不太快活的事。
她詢問掌櫃哪裏可以找活做,彼時掌櫃正在櫃臺前噼裏啪啦打算盤,速度已快出殘影,他撥算盤的速度絕對不遜于江湖中知名劍客拔劍的速度。
他撥着算盤,頭也不擡,笑吟吟道:“街頭有一塊告示板,小夥子可以去看看。”
經過一番改造,她的換裝術總算合格。
雙眉描粗,皮膚塗黃、耳洞遮住,說話時也總是壓着嗓子,聲音低沉,大家以為她是個年輕的小夥子,而不是個美貌的小姑娘。
堯城共有七十八條主街,每一條街的街頭皆有一塊告示板,板上貼着各種各樣的告示,有尋人的,尋豬的,尋雞鴨的,招人幹活的,房屋買賣、房屋租賃的,告示板邊角還貼着重金求子的小廣告。
老楊說堯城富裕,老楊說堯城工錢高,可老楊沒說堯城消費也高,也沒說堯城活難找。
堯城遍地是人,多為外來人。人多了,活就少了,是以花似雪站在告示板前面時,板上已只剩下邊角處重金求子的小廣告。
第二日她特意來早些,卻發現街頭排着一條蜿蜒的長隊,她排在隊尾,不多時,隊伍散了,她聽見他們在嘆氣:
“再找不到活幹,我就只有喝西北風了。”
“你不會喝西北風的,楚家每日都在施粥。”
“唉,搶飯難道比搶活簡單?你莫忘了這裏的乞丐都不是吃素……”
“哎哎哎,楚家開飯了,快走,快走!”這句話還沒說完,兩人已飛快跑走了,跑得真快。
花似雪第一次覺得錢如此難賺,絕不是大風刮來的,但用出去時又像是被大風刮走的。
她雖失落,卻絲毫不氣餒。到得第三日,天色未亮時她便爬起來,一溜煙來到街頭,看見五六個人站在板子前,刷拉一聲撕下告示,離開。
花似雪忙奔上去,見一名小女子正在貼告示。
小丫頭看見他,随口問道:“小兄弟,找活做?”
花似雪點點頭。
小丫頭看上下打量他一眼,道:“挑糞的粗活,你這小身板挑得動嗎?”
花似雪連連點頭:“我一定行!”
她在萬花樓哪裏幹過粗活,每天看書繡花罷了,但現在她急于賺錢,就算不行,也一定得行。
退無可退時,只能往前沖。
否則,就得出去和乞丐搶地盤了。
“一吊錢一趟。”
“行。”
02
一吊錢一趟,一趟來回各一次。
第一次桶糞時,花似雪通常是走五步停下來,歇十口氣,又要十足小心,莫要讓糞桶邊角沾到衣衫,又要注意莫要屎尿晃出來弄髒了人家的路。
這戶宅子的主人是個年輕的小娘子,只有兩個小丫頭作伴。雖然花似雪是個挑糞的,但她們待她态度甚好,絲毫沒有因為她做的活而瞧不起她。
第一天挑了一趟糞,得一吊錢,還有小娘子塞的三個小桃子,臨走時,花似雪道了謝,問道:“明天還來麽?”
年輕的小娘子和善一笑:“只要你不嫌髒,明天還來。”
她本可以找一個大個頭來挑,一個中午就可以将茅廁裏的糞挑完,小娘子卻又是個心善之人,見她雖然瘦弱,幹活卻很賣力,顯然很珍惜這份活,又聽她口音又是個外地人,想來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也很艱難,遂讓她賺這點錢。
黃昏。
日薄西山,華燈初上。
大街上的行人絲毫不比白日少,反而更多,更熱鬧。
晚風微涼,天邊是大片大片的晚霞,先是金色,漸漸變成紅色,最後淡成淺淺粉色。
天邊,一彎橙黃的月牙懸在樹梢,淡如抓痕。
人們結束一天的勞作,沒錢的端着飯碗,搬個小凳子坐在門口,和左鄰右舍聊八卦:
前天趙婆娘家娶兒媳婦了。昨天半夜老孫頭病死了。今天隔壁街的李蓮蓮拉着夫婿和離了,原因是一對母子找上門,說小張是小孩的爹,李蓮蓮怒扇了小張幾巴掌,當即拉着他上了衙門,好多人都圍着看咧!
有錢且已成家的則帶着家人出門下館子,或租一條雕刻精致的小船去游湖,好不快活;有錢但是沒成家的就呼朋喚友去畫舫上喝酒、賭錢,泡姑娘,好不潇灑。
堯城很快活,堯城人也很快活,花似雪雖身在堯城,這些快活卻和她沒有關系。
她回到客棧裏,飯也沒吃便匆匆上樓,生怕別人聞到她身上的屎臭味。
錢來客棧雖然小,小夥計的招呼卻很周到,花似雪剛進屋子,便有人在外頭敲門,客氣地問:“客官需要熱水嗎?”
花似雪忙道:“要要要!”
泡進溫熱的水中,花似雪才舒服了些,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了。
她仔仔細細搓了個澡,洗幹淨頭,重新穿好衣服後才讓小夥計送吃食來,晚餐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湯并一碟酸辣蘿蔔,吃得花似雪熱汗直冒。
她算是找着了一個穩定的主顧,雖然是些挑糞擔水劈柴的粗活,但那小娘子人又好,說話溫聲細語的,有時還會塞一些自家烙的燒餅給他,花似雪已經很滿意了。
03
眼哥站在巷子口,雙手環抱,斜斜靠在長了綠色苔藓的牆上。
他的左眼已經瞎了,戴着半張銀面。
一條猙獰的刀疤從下巴處一直劃到左耳根,就算他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說,這張臉瞧起來也格外吓人,他若笑起來,嘴角快咧到耳根,更吓人了,他卻絲毫不在意,反而很享受旁人畏懼的眼光。
他身上雖有點錢,卻不多,但他快過得很快活,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很成功。
他倚在牆上,看着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和貼在牆根處要飯的乞丐,銳利的三角眼中透出一絲愉悅的笑。
他看着人們的眼神,就像一個君王看着自己的臣民。
他在等人。
黃昏時,他總算看見一個人走上小拱橋,朝這邊走來。
那人是個年輕的小夥子,走路卻像個小姑娘似的,一邊走一邊踩着自己的影子玩,腳步輕盈。
眼哥離開巷口,快步走到小夥子身前。
小夥子見他擋路,本想說話,擡頭時又看見他這張鬼見愁的臉,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和膽怯,不動聲色後退一步。
眼哥微微一笑,盡量裝出三好青年的樣子,嗓音溫和:“你好。”
他注意到小夥子稍稍挺直脊背,微揚下颌,才回道:“你也好,有何貴幹?”他故意裝作不怕他。
眼哥道:“有活要找你幹。”
小夥子眨眨眼睛,顯然不信。
經歷那蛇太君和如意童子的事後,小夥子對陌生人都保持一絲警惕。
這個小夥子正是花似雪。
眼哥随手指了指橋頭那株老柳樹,一名駝背老婆子在樹下支了個攤子,賣水果冰粉。
這賣水果冰粉的老太婆和賣鮮花冰粉的老太婆是一輩子的對頭,年輕時争過村裏最帥的男人,最後,男人卻娶了隔壁村最美麗的姑娘小薇。
和男人的情分結束了,兩個女人的緣分還繼續着,年輕時搶人,老了搶生意,因為賣冰粉這事還搶過攤位,互相踹了對方的攤子,官兵知道她倆有怨,便不準看見她倆擠在一塊賣冰粉,不然就得罰錢。
四四方方的冰塊浮在白瓷碗裏,甜湯裏放了一大塊透明晶瑩的冰粉,還添了切成塊的碎西瓜、楊梅、荔枝,湯面浮着細碎的葡萄幹和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