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傻子和他的小屋子
大傻子和他的小屋子
01
小男孩已在車上。
老楊轉身,瞅他:“你家在哪?”
小男孩道:“不遠,就在蒹葭村,太陽落山之前可以到。”
老楊道:“你有錢沒有?”
小男孩道:“我是小孩兒,怎麽會有錢?”
老楊說:“沒錢就下去,我們還要趕路。”
小男孩說:“我不能下去。”
老楊說:“這是不是你的車?”
小男孩搖頭:“不是。”
老楊瞅他:“既然不是你的車,你為什麽不能去。”
小男孩的回答很絕:
“因為我是小孩。老人要愛護小孩,所以你不僅不能趕我下去,還得送我回家。”
說完,他咧嘴笑起來:“不過我可以請你們吃西瓜,我家田裏全是大西瓜,又香又甜,你們想不想吃?”
日頭毒辣,吹來的風已變成陣陣熱浪,汗水将衣衫黏在皮膚上,就算是老楊這受慣苦的人,已難免覺得有幾分難受。
花似雪道:“叔,我替他給,你就送他一程吧?”
老楊思考片刻,才道:
“送你回家可以,但你要讓我們住一晚,我們天不亮就走。”
小男孩爽快答應:“住三晚都沒問題!”
老楊順着小男孩指的路,調轉驢車。
小男孩已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在車上,花似雪覺得他好玩,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小男孩閉着眼睛:“大傻子。”
“大……傻子?”花似雪強行忍住笑意。
小男孩睜開眼,笑道:“他們都叫我大傻子。”
花似雪問:“他們叫你大傻子,你不生氣嗎?”
大傻子聳聳肩,滿不在意:“他們說我是大傻子,我就是大傻子。我既然是大傻子,為什麽還不許人家叫我大傻子?”
花似雪覺得他不僅人有意思,說話也很有意思。
他雖然叫大傻子,但他非但不傻,似乎還很聰明。
02
村莊很破敗。
日薄西山,倦鳥歸巢。
村裏已有炊煙騰起。
這裏大部分房屋已久無人居住,窗扉破敗、門扉倒塌、屋頂也缺了大半,在這死氣沉沉的院子裏,唯一活着的,就只有半人高的荒草。
“村裏只有這有八戶人家了麽?”
花似雪望着炊煙,數了數。
大傻子嗯了一聲。
“其他人家都去哪了?”
大傻子道:“老的老死,年輕的已經搬走了。”
蒹葭村窮,離鎮上也有十幾裏的路,日常想買些生活用品也不甚方便,是以年輕人都帶着家眷往別處謀生了,村子裏只剩下一些孤寡老人。
驢車方進村子,就見一扇爛得随時要倒塌的木門外,站着一個拄拐杖的老太婆,她實在老得不能再老,臉像一塊老柏樹皮,一雙眼睛幾乎已睜不開。
大傻子指着她說:“我家就在那。”
驢車在木門前停下。
大傻子跳下車,離她一丈遠,大聲道:“奶,我帶了朋友回來。”
老太婆側着耳朵,面上露慈祥的微笑:“帶朋友來,好啊,好啊,許久沒有朋友來我們家了。”
她顫巍巍地伸出手,語氣慈愛地呼喚大傻子:“來,過來。”
大傻子猶豫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待他走進,老太婆忽然用那只雞爪般又瘦又利的手掐住他的耳朵,用那張牙齒已經快落完的嘴罵叽裏咕嚕罵起來,花似雪和老楊都沒聽懂她在罵什麽。
小少年一邊哎喲一邊大聲求饒:“我沒得出去鬼混,現在太陽都還沒下山咧!”
老太婆又叽裏呱啦罵幾句。
大大傻子捂着被揪紅的耳朵,欲哭無淚:“我朋友還在咧,老太婆給我一點面子行不行?”
老太婆這才住手,又恢複那慈祥的模樣,說了幾句話。
大傻子替她翻譯:
“我奶說讓你們一起坐下來吃飯。”
于是花似雪和老楊就坐下來吃。
不管吃什麽食物,一天吃三頓,連續吃兩三日,都一定會厭煩的。他們已吃了三天九頓燒餅,若能換換口味,是再好也沒有的了。
一小鍋白米飯,一鍋白菜豆腐湯,一盆豆角燒土豆,土豆炖得又香又爛,入口即化,粘稠的湯汁澆在白花花的米飯上,能讓人吃兩大碗。
豆角和土豆都是自家種的,不花錢,這已是他們素日能吃到的最好的菜。當然,這全都歸功于老太婆高超的燒菜技術。
用完飯,老太婆将碗筷收在木桶裏,準備去竈邊,花似雪忙起身幫她提木桶,老太婆說了幾句話,大傻子解釋道:“我奶說你是客人,要你坐着。”
花似雪搖頭,湊到老太婆耳邊道:“我和大……您孫兒一般大,您也可以把我當成您的孫兒,孫兒幫祖母做一些事,是應該的。”
大傻子忽然問:“你幾歲?”
花似雪:“十五。”
大傻子道:“你明明比我老四歲。”
老太婆拍着花似雪的手說了幾句,大傻子解釋:“我奶說你是個讨人喜歡的好孩子。”
花似雪将老太婆扶回凳子上,去竈邊燒溫水洗碗,老楊牽着老夥伴去吃草料,
大傻子跑到後院,三兩步跳到一片小瓜田中彎着腰找,不多時,懷中抱着一個綠油油的大西瓜。
西瓜片薄厚均勻,整整齊齊碼放在盤子裏,剛用溪水浸泡過的西瓜又冰涼又清甜,幾片吃下去,涼到心裏,炎熱的暑氣已消大半。
花似雪坐在木椅子上,仰頭看着滿天星鬥,簡直像是用碎裂鑽石織就得大網,将山川河流一網攬盡。
嘴角微揚。
她的心情很愉悅。
無論誰吃了一頓豐富的晚餐,心情都會很愉悅的。
但她愉悅更多是對于自己。
如果她還待在朝雲城,還待在萬花樓,又怎能遇到大傻子這樣明朗有趣的人?又怎能遇到燒得一手好菜的老婆婆?又怎能看到這樣美的星河?
這歸功于隔壁院子的那個青年。
若不是他啓發了她,她就不會生出這個念頭,如果不是生出離開的念頭,她就不會生出巨大的勇氣。
她第一次覺得“勇氣”對一個人來說,竟然如此重要,有勇氣,才有自由。
但她并不曉得,勇氣雖讓人自由,也意味着危險。
如果她知道即将發生的事,不知道她有沒有後悔離開家鄉。
屋子雖然小,卻被老太婆打掃得幹淨,就像她的人雖然老,頭發雖然小,卻依舊梳得光滑。
一個人就算醜,窮,但如果把自己打掃幹淨,也一樣令人尊敬。
小屋裏還有兩間小屋,用一道藍色的簾子隔開,想來是主人的卧室。
大傻子的屋子小,床也很小,小得只能睡得下兩個人,老太婆讓他和自己睡,把床留給客人,大傻子連連搖頭:“你睡覺打呼嚕,簡直比雷還大,我怎麽睡得着?”
老楊看着他倆說:“你倆睡一間,我睡車上。”
大傻子說:“雖然沒我奶老,但你好歹是個老人,小孩子要尊敬老人,我怎能讓你睡車板上?”
老楊拔了一口煙:“我睡在車上,是要看着我的老夥伴。”
原來,他是怕自己的老夥伴被人偷了。
老夥伴就是他的飯碗。
這麽多年來,他和驢待在一起的時間比和老婆待在一起的時間還久,一人一驢竟然生出一份親情,老婆被偷了還能忍,驢不能被偷。
正值仲夏,就算不蓋被子也絕不會涼。
老楊還坐在鋪滿幹草的車板上,煙管裏火光明滅,吸一口,吐一口,從窗外看去,佝偻瘦小的背影幾乎要被濃霧湮沒。
花似雪心裏十分忐忑。
她本堅持自己睡驢車,老楊不同意,就好像花似雪要睡的不是驢車,是他老婆一樣。
花似雪只得和大傻子擠一張床。
“你還愣着做啥,你不睡我睡了。”大傻子穿着白日那身衣服,翻過身去,面對牆壁睡了。
花似雪在心裏嘆了口氣,此時她真希望大傻子是個真的大傻子。
她上榻躺下,盡量離大傻子遠一些,半個身子都已探出榻外,本想等大傻子睡熟之後悄悄在地上将就一晚。
有夜風從窗外吹來,伴着此起彼伏的蟬聲,花似雪開始思考人生,思考半晌,沒思考出來,睡着了。
亥時的風是溫暖的,輕柔的,老楊抽完煙,和衣躺在車板上睡下,到得醜時三刻,他冷得仿佛是睡在冰窖中。
他忍不住打一嘴噴嚏,聽見老夥伴在叫,朦胧間睜開眼,驚起一層雞皮疙瘩,頭發一根根豎起來。
月色映着一座孤墳。
他明明睡在院子裏,怎麽會莫名其妙來到墳場?
遠處密林中傳來怪鳥凄厲的啼叫,宛似鬼叫。老楊縱然年過半百,也依然有些發怵。
一定是大傻子搞的鬼,他早就看出那小子是個混不吝!
但當他看見周圍景色時,他更驚恐了,他還是睡在院子裏,院子裏有籬笆、有破得快要倒塌的木門,還有吃完飯時用的桌子,甚至連洗幹淨的碗筷都還整整齊齊碼在櫃子裏。
唯獨小房子不見了,連一塊瓦都看不見,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莫非遇見鬼了!?
他想起老王拉夜車遇到鬼指路的經歷,不由得打一個寒顫,想走又不敢走,想睡又不敢睡,索性從懷中掏出鐮火石燃了紙煤,點了旱煙。
他吸一口,吐一口,靠着驢坐下,等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