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院子裏的棺材
院子裏的棺材
01
三月二十七,傍晚,微雨。
花似雪被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吵醒。
聲音是從窗外飄進來的。
花似雪一覺睡到現在,頭有些暈,心情也比往日更低落了些。
屋中尚未掌燈,從窗外透進來一片昏暗的光線,模糊了屋中的擺設。
她取下搭在架子上的雪白色衫子披上,赤足行至窗邊,心下一跳
牆外小小的院子裏停放着一具烏木棺材,那名青年已換上白色喪服,像一頭沒有生命的木頭般直愣愣立在微微搖晃的枇杷樹下。
空氣中飄着一股潮濕又濃重的燒紙錢味,時明時滅的火光淺淺在他的臉上,他的臉也白得像個死人。
除他之外,還有三四個普渡寺的和尚正在念經。
花似雪環顧四周,不見那小娘子的影兒。
她呼吸一滞,一種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
昨兒天氣晴朗,她還瞧見小娘子搬了個小凳子坐在門口曬太陽,青年站在她身後,給她梳了頭發,又繞到前頭來給她描眉,點唇。
今兒怎說沒就沒了?
一陣冷風吹來,她只覺後背一陣發涼,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籠罩在心頭,令人喘不過氣。
七日後,起棺上山。
此時,花似雪站在窗內,看向那又髒又亂的小院子,心裏才覺得悲傷。
她以後再也看不到小娘子了。
看不見她種菜、看不見她做飯、看不見她給雞灑食,看不見她咯咯地攏雞回籠,也看不見她對自己笑了。
她忽然好想去她的院子裏玩玩,和她一起坐在太陽下說說話。
她很喜歡她。
她這幾日過得很傷心,好像她自己也死了老婆似的。
每日用完飯,她就站在窗裏看那小小的院子。
小院子已不如往日幹淨整潔,白色的雞屎到處都是,三只雞只剩下一只,其他兩只不知哪去了。
這日,她才看見青年從屋裏出來,頭發像往日一樣用一根帶子束在身後,一縷發絲散在額前,不如往日那般得體。
他的臉色蒼白而萎靡,唇邊已冒出一圈青色的胡渣,瞧起來已不像個讀書人。
他開始打掃院子,用鏟子将地上的雞屎鏟了,又将鍋裏的鍋碗瓢盆洗幹淨,整整齊齊碼放在碗櫃中。
之後,他将鏟子、鐮刀、鋤頭等器具依次擺回原位,方才髒亂的小院子又變得幹淨整潔。
花似雪專注地看着他,又見他進了屋子,約莫一盞茶的時辰後出來,肩上已背着一個藍色的包袱,朝外走去。
花似雪似乎知道他要做什麽,卻還是鼓起勇氣明知故問一句:“大哥哥,你要做什麽?”
青年停下腳步,微微側身,一雙灰蒙蒙的眼睛看着他,嘴角卻擠出一點笑意:“我要走了。”
他盡量使自己看起來溫和。
在他心裏,這個小妹妹已是他和妻子的熟人了。
他們在院子裏活動時,她時常趴在窗沿上看,待他們看她時,她就會飛快地揮揮手,抿着唇笑。
花似雪又問:“你為什麽要走,難道這不是你的家麽?”
青年道:“我妻子已不在了,這裏已不是家,所以我要走。”
花似雪問:“你要走到哪裏去?”
青年別開眸子,望向空中一雙展翅掠過的大雁,語氣忽然變得無比悲傷:
“天下之大,哪裏都可以走,走到不傷心了,就不走了。”
說完,他看向花似雪,露出一個溫和又悲傷的笑,他說:“小妹妹,我妻子很喜歡你,保重。”
說完,他走到門外,轉身将門鎖上,身影消失在巷子外。
花似雪看着牆隅處那一株小枇杷樹,手肘撐在窗沿上,喃喃道:“因為傷心就要走,走到不傷心了,就不走了。”
她見青年走得那般幹脆,像是絲毫不懼怕外面的世界。
娘曾經告訴她,現在外頭世道亂得很,山匪、強盜、騙子遍地皆是,女孩兒孤身一人出門是要被欺負的,吓得她從不敢跑遠。
她去過最遠的距離,就是城外的湖邊。
青年那句話像咒語一般印在她的腦海裏,吃飯時想,沐浴時想,睡覺時也在想,那句話既令她興奮,也令她擔憂的。
她時常會在半夜坐起身來,問自己:“你傷心嗎?”
“我傷心。”
“那你想不想走?”
“我想。”
“那麽你為什麽不走?”
“因為我沒有很多錢,也害怕外面的山匪、強盜、騙子,娘說,女孩兒孤身出門是要被人欺負的。”
她兀自坐在榻上想了想,忽然一拍額頭:“那我扮成男兒身不就沒人欺負我了?”
她當即下決定,興奮得一晚未眠,盤算着自己離開後要如何靠雙手賺錢,要如何生活。
她不是個輕易下決定的人,一旦下了決定,就非做不可。
昨夜落了一場雨,小徑上花枝零落,翠綠的葉上滾着晶瑩的露珠。
花似雪一大早起來穿戴好,剛喝下一口熱羊奶,屋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她打開門,就看見她娘。
她本打算去向娘道歉,現在娘就在門外,她反而有些尴尬,到嘴巴的話忽然黏成漿糊,一個人也不說出來。
“娘做了你最愛吃的燙魚片。”每次她娘想同她和好是,都會這樣說。
魚是今早在菜場裏買的活魚。
汁是紅色的,湯面浮着厚厚的油,還有幾個紅色的小米椒和切段的大蔥。
燙魚片又鮮、又辣、又燙,吃不了幾片便會令人滿頭大汗,搭配酸甜可口的冰鎮酸梅汁,簡直給個神仙也不換!
花似雪喜歡吃辣,但平時很少吃到,因為娘說吃多了臉上會生痘。
今日娘主動做了她最愛吃的燙魚片,也是放下當娘的架子來找她和好。
夢蝶也被二人叫來一起吃,但她不擅長吃辣口,幾片入嘴就已辣得臉色通紅,手作風扇在嘴前扇着,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
吃完這頓飯後兩日,正當樓裏的人以為她母女倆和好時,花似雪留下一封信,跑了。
她娘才看了一半,當即腿軟,派夢蝶趕忙告知徐媽媽,打發樓裏的人出去找。
02
趕車的是個戴着鬥笠的小個子老頭,看起來就像一只幹癟小公雞,趕驢的人比驢還小,卻把驢車趕得很穩。
坐在車上的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夥子。
穿一襲青色長袍,戴頭巾,肌膚百裏透紅,一雙明亮的桃花眼四處張望,帶着三分好奇,三分擔憂,四分激動。
——她,花似雪,終于鼓起勇氣飛出熟悉卻又厭倦的鳥籠!
——她,花似雪,一定要靠自己的雙手賺錢,堂堂正正的生活!
驢車在黃泥道上緩行,他們已走了三日,至少還要走上四五日才到得堯州。
花似雪最初打的算盤是去距離朝雲城最近的太倉城謀生,但聽老楊一番話後,她轉眸一想,決定到遠方去。
趕驢車的老楊說:
“去倉城有個啥意思?倉城比咱朝雲更窮,既是出門讨生活,也該去富點的地兒,聽說在那裏跑一天車,”他伸出一根粗短的食指:“打底能賺一兩銀子。在咱朝雲賺的不如花的多,勉強夠養家糊口,要多幾個兒子,彩禮都拿不出!”
今日天氣甚好,金陽明媚,但不曬人,微風拂過,空中飄着清甜的花香。
花似雪躺在幹草上,雙手枕在腦後,聽着老楊的念叨,閉着眼睛曬太陽。
思忖半晌後,她對老楊說:“叔,不去太倉了,咱去堯州。”
老楊解下水囊灌一大口水,道:“堯州路遠,得加錢。”
“加多少錢?”
“一共是五兩。”
“五兩?”花似雪險些從車板上跳起來,再次問她:“五兩?”
老楊道:“堯州離這裏遠吶,老頭子我都沒給小夥子你算上驢的草料費。”
他伸手抹了把汗:“倘若你嫌貴,不如我先将你送到青城,你再換其他的車到堯州,看看路費是不是一樣的。”
“你放心,小老頭絕不會亂收錢,畢竟我還要拉幾年的車,怎肯砸自己的招牌?”
還有沒有別的辦法?
沒有。
花似雪環顧四周,只見遠山起伏,綠林環繞,也不知是個什麽地兒,若是再去青城換成,肯定要花很不少的錢,也嫌個麻煩。
五兩就五兩,老楊說堯州富裕,工錢也高些,屆時找個活做,能養活自己就很很不錯了。
一想到自己就要獨立謀生,花似雪就有些激動,方才一點倦意頓時消散,她從小小的包袱中掏出兩張雞蛋烙餅,一張遞給老楊,一張自己吃。
老楊還未接下烙餅,忽然停車。
“看。”
“看啥?”
“看前面。”
老楊伸手一指:“那裏有個死孩子。”
近四五年來山匪、盜賊、強盜、騙子四起,乞丐也越來越多,有被殺死的、餓死的、病死的,路上遇見個把死人是常見不過的事。
老楊将驢車調到路邊,打算離死人遠一些,花似雪慨然道:“不如我們将他葬了吧……”
瞧身形,這孩子不過才十二三歲的年紀,這麽早就死了已經很可憐了,如果爛在路邊,就更可憐了。
老楊卻說:“那麽多死人,你埋得過來?還是莫管閑事了,趕路吧。”
花似雪本有憐憫之心,但沒有老楊幫忙,她也搬不動。
驢車經過小少年身邊時,花似雪忽然大喊:“他還活着!”
那小少年的确還活着,只是瞧起來神色恹恹,軟得像被抽了骨頭似的。
小男孩臉朝地上,忽然睜開一只眼:“我本來就沒死。”
“那你怎的睡地上?”
小男孩坐起身,背靠大樹,打了個哈欠:“這天兒熱死個人,我睡個午覺。”
他看了眼驢車,一本正經地說:
“原來你們以為我死了,要幫我埋屍,你們真是個好人。可惜我沒死,你們不用幫我埋屍,但我可以讓你們送我回家,不枉費你們一片助人為樂的好心。”
花似雪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