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隔壁的夫妻
隔壁的夫妻
傷你最深的人,往往是身邊人。
你的弱點,你的傷疤都暴露在他們眼前,有時他們說話雖不是有意傷害你,卻句句都傷在你心裏。
花似雪看着她娘,大聲道:“是啊,娘生我到這世上是為什麽?別的女孩兒生下來就有爹娘疼愛,有好看的衣服,有用不完的珠寶,身後奴仆成群,別人見到要恭敬喚一聲‘小姐’。”
她那雙盈滿水霧的眼睛盯着她娘,真心誠意地問:“可我生下來卻連我爹是誰都不曉得,任何人都可以罵我是小爛貨,我做錯了什麽,要被他們這樣辱罵,這樣侮辱?”
“娘,你覺得你的日子好過嗎?你覺得我的日子好過嗎?你已經在泥潭裏,為什麽還要把我也帶到泥潭裏?”
夢蝶驚得長大了嘴巴。
姑娘素日乖巧懂事,今日怎會說出這番大逆不道的話?
她娘也驚住了,她沒想到女兒心裏竟會是這種想法。
對于她來說,面子和名聲不值一提,只要能衣食無憂,不必歷經戰亂便已是最好的生活。
十九歲那年,她接待了一名旅商,一夜纏綿後旅商離開,不久,她就發現自己懷孕了,柳媽媽讓她喝湯流掉,而她,第一次感到溫暖。
她在世上已沒有親人,肚子裏的小苗子,是這個世上唯一同她有血緣關系的人。
她生出一種強烈的想法——将她生下來,這樣一來,她就不會再是孤身一人,她可以陪她長大,愛護她,照顧她。
她向柳媽媽求情,将自己這些年的積蓄取出來,給自己贖了身。
她是柳媽媽撿回來的,兩人感情頗深,見她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又不忍将她趕出去,遂讓她在後院住下。
從良後,她每日就替樓中的姑娘們裁剪一些衣物,繡一些扇面和帕子。
生産那日,是一個惠風和暢,眼光明媚的午後。
接生婆将襁褓裏的女兒抱給她瞧時,她躺在床上,目光越過穩婆的肩,看見金色陽光映在紅色窗沿上,一陣風吹來,窗外楊花似雪。
她喃喃道:“花似雪,她就叫花似雪。”
那是她這輩子最美好的一刻。
因為她已不是孤身一人。
因着樓中只有這麽一個小孩兒,花似雪又繼承了她母親的美貌,打小就生得粉雕玉琢,又喜歡咯咯咯地笑,在娘的教導下嘴又甜得很,從此成為萬花樓裏的團寵。
待她長大了些,樓裏的姐姐們教她讀書識字、彈琴唱曲兒。
像是想找個繼承人一般,她們将自己最拿手的本領傳授給她,她本來喜歡得很,但在十三歲那年,她便再也沒有撫過琴,唱過曲。
兩人的争吵聲引來隔壁居住的人。
她們紛紛來到屋外,從門外看去,只見她母女倆,一個坐在床上,一個坐在椅子上,各哭各的。
她們朝夢蝶招手,夢蝶悄悄溜到門口。
她們問了她幾句,夢蝶只說母女二人吵了幾句。
這三名女子,其中兩個與花姨年紀相仿,已從良,每日在後院打打牌,嗑嗑瓜子,唠唠城裏的八卦,這樣的閑适日子,給個神仙也不換。
另一個不過二十出頭,臉色白皙,眉眼溫潤,因近日受了寒咳嗽不止,不能接客,遂搬到後院修養。
她們進屋來,并沒有問兩人因何事吵架。
年紀稍長的女子圍在花姨身邊勸她,說估計是叛逆期到了,莫要往心裏去雲雲,年紀較小的那個坐在花似雪床前,擡起袖子輕柔地替她拭去眼淚。
“你素日乖巧懂事,今日怎的鬧起性子來了?”
“姐姐知道你是個乖女孩兒,不會無故發火,你有什麽個傷心事不妨說出來,我們幫你評評理?”
花似雪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忍不住掉淚。
何姨和白姨也來勸她,說娘一個人将她拉扯大不容易,無論如何都不該對娘發脾氣,讓她向娘道歉,就算和好了。
花似雪還是沒說話,她娘倒先說了:“不是她向我道歉,是我要向她道歉,我把她帶到這個世上,委屈了她!”
說完,捏着帕角拭去眼角的淚,兀自走了。
三人面面相對,不曾想事态竟這般嚴重,又勸了花似雪幾句,叮囑夢蝶好生照觑她,随後一道出門,往花姨屋裏去了。
花似雪坐在床上流了會淚,複側身睡下。
夢蝶僵在屋中,想勸她把姜湯喝了麽,又恐打擾到她。
思忖半晌,将桌上的碗收拾了,和衣在外間的繡榻上睡下,若姑娘半夜有需要時,方便起身。
轉日,花似雪果然受了寒,嗓子啞得像被細沙摩過,眼睛也腫得像兩個胡桃。
夢蝶見她下榻,貼心地打了盆熱水,擰了帕子給她敷眼,旋即又從飯盒裏取出午膳: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一盤青菜豆腐,一盆火腿炖雞并一碟秘制醬小菜。
“姑娘,您餓了吧,今日這是火房特意為您頓的,您快嘗嘗。”
夢蝶遞給她一杯熱羊奶,姑娘進食前都習慣喝一杯羊奶,這樣就不會吃得很多。
花似雪喝下半杯羊奶,吃了半小碗飯就放下碗筷。
有人心情低落時,會化悲憤為食量,例如平時吃一碗飯,在心情低落時可能就會吃三碗,外加一些牛肉幹、小魚幹之類的零嘴。
也有人心情低落時,胃口會大大下降,例如平日吃一碗飯,低落時就只吃幾口,若是吃多了就想吐。
花似雪正是第二種。她心情不好時,是那絕對沒法子好好吃飯的。
夢蝶深谙她的性子,見她立在窗邊走神,也不好勸,遂将飯食端到一樓去,自個兒吃起來。
與小樓一牆之隔的是有一戶白牆黑瓦的民宅。
宅子不大不小,雖有幾分簡陋,卻很幹淨、素雅。
小小的院子裏有一株小小的枇杷樹,小小枇杷樹下有一口小小的井,小小的井旁有一塊小小菜畦。
菜畦裏有一名穿麻裙的女人,小小的嘴巴,小小的鼻子,眼睛雖不小,卻也不大。
她本來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但現在眼裏卻透出一絲恹恹的病态感,她的臉上毫無血色,像是生了一場重病。
幾日不見,她竟然越發纖瘦了,身子薄得像一張紙,套在身上的麻裙略顯寬大,好像不是她穿衣服,像衣服穿她。
她手中拿着一個木瓢,正從桶裏舀出水來灌溉地裏的蔬菜,有黃瓜、西紅柿、豆角,院子裏有三只雞,檐下的木架上挂了一些臘肉、香腸、風雞。
女人直起身時,朝花似雪看來,蒼白的臉上擠出一個和善的微笑。
花似雪也回應一個笑。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她們各自心裏雖然有很重的心事,但看見對方時都忍不住微微一笑,這是她們打招呼的方式。
她們從未說過話,也從不來往,卻好像是認識多年的老友。
人與人之間的感覺本就是如此奇妙。
一個穿長衫的青年推開木門走進來,手中提着兩個油紙袋,花似雪知道,其中一包一定是藥材。
濃郁苦澀的熬藥味時常飄進她的閨房。
青年的衣衫雖然陳舊,卻洗得很幹淨,頭發也梳得光滑整齊,用一根帶子束在腦後。
妻子生病,他并無心思打理自己,但他的妻子是個極其溫柔的人,每日清晨他出門時,妻子總會給他梳頭、理衣襟,将他打扮得體面幹淨。
他們兩人說了幾句話話,青年便攙扶着妻子進屋去了。
他們的生活雖然平淡,但很溫馨,更重要的是,能堂堂正正做人,用自己的雙手賺堂堂正正的錢,過堂堂正正的生活,花似雪羨慕不已。
雖然他不曉得青年是什麽身份,但瞧他的言行舉止,着裝打扮,應是個教書先生之類的文活。
從城外回來那天起,花似雪再未踏出房門一步。
她在樓裏澆花、看魚、閱書、練字,卻沒有一樣事物能消解心中苦悶。
她有時會在心裏琢磨,那日那樣和娘親說話,是不是真的錯了,可轉念一想,又覺得很憋屈、很難過,她根本沒有說過“下賤”這兩個字,娘為什麽總是要曲解她的意思?
思及此,她又不覺得自己有錯,索性就這般僵着。
她有時也會想起裴雲驚。
他是個混蛋,是個大大的混蛋。
她很喜歡他,甚至夜裏躺在被窩裏時,會情不自禁幻想下次和他約會時,應該穿什麽衣服,梳什麽樣的發髻,描什麽樣的妝容。
笑的時候是抿嘴笑好看一些,還是咯咯笑顯得活潑一些……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都想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給他看。
她那麽那麽喜歡她,他卻冷漠地說出那樣傷人的話。
她從來沒有這樣恨過這些話。
她恨的又不是這些話,而是說這些話的人。
她恨的又不是說這些話的人,而是說這些話的裴雲驚。
對于別人的語言侮辱,她早已習慣,甚至懶得恨他們,但裴雲驚說出那些話時,她卻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簡直像脫光衣服讓人看那樣侮辱。
她恨他,恨不得拿一把小匕首捅他一下子。
唉,這大概便是愛之深,恨之切吧。
不過,她現在已不再喜歡裴雲驚了,并非是她忘情忘得快,而是他已看清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這樣的人,并不值得她喜歡。
死心有時本就是一瞬間的事。
她悶在屋中這幾日,白姨、何姨以及柳媽媽,還有前院的姐姐們也來勸她機會,讓她向母親道歉,皆說一些娘将她扯大不容易,讓她莫要傷娘的心之內的話。
她們越這樣勸,花似雪就越覺得自己可憐,娘親的傷心大家都曉得,自己的傷心卻只有自己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