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诋毀非議
诋毀非議
啪!驚堂木一拍,說書先生緩緩開口。
“這段故事,還要從熹州的一樁舊時逸聞說起。話說二十三年前熹州的高門權貴——沈府沈老爺,娶有一妻,納有一妾。妻只生有一女便再不能生育。妾十月懷胎誕下一對龍鳳胎。按理說這龍鳳呈祥本應是祥瑞之兆,是天大的喜事,可那沈老爺卻急火攻心,一口鮮血吐在了房門外,昏迷了整兩天。卻道這是因何?原來那龍鳳胎,只有哥哥全須全尾兒地出來了,而妹妹一将出生就已是個死胎!二胎活一子這可是極惡之兆,弄不好要遭受滅頂之災!”
周圍響起了低低的議論聲,蘇玉言感嘆道,居然是之前沒聽完的那個故事,連開頭都一模一樣。她這邊正嗑着瓜子,可菘藍卻身子一僵,思緒萬千。
忽然,一只手扶上他的肩:“菘藍,你要是不想聽,我們就走。”菘藍回過點神來,讷讷地搖頭:“不必了。如果我連聽別人故事的勇氣都沒有,還怎麽能真正面對自己的過去。”蘇玉言望着他,點點頭。
菘藍只十五六歲的年紀,明明神色稚嫩,卻又有着超出同齡人的沉穩內斂,或許因為是收養的緣故。菘藍并非蘇家的親生子,當年,蘇母在禹平州一農戶家接生,那産婦腹中本是對雙生子,卻只出來一個帶氣兒的。那家人立刻哭嚷成一片,揚言要将這個“禍害”沉江。蘇父決意收養這個孩子,在與蘇母大吵一架後,終于正式接納他成為蘇家的一員。
蘇藿給他取名菘藍,希望他能夠像菘藍這種藥材一樣,無論在什麽樣的環境中,都能堅強地生存。
而如今,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在熹州府,竟會遇着一個同他命運如此相似的人。只是此刻他卻成了臺下人,特來聆聽一個故事。而那個男孩兒,連同他的故事成了臺上供人消遣的談資。
“沈老爺醒将過來後,二話不說,立刻要将他送去沉江。這沈家小兒,別看他在母親懷中嗷嗷啼哭,狀似可憐無害,可他還未出娘胎就為己活命殺死胞妹,甫一出生就克父克母,是個百年不遇的天煞孤星。此等孽種豈能安留于家門之中!”
聽到此處,周圍議論聲漸大,大家紛紛感嘆,這沈家小兒是個娘胎裏生就的禍害,蘇玉言心裏卻很是壓抑。
菘藍默不作聲,蘇玉言輕拍他的背以示安慰。
他擡頭扯出一個笑容:“沒事,我不難過,我可比那個沈公子幸運多了,我遇到了你,師父還有師娘,待我如己出,我很知足了。”蘇玉言手捏住他的臉:“算你小子有良心,還知道把我排在首位,不錯,爺很滿意。”說完笑嘻嘻放開手,繼續聽書去了。
“卻說沈家欲将那逆子與被他害死的胞妹一同在“渡靈口”處沉江,以祛除他給家裏帶來的災禍。可誰知,當時是,于苞茅山普華寺裏修行的老太君聽聞家中變故,立刻連夜趕下山來。”
苞茅山普華寺?聽到這個再熟悉不過的地名,蘇玉言內心忽然湧起了一股莫名的不安。
菘藍:“哎,這熹州的豪門老太太們什麽怪脾性,一個兩個都愛往普華寺跑。”
“噓!認真聽!”蘇玉言硬聲打斷他。
“老太太聽說家裏變故那是悲從中來,哭得髒腑具裂,掄起手杖對自己這不孝兒是又打又罵,出過氣後立馬差人将那逆子抱來。老太太看着小兒甚是憐惜,但又不忍心使他們母子分離,便給足了銀兩将他們好生安置。
誰知那沈家小兒長到十三歲,聽說了自己的身世,竟哭着到老太太面前賣乖。老太太見小兒俊秀機靈,天生一副好骨性,愛憐之心愈發上來了,便留下了他,時時帶在身邊,悉心教養,只望他能夠逆天改命,成長為一位頂天立地的好男兒。随着年歲增長,沈家小兒愈發出落得風流倜傥,俊秀無雙,若他敢認熹州第二,無有哪個男子敢認這第一啊!”
“哎!噗!”菘藍激動地将瓜子殼兒吐出來:“不對啊,別人我不知道,就這熹州第一男色,那除了沈烨……唔唔!”蘇玉言朝他嘴裏塞進一塊桂花糕。“吃東西都堵不住你的嘴,哪那麽多胡話?認真聽!”
菘藍一時被吓住了,他看着蘇玉言,她秀眉緊簇,臉色泛白,心裏甚是疑惑,默默咬下一口桂花糕,老老實實接着聽。
“這沈家逆子生就了一張好皮囊,熹州府但凡得以一睹其真容的女子,上至官家小姐,下至楚館優伶,無不傾心于他。再加上他眉眼間天生一股風流,行止時從容一派清貴,引得一陣粉蝶螢蜂是前仆後繼。這沈家逆子也來者不拒,日日流連花叢,笙歌樂舞好不快活!可他整日裏只顧自己尋歡作樂,對沈家血親們從來不放在眼裏,明裏惡語相向,暗裏使壞構陷,一點也不顧及沈家人收留他的恩情。”
啪!
故事正行到高潮處,場子裏忽然傳來一記響亮的拍案聲。說書人登時止住,大家都循着聲音的來源張望。
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自己身上,蘇玉言這才感覺心裏發顫,整條手臂都被震的麻麻的疼着。哎!一時血氣上湧沒忍住,這下可長臉了。
“這位小兄弟,你可是有何高見?”一位西瓜肚大漢仰頭瞧着她,不屑地開口道。
“此處說法有誤,那沈公子本就是沈家人,養育他是天經地義,又何談收留之恩?”
“那沈家的孽障,既已被移出族譜,就算不得是沈家人,若不是老太太好心養在身邊,他哪裏還有資格踏進沈家大門?”另一個身着道袍的年輕男子反駁道。
蘇玉言:“他身上既流着沈家的血脈,陳家就該盡養育之義,這本就是父子人倫,敢問沈家老爺這麽做,豈不是背信棄義在先?!”
“這……”一句句義正言辭的質問似是将道袍男子拿住了。
“我說小兄弟,你差不多得了,我們還等着聽書呢,要不你來說好了?”“就是,真掃興。”在西瓜肚大哥的煽動下,場子裏的人也紛紛抱怨起來。
二樓的楓吟居,氣氛陡然緊張,青光刀已然有出鞘之勢。霎時,一只手輕輕攔了過來。“離哥!”沈烨搖搖頭,示意他不可貿然行事,眼睛依然緊盯着大堂裏争論的焦點。
男賓席中那道瘦弱的背影,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反往常的俏皮好動。
終于知道怕了?臭丫頭,別的本事沒長進,強出頭是學得很好。
“公子,那群人欺淩蘇姑娘!”離哥憤憤道。
沈烨:“哼,讓她總是瞎逞能,就該讓她知道點害怕。”
“呦,怎麽是她?”桂香內,侯愈郎一眼就看出來了男扮女裝的蘇玉言。正和好像對這個小丫頭頗不一般,千年鐵樹終于開了花,自己要不要幫他護着點。
“樓下這位小公子,莫非侯公子認識?”韓瑩瑩剝下一顆葡萄,手指輕拈着送到他嘴邊。
侯愈郎看到伸過來的玉指,笑着将指尖咬進嘴裏,舌頭吸吮着韓瑩瑩的指頭,帶出啜的一聲:“嗯,清甜可口,瑩瑩小姐好滋味。”
韓瑩瑩倏地收回手,指上的粘膩令她一陣反胃。
“侯公子真讨厭。”她強裝着笑應道。侯愈郎斜睨着身邊的美人,羞羞答答的模樣,讓人好生愛憐。他摸了摸下巴,只覺一陣口幹舌燥。
大堂裏的議論漸漸平息,說書先生端起茶杯猛灌一口,繼續興致勃勃道:“這沈家逆子,真真是于國于家無望,可憐了沈老太太這一番苦心呦,都付諸東流矣!就說最近,那逆子又鬧出了一段轟動街頭的公案。他那可憐的老母親,前幾日在街頭哭訴奔走,向路人磕頭下跪:‘求求你,救救我,我要被那不孝兒,折磨致死了!’真是字字帶淚,句句泣血啊!曾經貌美如花的瘦馬,如今落得個比瘋婦人還不如的下場,都是拜她那肚子裏的孽障所賜!”
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場子裏又立刻物議沸騰。
“呸!這個沈烨真不是個東西,狗雜種!”同桌的一個短衣大漢一口啐在地上。
“就是!對自己的親娘都能這麽狠心,他媽的良心被狗吃了!”
“他就是個帶煞的命,獨活的雙生子,這樣的人天生就是個壞胚子。”
“要不怎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呢……”
聽着身邊淅淅索索的議論聲,菘藍瞪大了眼,搖着蘇玉言的胳膊:“言姐姐,他們這說的是……沈烨沈公子?”蘇玉言垂着頭,死命咬住嘴:“嗯,好像是。”
桂香居裏,韓瑩瑩輕曳團扇的手一滞,娥眉微簇,轉頭看向侯愈郎,一時不知作何言語。
侯愈郎登時拍案大笑:“哈哈哈!瑩瑩姑娘沒想到吧,其實他沈烨這點破事兒,在熹州早已是人盡皆知。他在你面前裝得那麽人模狗樣的,胚子裏早壞到了家。我是怕瑩瑩姑娘被他的外表迷惑了去,特讓你來親耳聽一聽。”
韓瑩瑩聽到這裏,随即明白過來,心裏頭也是有點兒沒緩過神,這十惡不赦的“沈家公子”,說的竟是沈烨嗎?她想起他來,怎麽樣都跟故事裏那個十惡不赦的人扯不上關系啊。
此時此刻,故事裏的主人公正端坐在雅間,興味很高地品着茶:“這秋韻舍的老板娘可真夠意思,這麽壓箱底兒的好茶也舍得拿出來給我。”
呵呵,那可不得好好奉着您,她這場子因着說您的故事可是大賺了一筆。離哥心裏憤憤地想,努了努嘴,終究還是沒有說什麽,只是問道:“公子何必要來給自己尋這一趟不痛快。”
沈烨默默放回了茶,沒有看他:“我只是好奇,這次我娘在大街上又鬧了這麽一出,這瓦舍裏又要怎麽編排我的事兒。索性聽一聽全做消遣罷了。”
“卻說這陳家逆子的生母,年輕時也是花舫上豔冠群芳、名動一時的瘦馬,能夠入得沈府為妾,終算是踏進了富貴門中。可也不知她前世裏修得什麽孽業,混世魔王轉世投入了她的腹中,落得個被逐出家門的下場。那孽障被老太太調教大,倒也出落得文武雙全,成年後經商頗得機運,不到十年時間,賺下的財富便足夠買下半座熹州府。”
“按理說兒子長大成人該是到了反哺雙親的時候,可那孽障卻對他的生身母親不聞不問。那陳家的不孝兒!喪門星!對母親的供養還比不上他在碧瓷樓裏的姘頭。這邊母親于病榻含淚守望,那邊廂卻在花樓繡床上游龍戲鳳;這邊母親一日三餐都不能裹腹,那邊廂卻給相好的花姑娘們玉鈿金釵、錦羅綢緞好生供養。老母親日日流連病榻,可她心頭最記挂還是她的兒啊!那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兒,是她抱在懷裏喂養大的孩兒。她為他卸下釵環,為他漿洗衣裳,伴他夜讀,哄他安眠,那是她掉下來的一塊心頭肉啊。‘我的兒啊’!”
說書先生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抖着嗓子長嘯一聲。女賓席上響起了低低的嗚咽聲,有那心軟的姑娘家婦人家竟禁不住泣涕漣漣,不斷以帕拭淚。
“常言道‘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晖’,舐犢情深本是人之常情,而那沈家孽障,于父不敬,于母不孝,不事人倫,違逆天命,犯下惡行累累,罪孽滔天,真可謂人人得而唾棄之!”
“好!”随着驚堂木一落桌,堂子裏響起一片叫好聲。
“夠了!”蘇玉言忍無可忍,騰地站起來。
衆人都安靜了,紛紛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