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2020.04.15
姐姐出事了。
盛光年去街上買東西,很久都沒回來,打電話也沒有接。到了傍晚的時候,才接到醫院的電話,說是從石階頂端摔了下來,現在昏迷不醒。
“那她現在怎麽樣了?不嚴重吧?”盛光源語速很快,似乎這樣就可以得到一個安心的回答。
“在搶救……”媽媽呼吸聲都在發着顫,泣音很重,把盛光源的懸着的一顆心砸入了低谷。
他呼出一口氣,盡量平穩語氣,安慰媽媽道:“媽,你先別急,我已經放學了,馬上就到醫院裏來,我來陪你,好不好啊?”
電話那頭的媽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都是斷斷續續的:“不是你姐姐自己摔下去的……!是有人害她!”
“現場有她的手機,裏面有信息讓她今天下午去那條街,說是約她去玩,可是出事了…還是陌生的號碼。”
盛光源只覺得心跳都停滞了。
那是——是,是他的號碼。
是許明陽的。
怎麽……
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電話另一頭的媽媽還在哭泣:“我和你爸爸已經報警了,那個人的電話一直沒接通,等找到那個人,我一定要把他千刀萬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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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是他幹的,喪盡天良的狗東西!絕對是他把我們年年給推下去的!”
盛光源死死摳着桌角,半天才緩出來一句話:“……不一定……”
他忽然就體會到了書裏描述的那些慌張到了極點,手腳瞬間冰涼的感覺。
心裏被掀起驚濤駭浪,連着身體都一并顫抖起來,喉嚨裏被人強行塞了一團棉花,梗在那裏發硬,一點一點,給他帶來酸澀的痛意。
把手機還給老師之後,班裏的人也都走光了,只剩下盛光源一個。
他重又坐回位子上,把一張臉都埋進衣服袖子裏,心裏亂糟糟的,就像被纏繞了一圈圈毛線,被打上了解不開的死結,還被那些細小的絨毛紮得泛着空落落的疼。
整個人就如同掉進了一個無底洞裏,一直往下墜落,什麽都抓不到,只有眼前無邊無際的黑暗和許許多多的無能為力。
等他擡起頭來的時候,就看見了坐在他身邊的許明陽。
“怎麽了?不舒服嗎?”許明陽幫他捋了捋被衣服弄亂的頭發,神色擔憂。
盛光源就呆呆地盯着他看。
看他猶如從水墨畫裏勾出來的兩筆眉彎,看他映着窗外夕陽餘晖的暖色眼眸,看他利落挽起一截的衣袖,全身上下都是幹幹淨淨的。
怎麽會是他,他明明這麽好。
他走到哪裏,都會有恰到好處的光為他調好無瑕的剪影,連風也眷顧,知曉他的濃淡情愁。
“沒事。”盛光源的聲音透着難掩的低落,但還是逞着強裝作一貫的雀躍語調,拉着許明陽往外走,“我們回家吧。”
在許明陽的身邊,他是從來都不肯規規矩矩走路。
因為他知道許明陽會把他保護好,他不會讓自己走在他的外側,綠燈只剩幾秒的時候還會攔住自己不讓走,要等下一輪。
他跑到綠化帶旁邊,爬上高高的臺階,然後把手伸給許明陽,讓他拉着自己。
許明陽拉住他的手,手上添了力道,怕他站不穩摔下來。
他們就沿着綠化帶慢慢走,身後跟着燦爛的霞光。
小城被鋪上了溫溫柔柔的顏色,橙色調裏流淌着歡愉的紅色,大約,是天宮裏的某位女兒出嫁了吧。
“天宮裏有位小女兒最喜歡打扮,今天是好日子,許得了如意郎君,就着一身鳳冠霞帔,帶給了人間十裏的紅妝。”許明陽聲音緩緩,帶着跨越時空的安靜。
盛光源仰頭去看斑斓的雲霞,有些還被陽光勾勒了金邊:“那她一定很幸福吧。”
如意郎君架着車帶走了小女兒,從天這頭走到那頭,雲彩也漸漸更替成了深色。
星星出來了,那是小女兒遺落的花钿。
盛光源轉過身面對許明陽,沖他展開雙臂,終于笑了起來:“哥,抱抱。”
許明陽就把他從臺階上抱下來,聲音溫柔:“怎麽啦。”
盛光源把臉埋到許明陽的衣服裏,想要從他身上汲取一點溫度,再沾染些他的味道。
他很喜歡許明陽衣服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也很喜歡被他抱在懷裏那種踏踏實實的感覺。
只要是他的,那就都好。
路燈交替黃昏,明亮起來,一盞盞綿延到天邊。
天色盡數昏暗了下來,雲朵的一絲一縷都暈上了墨藍,包裹着月亮與星星。
兩個少年擁抱着的剪影被夜色模糊,卻又被燈光溫柔了輪廓。
你看,至少路燈承認我們。
許明陽摸了摸盛光源的後腦勺,聲音低磁:“不難過。”
電話響了。
盛光源手忙腳亂去接。
“源源,放學了吧?”盛媽媽的聲音清晰地流露着疲憊,“這幾天你自己在家,就別來醫院了,馬上要高考了,別耽誤你學習。”
“嗯。”
“姐姐應該沒有事的,你不用太擔心。”
“嗯。”
“爸媽一定會找到那個人,讓他把牢底坐穿,那是我的女兒…”
盛光源知道媽媽有多難過,可就算難過,還要提起精神去照顧另一個孩子。
也知道姐姐摔下去的時候有多絕望,他也很心疼很心疼,也很害怕她會醒不過來。
他能明白很多事情,能夠體會很多別人的心情。
可是他又能和誰說。
哪怕是……聽他說一句,他好喜歡許明陽。
許明陽是不可能傷害他姐姐的。
“許明陽,我先回家了。”挂斷電話,盛光源跟許明陽揮揮手,幾乎快笑不出來了,“周日見。”
說完,他就轉身跑走了。
一路跑回了家,家裏沒有人,也沒有人會為他點燈,沒有人會為他做飯。
姐姐還不知道怎麽樣了,也不知道爸爸媽媽吃了沒有。
他現在只知道自己的心裏面像是被挖出了一個泉眼,往外汩汩地冒着酸澀的泉水。
他縮在門後的角落裏,那裏一點光芒都看不到,可是好安心。
是被黑夜保護起來了吧。
憋了好久好久的眼淚終于忍不住了,不受控制地流出來,擦也擦不掉。
姐姐今年二十二歲,剛剛大學畢業,有很好的前程,有很多的朋友,有很滿很滿的大家的愛。
可是一條信息就這樣讓她躺上了手術臺,生死未蔔。
爸爸媽媽四十多歲了,忙忙碌碌很多年換來了現在安定的家庭,擁有幸福美滿的生活。企業也是蒸蒸日上,什麽都在變好。
可是女兒突然出了意外。
他們定是恨極了發送那條信息的人。
是那種見到他就要拼個你死我活,巴不得把他一刀一刀淩遲的恨。
那是他們的女兒。
那是他的姐姐。
就算他堅定不是許明陽又如何,他是再渺小不過的一個人了。
他今年只不過十七歲。
他喜歡一個人,那個人叫許明陽。
許明陽對他特別好,許明陽是理科學霸,許明陽長得很好看,許明陽會偶爾戴眼鏡,許明陽會幫他吃番茄,許明陽會縱容他的一切。
許明陽今年也十七歲。
喜歡——不該是一件酸酸甜甜的事情嗎,就像炎炎夏日裏的一瓶橙子味汽水,太陽照到玻璃瓶上就會有漂亮的橙色微光。
他心甘情願去沉淪。
盛光源拿出家裏所有的酒。
那些詩人不都借酒消愁嗎。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這樣就有人願意聽他說一說了吧。
“喂——誰聽見了,我說,我喜歡許明陽。”
“許明陽不是那樣的人,可電話號碼就是他的。”
“我的家人……肯定不會原諒他。”
生活在他的面前拉了一根線,一頭是姐姐和爸媽,另一頭是許明陽。
他站在中間,必須要選擇最終走向哪一段。
而被放棄的那一端,此後就會與他之間橫亘一道鴻溝。
他沒法選擇,他割舍不掉任何一方。
月亮被雲遮住了,只有模模糊糊的光灑落在窗臺,裝作很溫柔的模樣。
酒的味道很不好,一股大人的沖勁兒。
聽說成了大人,就不會怕疼了。
可是被磨去棱角的那段時光,一定很難受。
盛光源哭着哭着,忽然就笑起來,可眼睛永遠不會說謊,仍是往下掉着眼淚。
他一直灌着自己酒,又撕心裂肺抱着馬桶全部吐出來,最後脫了力,伏在地板上起不來。
“我的天啊,你這是怎麽了?”
盛光源緩緩睜開眼,才發現天已經亮了。
他掙紮從地板上爬起來,尋找聲音的來源,才注意到了一旁的秦坤。
秦坤看着他撐着地坐不起來,就過去幫忙把他給架起來,一邊擡一邊教訓他:“你看看,一個人在家喝什麽酒,你是不是都忘了今天要來圖書館教我題啊?”
“你這是喝了多少,一地的罐子,還直接在地板上睡着。拜托了我的盛祖宗,現在都十二月了,你不怕生病是不是?”
秦坤把他扶到沙發上坐好,收拾着一地的狼藉,唠叨着不聽話的盛光源,卻沒注意他的眼眶泛着紅。
“我說你啊,總是不知道照顧自己——”秦坤轉身正準備找個垃圾袋把易拉罐全都裝起來,才發現盛光源面色很難看。
“你咋了啊?別吓我。”秦坤趕緊坐到盛光源身邊,盯着他的臉,“你不會哭了一晚上吧,眼睛都腫成這樣了。”
盛光源用手抹了一把臉,啞着嗓子,語氣卻是故作輕松:“什麽都沒有啦。”
“到底發生什麽了?”秦坤從來沒見過盛光源難過,他從來都是一副笑嘻嘻樂天派的樣子,即便和別人産生不愉快都可以馬上抛卻,什麽都來得快去得也快。
看着他這樣消沉,自己也很難過。
盛光源怕秦坤擔心,就強打着精神把事情和他說了一遍。
他等着秦坤下文,但秦坤一直沒有開口。
在這份沉默裏,盛光源忽然就明白了些什麽。
在所有的感情裏,親情最是強大,最是能束縛一個人對別人的其他情感。
所有人都會說,家人為你付出了多少多少卻被你看作習以為常,而一個陌生人給你些微薄的溫暖你就感激不盡,你這樣難道不矛盾嗎?
果然,一切在人倫道德這裏,都變得微不足道,卑微不堪。
他到底為什麽這麽難過,不僅僅是因為姐姐,還因為一個殘酷的現實就這樣赤裸裸地擺到了他的眼前——
你該放棄許明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