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大将軍的病17
大将軍的病17
允恪并不知道,作為天下之主,他肯定不會死于天花。上次季伶是來幫他成為一代明君,這次雖然目的稍有變化,要用自己的死成就他的盛世,但是允恪終将成為英明君主、長長久久統治熠國的事實不會改變。
季伶知道他肯定能挺過這個難關,但是允恪本人并不了解,因為一場疾病,甚至陷入這樣絕望的境地,季伶不禁想,他的內心竟這樣脆弱麽?
不過現在他知道,讓允恪畏死的正是自己。
眷戀生者,因而畏懼死亡。反之,亦不希望看到所親所愛之人落得個英年早逝的下場。季伶不知道,這樣的允恪要怎麽承受他大限将至的事。
要治好允恪的天花其實很簡單,就是接受一個來歷不明的男子獻上的藥草。
季伶和上次一樣,不顧衆人阻攔,接受了一個草民獻上的草藥,用這種藥熬藥汁給允恪灌下。允恪最近幾天已經神志不清,每天只有幾個時辰醒着,不過在季伶的勸慰下,他的精神狀态已經恢複過來了,當他醒來的時候,看到季伶在身邊,嘴角會牽起微笑。
這種叫芨芨草的藥草平常是給牛吃的,但是卻曾奇跡的治愈了一個疫病村近半感染天花的病人,因此,這個村民才鬥膽到皇宮獻藥。但是草是給牛吃的這件事大臣們都很反感,覺得皇帝吃下是對皇帝的侮辱。不過季伶可不管他們這種偏見,能治病的藥才是好藥。
吃下芨芨草之後,允恪的病情平複下來了,在宮人的精心照料下,身體一日日康複。
他病好之後,重賞了獻藥的平民。芨芨草之後廣為傳播,成為治療天花的偏方之一,這乃是後話,暫且不提。
允恪度過了天花這個難關之後,之後的路途可謂一帆風順了,在他的統治下,君臣勠力同心,國家蒸蒸日上,盛世的面貌已然顯現。
這也意味着,留給季伶做的事已經沒有了。上次這個時候他已經離開了,而現在,他也要“離開”,這個離開是種隐晦的說法,這次他要面臨的是——死亡。
“将軍。”允恪從輪椅後面伸出手,給季伶蓋上一層薄毯,說:“我們到屋裏去吧,外面太陽太刺眼了,看久了對眼睛不好。”
季伶聞言縮了縮瞳孔,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允恪推着輪椅來到臺階下面,因為輪椅不能推到臺階上去,所以他一把抱起季伶,把他抱進室內。
之前他第一次這樣做的時候,季伶覺得不好意思,在他懷裏驚叫出聲,不過,現在他已經習慣了,安靜地任他抱着,沒有一點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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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恪心裏很着急,其實他希望他在他面前能表現得更活潑些,不過,他自己知道,這是強人所難了。
不是連流玉不想,而是他的身體真的在衰退。
他曾經是多麽矯健的一個人,步履生風,旁人在後面追也追不上,現在,卻四肢無力,只能坐在輪椅上,讓人在後面推着走路。不僅行,他的其他身體功能也在退化。
現在是初夏,外面太陽很大,但他仍舊感到寒冷——準确來說,是忽冷忽熱。熱的時候能脫得一絲不挂,冷的時候抱着三層棉被也依舊喊冷。
剛才,季伶的眼睛直視着正午的太陽,一般人看久了一定覺得眼睛疼,但是他卻眼神渙散,一直盯着看不曉得移開眼睛。他的瞳色本是深沉的烏黑,不過直視太陽的時候變成琥珀色。那種淡黃的琥珀色,有種純淨的美好,允恪第一次看到時還覺得美麗,不過他接下來就不這樣覺得了,那麽淡的顏色,仿佛會被太陽融化,仿佛是即将逝去之物。
允恪最無法接受的事,就是離別的日子終将到來……現在,這個日子一日日靠近了。
進了屋,允恪把季伶抱到床上,幫他調整坐姿,給他背後墊上一個靠枕。
季伶看着允恪,慢慢開了口,說:“陛下,還有公務要忙的話就過去吧,晚上不要熬夜,我一個人沒事的。”
允恪和他四目相對,沒有說話,但是季伶能從他眼裏看出傷心。
季伶直起身來,伸手探向允恪的臉頰,手指摸了摸他眼下黑色的部分,說:“白天總陪我一個病人,事情都留到晚上做,這樣不好,睡眠不足,是會影響第二天精神的,長此以往下去,對身體也不好。”
允恪抓住季伶伸出的那只手,他攥着他的手腕,感到比月前更細瘦了。他的身體一日日消瘦下去,親眼看到他的變化,這真是一件讓人痛心的事。
不過,允恪在季伶面前絲毫不露出這些情緒。
“再待一會兒,朕就回宮。”允恪柔聲說:“你在府裏,要好好休息啊。”
“嗯。”季伶點頭。
允恪又待了大約一刻鐘,門口有了動靜,是侍女和客人說話的聲音。
季伶說:“是太醫來了。”
允恪點頭,說:“那朕先走了,讓太醫給将軍好好看病。”
允恪從後門悄悄離開,太醫從前門走進,聞到濃重藥味,即使是經常和藥打交道的他,也忍不住皺起眉頭。
從藥味的深淺,就可以看出病人的病是吉是兇。而面前這位權傾一世的将軍,其病乃是太醫一生也鮮少遇到的大兇。
根治的方法是沒有了,他的病是終年累月操勞積下的,回天乏術,他們能做的事只是吊着他的命,不過,以他目前的情況來看,大限就在今年年底……
太醫更改了舊藥方中的一味藥,旁的不變,完成了日常的探診之後,就離開了将軍府。
季伶一個人枯坐房內,漸漸他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持續下去有什麽必要。
這樣毫無意義的,只是折磨他和允恪兩個人的日子,真的有持續下去的必要嗎?太醫的藥治不好他,這一點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也不抱期望,如果必死無疑的話,比起長痛,還是短痛來得舒坦……
季伶有時很悲觀,但是他有時也會樂觀起來,但這是種毫無根據的樂觀。他希望系統已經陷入了休眠——最起碼這些日子都沒見它來打擾他了,如果系統不再在這個世界露面的話,他的身體就不會從E降到F,不會死。
不過身體的衰弱是肉眼可見的,很快,他就發現這個想法純粹是做夢。
季伶有時也會想,真的沒有其他辦法救自己一命嗎?相信奇跡是不行的,那相信神醫呢?難道世上就沒有一個神醫能醫治自己?允恪已經在極盡全力尋找了,最後會不會出現一個神醫治好他?允恪是這麽安慰他的,說能治他病的人一定會出現,就像當初季伶安慰他他的天花一定能好一樣,現在他反過來安慰他。
然後有一天,這個人真的來了,也許他算不上“神醫”,但是真的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季伶在夏末收到阿烏塔哈的來信,他說他在西夷過的很好,成了國王身邊的書記官,然後他說,在不久之前,西夷的皇太子生病了,是種他從未見過的兇惡疾病,然後他觀摩了在皇宮舉辦的治療手術。醫生割開了皇太子的肚子,從裏面掏出一團半紫半黑的爛肉,然後用極細的線把割裂處縫合上,擦了一種藥,皇太子在床上躺了三個月,然後就完全康複了。
阿烏塔哈說,他從來沒見過“手術”,他們那裏的人,生病了只能祈禱神明。他又說,西夷的手術或許是和熠國的醫藥一樣偉大的發明,在某些方面,甚至比醫藥更為有用。
他問季伶,病好了嗎。說,在他看來,西夷的手術或許對他的病有一定的作用,又說在西夷固然長見識,但是還沒有結交很好的朋友,經常感到孤獨,對季伶說,如果他能來西夷參觀一趟,他将非常高興。
“最近西夷才知道了遠東國家的存在,我跟國王說遠東有個叫熠國的國家十分繁盛,國王很感興趣,命人去看看。俄爾厄斯領主新近造了一艘大船,受國王命令,從南方港口出海,經過天竺,将到熠國訪問。”阿烏塔哈說:“一直以來西夷最東只到達過天竺,熠國海商也只和天竺做生意,不曾開辟到西夷的航線,如果俄爾厄斯領主訪問順利的話,海上商貿将會迎來一次大革命。”
信上最後說:“國王聽說我和你有來往,命我代他向熠國大将軍獻上最真誠的問候。”
季伶看了信之後,陷入沉思,沒想到阿烏塔哈在西夷混得有頭有臉了,這封信一方面是私信,另一方面也是官方信件。
國王主動向他問候,對熠國表達了友好的意思,似乎希望借俄爾厄斯的這次外交打通兩國航線,發展商貿。
這個事季伶上次沒有接觸過,也不知道後來結果怎麽樣。不過,這不是目前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阿烏塔哈說西夷也有醫學,而且醫學似乎已經發展到一定高度了。
中醫救不了自己,季伶清楚,那要不要試試西醫?
登上俄爾厄斯的船,随他到西夷去,讓宮廷禦醫為自己做一場手術,如果成功了,那就是斬獲新生。
季伶在想,要不要沖動一下,做這種看起來非常離經叛道,甚至會引來國內譏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