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大将軍的病18
大将軍的病18
秋天,熠國賓州海岸停了一條大黑船,從船上走下一個藍眼金發的人,在海邊捕魚的人吓了一跳,以為碰到了惡鬼,扔下漁網,往內陸跑,遇上什麽人就哇哇大叫着說遇見鬼了,結果一群人都變得一驚一乍的。
出于好奇,他們小心翼翼地回到了海岸,看見又有許多“鬼”從船上下來,他們長相各異,但都不是熠國人的黑發黑眼。
船和船上的人一出現,就引發了一片議論,賓州知州親自前去探視,想看看船上的都是何方神聖,在他和船長見面之前,他先見到了一位自稱是“譯員”的人,這人說他曾在熠國待過,見過皇上和大将軍,本是夷人,現在在西夷做事,船上的是西夷一位赫赫有名的領主,名叫俄爾厄斯,他有要事求見聖上,讓知州代為通傳。
知州大為吃驚,問年輕人,你叫什麽名字,年輕人說,我叫阿烏塔哈。知州幕僚中有人曾在京都任職,當時正值阿烏塔哈一行人到京都避難,因此證實了他的身份。知州趕忙為他通傳。
就這樣,阿烏塔哈和西夷領主一同前往國都,面見聖上,俄爾厄斯獻上國王的書信,允恪看了之後知道了他們通商的來意,說還要考慮,俄爾厄斯說黑船上有他們西夷的交易品,興許皇帝會感興趣,允恪便命人将黑船從賓州拉入運河,再将其上物品陸運至京都,親眼看看西夷的東西和他們的都有什麽不同。
看了西夷的交易品後,允恪對西夷這個國家産生了濃厚的興趣,而且他經常聽連流玉說商貿的目的是互通有無,為了互通有無,打破國界也未嘗不可。因此他重賞了俄爾厄斯等人,對他們的來訪表示了極大贊許。
待外交任務告一段落之後,阿烏塔哈來到大将軍府門前,探望季伶。他向守門人說“請向将軍通傳,阿烏塔哈來看望他了”,守門人吓了一跳,他曾見過這個大胡子的夷人,那時他還是胡子拉碴的,看去像個野人一般,現在不僅沒了胡子,頭上的亂發也很好地攢束起來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麽變成了銀白色的……
雖然憑外表無法确定他就是他所認識的那個夷人,但是阿烏塔哈是将軍的朋友,他們不敢承擔怠慢的責任,終究是放他進去了。
季伶聽到侍女通傳有客人,心裏納悶,現在除了允恪誰會來呢?所以當他推開門,往外一看,看到來人是阿烏塔哈的時候,別提有多吃驚。
在西夷的遠隔重洋的友人,竟然跑到他面前來了?
季伶瞪着眼有些啞口無言,阿烏塔哈說:“沒想到吧,俄爾厄斯說他少一個翻譯,因此我自告奮勇搭上了他的船。”
阿烏塔哈正打算一邊欣賞季伶滑稽的表情,一邊取笑,但是他的笑容還未顯現,就看見了季伶身下的輪椅,他整個人一下子就怔住了。
“将軍,您這是?……”
“上了一趟戰場,回來腿就不中用了。你也不看看,我是跟誰打了一架,是和伊斯克蘇啊,這點傷,都是小意思。”季伶故作輕松道。
他的這份開朗顯然沒能感染阿烏塔哈,阿烏塔哈垮下臉,表情沉悶,似乎将他的苦難感同身受,他低聲說:“你是個了不起的人,面對那樣的勁敵,也毫不卻退,我敬佩你……然而,這對你而言,太殘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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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殘酷。”季伶堅定地說道。
阿烏塔哈吃了一驚,擡頭看他。
“說實話,我對常言說的舍身取義一點興趣也沒有,我打算用健全的身體度過以後的日子,別看我現在的樣子有點可憐,以後我會好起來的。”季伶說。
“這麽說,太醫已經有了治好你的辦法了?”阿烏塔哈問。
“不,”季伶看着阿烏塔哈,毫不動搖地說:“我已經決定了,跟随西夷的船到西夷去治病。”
“你聽說了嗎?連将軍要到西夷去,說是那邊有比我國更好的醫生,為了治病才去的……”
“啊,連将軍保家衛國落得一身病,現在人已經不行了,去西夷有用嗎?……不過還是祝他一路順風吧。”
“什麽治病,難道不是叛國?西夷是什麽地方,我聽也沒聽過,這幾個西夷人各個看起來不懷好意,我怕連将軍去了就回不來了,對方從他嘴裏套出我國的機密怎麽辦……”
“你在說什麽,連将軍是那種人嗎?他肯定是為了治病去的,我希望他能治好。”
現在,允恪耳邊每天仍舊響着這些話,連流玉乘上俄爾厄斯的船只到西夷去治病的事引得朝廷動蕩,各種人的各種想法混雜在一塊兒,有贊成的,也有不贊成的,但在允恪的大力支持下,反對的聲音被壓了下去。
離連流玉離國已經有半個月了,允恪是親眼看連流玉坐上船的。
那天,連流玉坐在輪椅上,被阿烏塔哈推着上了船,雖然是秋天,但他身上穿着很厚的衣裳,臉色蒼白如紙。
允恪心如刀割,一想到從此他就離開自己的視線,若有什麽萬一,在自己看不到的時候就被殘酷地帶走了,那真是世上最殘忍的事情。但是他沒法阻攔,因為連流玉臉上是篤定能得救的神色,雖然,也許那只是他特意表現出來安慰他的。
允恪上前,握住連流玉的手說:“我等你回來。”
連流玉的眼神瞬間很複雜,看着他,但什麽也沒說。
距離連流玉離國已經八個月。西夷和熠國的海陸通商路線都已打通,允恪的桌上開始出現西夷特有的食蔬。
允恪偶爾吃吃這些東西,吃的時候想,現在連流玉的餐桌上是不是也有這些東西。
連流玉離開的這八個月,允恪沒有獲得關于他的半點消息。不是他不能獲取,而是他不想。
允恪發現自己相當膽小,他根本不想知道他怎樣治病,治病到了怎樣的階段,他不想聽到任何細節,只怕裏面有什麽負面內容,讓他忍不住胡思亂想,因此他什麽也不讓自己知道。
春末一個傍晚,天已經差不多黑完了,允恪仍舊在兢兢業業地處理公務,甚至不暇從案牍裏擡起頭來。又過了許久,他才起身,伸了個懶腰,發現簾外的宮女眼神迷離,已在犯困。
他揮揮手,說:“下去吧。”
宮女猛地清醒過來,着急地說:“陛下,晚膳……”
“無妨,朕自會讓人送來,你先退下吧。”
宮女退下之後,允恪發現自己并沒有食欲,因此不打算吃飯了,他在書房裏轉了一圈,目光倏的落在琴匣上裝裱完畢的一幅畫上面。
允恪埋頭想了一會兒,這才想起來,他珍藏的一幅畫裱盤破舊了,他讓人換新的,匠人換了之後,宮女把它放在了琴匣上面。
允恪将畫擡起來,凝神注視,這是多年前的冬日連流玉賞梅時畫的白梅圖。
畫作十分傳神,看着看着仿佛能嗅到白梅清美的芬芳。
允恪吸吸鼻子,忽然想到外面賞賞花了,他任由自己的雙腿把自己帶到了書房外面。
幾個月以來第一次認真注視外面色彩,允恪這才發現時節已經到了暮春,不過雖然是暮春,美麗芬芳的花兒還在。
允恪流連在花叢中,夜漸漸深了,眼前什麽也看不見了,允恪這才帶着點遺憾回到書房,在關上門扉的時候,他自言自語道:“這個冬天,還想和他在一起賞花啊。”
門扉合上,外面是一片靜寂。但不知何時,月亮從雲層中露臉,将皎潔月輝撒向人間。
在連流玉離開之後的第一個春天,允恪忽然喜歡上了花,他向花匠請教種花的方法,還經常在禦花園中賞花。
冬天到來的時候,允恪春天種下的梅樹也開花了,有一天,他在花下轉悠,閉上眼睛想事情,忽然有人撞了撞他的胳膊。
允恪以為是他的錯覺,怎麽有人敢撞皇帝的胳膊?他睜開眼睛,只見最想看見的人正站在他的面前。
那個人在對他微笑。
愣了一瞬,允恪沖上前去,把他緊緊抱住。
“你想不到吧,俄爾厄斯明年春天還會過來的,本來說的是明年春天送我回來,我等不及,就跟着商船在今年回來了。我想,正好可以陪你過這個年。”季伶的眼睛在梅樹上溜了一圈兒,補充道:“也許還可以一起賞賞梅花?”
“嗯。”允恪鼻發酸,嗓子發緊,他忍住,用正常的口氣說:“我們……已經在賞了啊。”
“這倒也是……”季伶的眼睛又瞄了瞄梅樹,說:“是我的錯覺嗎?覺得今天的梅花格外漂亮。”
允恪笑了:“傻瓜,這棵樹是我種的。”
“是麽,難怪。”季伶說着說着忽然停下來了,注視着允恪,看得允恪有點緊張。
“承君厚愛,敢不歸來。”
允恪聽到很小的聲音,他還沒聽太清楚,想讓他再說一遍,但還沒開口,就見将軍轉過頭去。他從背後看到他的耳朵,似是悄悄的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