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大将軍的病13
大将軍的病13
三日後,慶功宴。
季伶作為正主,慶功宴上的首位功臣,是沒可能不出席的,他必須出席,大家都覺得他該是風光的、喜悅的,沒人能想到他內心的不情願。
身體等級降到E級是什麽情況,季伶在回到将軍府後的短暫幾天裏弄明白了。離死只差一步的意思是,不論是行走還是吃飯,他都要比別人多花一倍力氣,別人引以為常的小事,他都感到費力。
季伶覺得現在待在房間裏,足不出戶是拖延生命的最好方法,但是包括允恪在內的衆人,似乎還不知道他身上的嚴峻情況。
這場宴會季伶無法拒絕,但參加得确實很辛苦。他拘謹地坐着,極少動筷,群臣贊譽他的時候臉上只擠出極少的微笑,在座之人,有的覺得他是因為戰功傲慢起來,季伶也沒閑心去管他們到底是怎麽想。宴會剛進入後半段,季伶就向允恪請辭,說身體稍有不适,要回府歇息。
允恪倒是沒為難他,讓他走了,随後在殿外又叫宮人攔住他,自己悄悄走出大殿來找他問話。
“身體不舒服,很難受嗎?”
“……還好,不是很難受,但是,臣想先回去,禦醫叮囑臣晚上不能吃大魚大肉,要吃清淡滋補的東西。”季伶說。
“你這話,是怪朕的宴會攪了你的晚餐嗎?”允恪微笑問。
“臣不敢。”季伶驚訝地擡起頭來。
“別告罪,朕是開玩笑的。”允恪看他好像要道歉,忙說。
季伶低下頭,說:“臣知道,陛下總是慣着臣,不曾真的怪過臣。”
“你……你知道?”允恪的聲音顫了顫:“那你知道朕的心思嗎?”
允恪說完,才發現,都怪季伶說出這麽窩心的話,他有點順杆爬了。
他看見站在對面的人沉默着,有點難以啓齒的樣子,只覺是勉強了他,說:“如果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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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伶打斷了他:“臣知道的,是陛下親口說的,聽到的時候臣吓了一跳,回府的時候腿還是抖的,心裏也不寧得厲害,又怎麽能假裝忘記。”
“你心裏不寧得厲害?”允恪苦笑:“朕的真心話讓你這樣不好受嗎?”
“……陛下,”季伶嘆息了一聲,說:“你說讓臣活着回來,說‘讨厭您’,臣是為這件事感到不安啊。”
允恪愣了一下,說:“你害怕什麽?害怕說了這樣的話是以下犯上嗎?你不必怕,朕要聽你的真話。而且你知道,就算你說了朕也不會拿你怎樣。”
季伶聽了他這番話,也愣住了。
“連将軍,你為了朕的江山,打仗打得形容憔悴,落下一身病,朕難道還要為了滿足私欲把你綁在朕身邊,讓你把僅剩的東西也奉獻給朕嗎?朕沒有那麽無恥,這個世界上誰都不能對朕說不,但是,你可以。”允恪的目光中帶着哀傷,但更多的是包容。
季伶明白他誤會了,他以為他苦惱的是該怎麽拒絕他,其實并不是,允恪的告白讓他們兩個人的關系不能保持和以前那樣了,季伶不能再故作糊塗,一定要給出一個答複,季伶苦惱的僅僅是怎樣做一個好的答複。
以他這副身體,這種條件,明知不允許,但是還是想盡量給出一個好的答複。
這點是經過系統同意的,它說:“既然活着回來了,剩下的生命就由你自己随意支配吧,即使和允恪在一起也可以,只是你要記住你們在一起的時間将是十分短暫。”
現在已沒有其他阻礙橫亘在他們之間,除了季伶自己的病。
允恪并沒有看明白季伶潛藏在心中的情緒,他拍了拍他的肩,說:“其實朕追出來就是為了跟連将軍說這句話——請在朕二十五歲誕辰的時候,把心中真實的想法告訴朕,不需要僞裝,也不用惶恐,無論你說什麽,朕都會洗耳恭聽。”
說完這話,允恪就走了。
季伶回頭望他一眼,又轉過頭去,低頭咳了兩聲,往前走去。
二十五歲生日嗎,允恪也已經二十五了啊。日子過得真快,季伶想,已經快到了上次他在這裏待的最後期限了,上次幫允恪渡過人生的最後一個難關,他就離開了,這次,他會陪伴他更久嗎?還是說,會不如原先?
皇上的生日是天下人的大日子,一整天宮裏都忙個不停,允恪也是,整個人像陀螺一樣,這兒轉轉那兒轉轉,沒有空閑。
季伶在府裏有些猶豫,允恪說今天要聽他的答複,是讓他在今天入宮與他相見嗎?
就在季伶考慮着是時候進宮而從圈椅上坐起的時候,他就彎身狠狠咳嗽了兩下。
侍女聽到他的咳嗽聲,匆忙進屋,看到他披上大衣,用責備的口氣說道:“公子,你還要去哪裏呢?已經這麽晚了。”
“進宮,備轎。”季伶不想多說話,說多了又要咳,因此很簡省地說道。
侍女聰慧,很快想到今天是皇上的大日子,自作聰明地說:“公子,你不要忙,皇上這麽敬重您,知道您身體不好在家休養,你不進宮祝賀他也不會怪你的,你只要獻上賀辭表達心意就可以了,何必這麽晚了還跑過去,只怕勞累了身體,對病不好呢。”
季伶笑了笑:“就你知道,這麽有主意,反而連我的話也不聽了?”
侍女聞言臉色一白。
“去準備。”季伶抿抿唇,極穩地說出這三字,卻有種淩厲的氣勢,唬了侍女一跳,快步走出屋子去為他備轎。
侍女走得快,沒看到空空的廊下不知何時站了一個人影,這人慢慢走到季伶房間門前,靜靜望着屋內,直道季伶撇頭看到他為止,都沒有發出一點動靜。
“陛下?”季伶看出那人,驚訝地道:“陛下,您這是?”
“噓,”允恪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帶着兩分笑意說:“朕又微服出宮了,你不要聲張,免得驚動了宮人,回去數落朕。”
“臣……”季伶本還想說兩句禮貌話,但見允恪似笑非笑、沉甸甸的目光壓在他的身上,就知他要聽的根本不是這些話。
他在等的話不是這些,想及此,季伶就适時地閉嘴了,沉默了一會兒,說:“陛下,請進屋來坐。”
允恪點了點頭,走進屋來,他一身玄衣,背朝中庭時月光打上後背,雖然反光只有那麽一瞬,但是季伶還是覺得驚奇,這是一個多麽尊貴的人啊,卻這樣披星戴月來到他的家中,只為聽他一番多半不盡人意的話。
季伶雙手為允恪奉茶,之後他阖上門扉,避免侍女前來打擾,等他轉頭的時候,允恪已經給房間點上了燈燭。
他是何等身份,卻親力親為做這種小事,只因在他的家中,季伶心中燃起一股暖意。
不嫌肉麻的說,這是種能驅散寒冷的暖意。病重的身體就像凍僵的蟲,不論怎麽烤火,都得不到分毫溫暖,但是從心中升起的溫暖,卻能緩和這份寒冷……雖說,這可能只是心理感受,愛情能治絕症只是人們自欺欺人的樂觀罷了。
季伶心裏一下冷一下熱,話說得也有些不利索起來,他說:“祝……祝陛下生辰快樂。”
允恪面色不改,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似乎還“嗯”了一聲,依舊緊緊看着他。
“臣不讨厭陛下。”季伶彎唇微笑了一下,說:“所以是無法對陛下說出殘忍的話的,陛下就算想聽,臣這裏也沒有。”
允恪顯是愣住了,反應過來才笑出聲來,但很快又變得啼笑皆非:“不讨厭,但是也不喜歡,對不對?”
“像臣這種呆板、無趣的人,從未想過能得到他人的喜歡,也許有人崇拜我,有人尊敬我,但是卻沒有人會喜歡我,當我聽到陛下說喜歡我的時候,我簡直驚訝極了,怎麽會呢?怎麽會這樣,我竟然得到了愛,而且并非平常人的愛,是站在這個國家最高位置上的人的愛……我真的震驚,因此心裏不寧得很,我并非想對陛下說‘讨厭’。”
聽了他的自白,允恪也很驚訝,但随即又恢複平淡的表情,他明白自己有些得寸進尺了,但還是忍不住說:“可是你還是沒說……答不答應我。”
“陛下以為臣會對一個絲毫不仰慕的人奉獻出那麽多忠心嗎?即使被猜疑的時候也毫不動搖,陛下以為臣對任何一個主上都會如此嗎?”
“你……仰慕我?”允恪愕然:“可是,明明是我一直仰慕你……”
“陛下……”季伶的臉微紅了:“你不知道,聽到這樣的話,我心裏有多開心。”
“你……”允恪整個怔住:“将軍,我沒有聽錯嗎?你的意思是,你……我不求太多,只要你有一點點喜歡我我就十分滿足了……你可以再說一遍嗎?”
再說一遍?再說一遍就會大聲地對他說“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了”,季伶無法保證自己不失控,他一定會忍不住把一切都告訴允恪的,然後……他的病,會帶給允恪深深的悲痛。
講道理,他可以就這樣答應他,然後在不遠的以後抛下他嗎?
季伶本來已經覺得自己無所畏懼,可是他在看到這樣的允恪以後,又害怕起來,內心有個聲音說“不”,說,如果現在你和他在一起,以後你一定會後悔的。
季伶不想自己走的時候背後有一個男人絕望的哭聲,那對他太不公平了。
“如果臣可以活到四十歲,那在四十歲那天生辰的時候,臣會對陛下說——以後互相陪伴,兩個人就這麽一直扶持着走下去吧。”季伶背過身不看允恪,走到窗前望中庭的月光,說:“陛下,你要知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的話,那一天的連流玉說的就是今天的他沒能說出口的話。”
說完這話,季伶走到門前,推開門,往外走去,他害怕回頭看允恪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會是怎樣的表情。
“不,我不要,現在你到底對我是怎樣的感覺,我要你現在就告訴我。”允恪任性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季伶還在發愣,手腕就被一下攥住。他這才發現,允恪是真的很任性的一個人啊。
他拽住了他,不讓他走。兩人背靠背站在走廊上,季伶心裏有點恐慌,不知道侍女去而複返,會不會看到他們兩個人這副樣子。他試着掙紮了一下,并沒有掙開,允恪索性雙手抱着他的腰,把他帶進懷裏。
“陛下,你還不明白嗎,現在的我,能不能活到明天,都是一個問題,是沒辦法向陛下承諾什麽的。”
“你胡說,首先,你不會活不到明天,有朕看着,你一定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明早的太陽,”允恪靠在季伶耳畔輕輕地說:“還有,朕要的并不是你的承諾,現在朕要你告訴朕,你喜歡朕嗎?”
允恪似乎對他是不是即将離去并不介意,應了常說的那句話“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季伶迷糊了,他真的可以無責任地答應他嗎?還是說,現在不答應才是真的不負責任?
“流玉,你迷惑的眼睛實在是太好看了,裏面有十分剔透的顏色,映照着今晚的月光,那迷惑無限接近于愛戀,實在是把我迷倒了。你快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允恪這下貼着季伶的耳垂,用誘惑的低音說。
季伶耳垂發熱,臉發熱,全身都在發熱,他猛然發現,他根本無法拒絕。
既然無法拒絕,那就……
季伶回身抓住允恪另一只手腕,采取主動把他推向廊柱,在允恪一臉茫然的時候,傾身用雙唇封緘他的唇。這是個很純潔的吻,季伶和他分開的時候,允恪的眼睛裏有嬰兒那樣純然的光。
但是情況很快就變了,季伶松開允恪的手,正打算後退一步,允恪卻再次攥住他的手腕,帶着他轉了個身,把他壓在廊柱上,力道有些惡狠狠的。
季伶重心不穩,身體稍微下沉,一只手扶着廊柱,擡頭看允恪的表情。
允恪的臉上有癡迷,但更多的是情熱,比起就這樣結束,很顯然他是想繼續溫存下去,他再次低頭吻了吻季伶的鬓角,然後對着他的嘴唇重重地親了下去。
“唔……”季伶猝不及防發出一聲沉悶的呼聲。
允恪一手摟着他的腰,一手攥住他扶住廊柱的手,嘴上還狠狠地吮吸他的雙唇,季伶有點苦不堪言。可是這個男人實在是很可愛,即使現在的樣子有點脫離了可愛的範疇,但季伶還是想好好地回應他。
他張開嘴巴放他進去,兩人四目相對,用唇舌表達愛意,像是第一次知道親吻的滋味一樣,緊緊糾纏着分不開來。
“誰?”侍女看到長廊的陰影裏隐約站着個人,看衣着不像下人,驚叫了一聲。
季伶心驚肉跳,牽着允恪的手,兩人仗着身姿靈巧,在走廊的陰影裏快步游走,很快逃到侍女看不到的另一面去了。
侍女則後知後覺地發現,剛才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是哪兩個人在偷情,看衣服不像是下人,而且兩人的身高都很高,看不出哪一個是女子,侍女十分疑心,但人已逃逸,這麽晚她也不好大喊大叫,驚動了将軍。
于是她只是把這樁疑案放在心裏,回身看到将軍的房門開了,往裏一望,将軍人已不在,他帶着疑惑阖上房門,然後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