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提親 (一)
第93章 提親 (一)
當夜亥時三刻, 岑元柏一行抵達渠城,次日天明後,跟着往江州趕, 車行之快, 仿佛後面攆有鬼魂。
岑雪心神郁結, 一路上, 自是寡言少語, 岑元柏、徐正則亦是少言人, 能不開口便不開口, 一架坐滿三人的馬車,氣氛凝結着,堪比上墳。
進岑府後,岑雪借口疲憊, 回房休整。徐正則往回廊盡頭的背影看,收回視線,低聲詢問岑元柏:“那晚在水榭裏, 危懷風可是對師父說了什麽不敬之語?”
府邸不大,繞過照壁,是四方天井, 岑元柏走在鋪着殘雪的青石地磚上,道:“他妄想求娶你師妹。”
徐正則果然猜對, 眉心微微一振:“他明知師父是王爺親信,不可能另有二心,怎麽還敢向師妹提親?”
“他打算先放下私仇,與王爺聯盟, 待殺掉梁王以後,再與王爺開戰。”提起這一茬, 岑元柏餘愠又起。
徐正則眼神變幻,倏而一笑,知曉岑元柏必然沒有答應,這會兒更是氣悶,便調侃道:“師父見他前,說他‘好大的狗膽’,不曾想竟是一語成谶。他以往行事作風,便是我行我素,無所顧忌,想不到在私情上,亦是這般。”
岑元柏回顧危懷風求親時說的那一番話,倏地有所感應,說道:“梁王暗衛一事,你先放下,這幾日,盯着你師妹,切莫讓她趁機外逃。”
徐正則應下,遲疑道:“那危懷風求親一事,是否讓她知曉?”
“先瞞着。”岑元柏知道這件事必然藏不住,但是于當下而言,能多瞞一天是一天,當務之急,是提防危懷風那厮另有後招。
果不其然,次日,岑元柏登臨王府,面見慶王,彙報完接管明州城一事後,忽見慶王笑盈盈的,一副舒眉展眼的模樣。
岑元柏心頭莫名一突,微笑道:“王爺今日容光煥發,莫非是有喜事?”
慶王并不急,深看他一眼,放下茶盞,道:“阿雪這次雖然被擄,但是能不費一兵一卒,為孤收回明州,論智謀膽識,不亞于那一幫領兵多年的才将,能有這樣的奇女子作為義女,孤自然欣慰高興。”
岑元柏謙虛道:“危懷風掠取明州,本便是不義之舉,奪之容易,守則艱辛。那丫頭不過是耍些嘴皮子功夫,讓他知難而退,區區伎倆,不敢與将軍們的功勞相提并論。”
慶王笑,又看他一眼,越發把岑元柏看得心虛。“說起這危懷風,倒也是個奇人。”慶王話鋒順着危懷風展開,“興師動衆奪人城池,短短一月,又撤軍離去。不像是個三軍主帥,倒像是那潑文弄墨的王徽之,乘興而來,興盡而歸。可是攻城略地,非同兒戲,哪能有這樣任性的?孤相信他不是那沒有分寸的蠢人,此次奪城,必有所圖,他指名道姓要你前去交涉,也是藏有私心吧?”
岑元柏垂下眼睑,心情陡然複雜,慶王這一番話裏機鋒明顯,是要他坦白危懷風求親一事。他原本自然是想瞞的,畢竟是關于家族前程的私事,在慶王面前,提不如瞞。可是看情形,他俨然獲悉內情,卻不知是否與危懷風相關?那厮膽大妄為,無所顧忌,萬一在他這兒碰壁以後,觍着臉來找慶王提親,他再瞞下去,便是為欺君了。
眸光幾變,岑元柏憤懑道:“那狂生膽大包天,妄想求娶阿雪!”
慶王一臉恍然的反應,太師椅後候着一名頗上年紀的內侍,是王府裏的老太監趙有福,原本垂頭噤聲,面無波瀾,聽得此言,亦似大吃一驚。
“難怪他交城交得這麽爽快,原來是有這等圖謀。”慶王尨眉一動,接着道,“可是孤認阿雪為義女一事,應當早已傳開,他既對外宣稱孤是他的殺父仇人,又怎麽有臉來求娶阿雪?莫非,為抱得美人歸,他甘願放下仇恨,與孤化幹戈為玉帛?”
話已至此,再想埋藏危懷風要結盟的意願,更是天方夜譚,岑元柏漠然道:“他意欲先與王爺結盟,娶走阿雪,待兩方合力,攻下皇城以後,再與您一争天下。”
“果然是個狂生!”慶王評價,龍目閃過鋒芒,唇梢卻有一笑,“朝廷借四方兵馬堅守郢州,突襲淮南,孤受困于天塹,屢次北伐,皆铩羽而歸,他在這個時候來與孤談合作,城府難測,後生可畏啊。”
岑元柏不發一言,若非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修養,臉色必已難看。他那夜斬截駁回危懷風的求娶,自然是一心為岑家前途考慮,可是看慶王的反應,并不像是抗拒,那句“後生可畏”,細聽來委實糟心。
“日前,朝廷發來密信,意圖說服王爺休戈,先平定西陵、川西之亂。那處畢竟是大邺邊陲,幅員遼闊,關系着國界,不比幽州、青州,可以徐徐圖之。本來天下之争,便是王爺與梁王的事,半途殺出一個危懷風與九殿下,實在礙眼。王爺若是想結盟,不如便應了朝廷之邀,先除外患,後決皇位。”
數日前,朝廷派來使臣,秘密會見慶王,談的是想拉攏慶王,先鏟除危懷風、王玠一方勢力的事。那天岑元柏并不在場,但事後被慶王問及看法,便說了一些粗淺見解,無外乎是分析利弊,并沒表态是否可行。
可是今日,慶王話裏話外隐有想與危懷風結盟的趨勢,岑元柏不敢再模棱兩可,抛出朝廷,希望能堵住那一股不祥的預感。
“鹬蚌相争,漁翁獲利。伯青該知道,孤想做的并非鹬蚌,而是漁翁。”慶王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唇梢笑意淡下來,“況且,皇位在五弟那兒。”
岑元柏沉默,聽得懂慶王話裏的含義,聯合朝廷,固然可以先鏟除危懷風、王玠這一變數,可是于奪位而言,并無多少益處。慶王要的是天下,而象征天下的寶座,不在西陵、川西,在盛京皇城。
“所以,王爺的意思是……”
“謀定而後動,知止而有得。孤想先聯合九弟,借危懷風的兵力,興師北伐,攻破盛京!”
慶王一錘定音,岑元柏只感覺兩耳嗡嗡作響,饒是再有修養,臉色也陰了三分:“王爺此話,是想讓臣答應危懷風那厮的求親了?”
“孤知道你心裏有顧慮,危懷風若娶阿雪,危、岑兩家便是姻親,日後孤與他開戰,你夾在中間,難以自處。但你放心,阿雪不僅僅是你岑家的血脈,也是孤的義女,縱使來日孤與危懷風反目,也絕不會波及她,更不會牽連岑家。”慶王一臉藹然,“這一點,你毋庸置疑。”
岑元柏無言以對。
慶王微笑:“當然,以阿雪的聰慧,必然知曉此次聯姻乃是權宜之計。她是胸有抱負、智勇兼全的女郎,不同于一般人,結親以後,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孤相信她自有分寸。”
“王爺高看她了,她與危懷風青梅竹馬,如今兩人早已是情投意合,若真讓她嫁過去,怕是肉包子打狗,一去無回!”
“是嗎?”慶王忍俊不禁,“孤倒以為是伯青小看她了,她若真是滿心兒女私情的人,這次被擄,一不做二不休,與危懷風厮守便是,何至于替孤收回明州,又與你回家來?”
岑元柏一臉咬牙切齒的不快,便要再說,慶王擺手打斷:“罷罷,孤又不是要你賣女兒,你這般激動做甚?你既然看不上危懷風,那孤便讓王妃私下多費些心,改日再給阿雪擇一名佳婿,如何?”
岑元柏欲言又止,臉色倏而更難看,拱一拱手,賠罪:“王爺誤會了,臣并無此意。”
“取而代之,取而代之……不先取,如何代?”慶王聳眉,亦是一臉無可奈何,“孤并不是想逼你岑家難做,只是時局如此,令人兩難,望你諒解!”
岑元柏更如鲠在喉,應下後,滿臉愁雲。
這日離開慶王府,岑元柏心裏始終郁結,找來親信一問,才知道危懷風果然已趕在他見慶王以前派人來說了聯姻的事情,念及此,壓在心裏的煩悶更甚,想起那晚走時罵的那句“狗膽包天”,深感力度不及。
走進岑府,途經花廳,忽聽得一陣狗吠聲,岑元柏吃了一驚,掉頭看見一人抱着只黑溜溜的小狗兒從花叢裏鑽出來,不由道:“哪兒來的惡狗?”
“回老爺,是大姑娘剛養的小狗兒,方才在花廳裏玩耍,一沒留神便沒影兒了,奴婢們正忙着找呢。”
那丫鬟回話的當口,岑雪已循着聲音從回廊那一頭趕來,看見岑元柏,先是一怔,而後從丫鬟那裏接了小狗兒過來,才行禮:“爹爹。”
“你沒事在家養什麽狗?”岑元柏看着被她抱在懷裏的黑家夥,匪夷所思。
“悶在屋裏無趣,養只小狗兒來解解悶。”岑雪答話時,垂着眼睑,一臉倔強。
岑元柏自然知曉原因,哼道:“你師兄不能陪你解悶?”
“師兄不愛說話。”
“你師兄不說話,這玩意兒能說?”
旁側衆人差點失笑,岑雪別開臉,唇角繃着。岑元柏一眼看穿她,想起在王府裏談的那件事,忽然道:“跟我來一趟。”
岑雪狐疑,跟着岑元柏走上回廊,離開花廳後,進入歲寒齋裏,甫一進門,便聽得岑元柏嫌棄下令:“狗扔出去!”
岑雪轉身把小狗兒交給春草,走回來後,規矩地候在那一方黃花梨嵌螺钿理石長桌前。
岑元柏整衣在桌後坐下,抖一抖寬袖,眉宇間是顯而易見的不悅。岑雪不知他找自己來是為何事,更不知他這一臉的不快從何而來,想起危懷風交代的“稍安勿躁,靜候佳音”一事,心頭倏而微動,道:“爹爹找我何事?”
岑元柏看着她,不吭聲,這時丫鬟送來茶盞,他讓岑雪先坐,接着喝了一口茶,解了乏,也降了些許火氣,往椅背上一靠。
岑雪看他這模樣,心頭更咚咚直跳,書房裏靜默良久後,岑元柏開口:“你對你的婚事,有何想法?”
岑雪不防他突然問及婚事來,思及先前被當做聯姻工具,硬要嫁給王懋的事,立刻道:“我現在不想成親。”
“年關一過你便十九歲,不成親,是想要我送你進庵裏青燈古佛,了卻一生?”
“我不要侍奉神佛,我要振興岑家,建功立業。”岑雪擲地有聲,豪情萬丈,借以推脫道,“岑家大興前,我不成親。”
許是這一句悅耳,岑元柏竟不生氣,心裏雲霾反而散了些,悠悠道:“若那人姓危呢?”
岑雪一怔,從這短短一句反問裏窺出天機,兩眼驟然發亮。
岑元柏臉色一下又變冷淡:“若是那人是危懷風,你可還有底氣說出剛才那一番豪言壯語?”
岑雪心口狂跳,道:“懷風哥哥來向爹爹提親了?”
“呵。”岑元柏氣極反笑,“是啊,那厮狂妄得很,為了能與你有緣,甘願放下家仇,與王爺聯盟,一塊興師北伐呢!”
岑雪瞠大雙目,岑元柏從這反應裏窺出諸多情感,譬如震驚、狂喜,又譬如顧慮、猶疑、庇護……他驀然間竟也五味雜陳,冷聲道:“如此,你願是不願?”
岑雪胸脯起伏,總算明白危懷風的“稍安勿躁”是何用意,胸腔沸騰,為配合他的計劃,佯裝克制,道:“我願不願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爺願不願。”
岑元柏意外,思及慶王的态度,整個人再次沉默下來。
岑雪畢竟激動,壓抑少頃後,忍不住道:“王爺他願嗎?”
岑元柏百感交集,移開眼,岑雪心裏慢慢雪亮,道:“王爺既已認我為義女,便與爹爹一樣,有權做主我的婚事。他一心北伐,攻破皇城,所以願意與懷風哥哥結盟,可是爹爹不想成全這一門婚事,因為那樣做的話,岑家便會是這次聯盟裏的犧牲品,可對?”
岑雪一針見血,再次刺痛岑元柏的心,他看着虛空一角,半晌後,沉聲道:“對。”
岑雪冷笑,笑慶王果然唯利是圖,滿心唯有權勢,根本不岑家放在眼裏:“那,對于爹爹的顧慮,王爺又是如何答複的?”
“他說你是有抱負、懂分寸的人,與危懷風成親以後,知道哪些事情該做,哪些事情不該做。”岑元柏複述慶王的話。
岑雪笑聲更冷,岑元柏為這一樁親事為難,是因他切實看重家族的前程以及她的處境,他是她的父親,不願意看她把婚姻變成戰場,可是慶王不同,在慶王那裏,她是徹頭徹尾、物盡其用的聯姻工具。
“若是爹爹執意不同意這門親事,王爺會如何?”
“他會另外為你擇婿。”
“也就是說,若爹爹不答應,他便要把我賣給旁人,另做交易?!”岑雪心頭大恨。
岑元柏亦面色鐵青,自知岑雪此言不假,滿腹灰心。當初他決定悔婚,改讓岑雪認慶王為義父,無外乎是想換一種方式為她博一個更好的前程,誰知這一招招棋算來算去,最終竟落成眼下這窘境!
岑雪忿然道:“王爺這麽做,就不怕爹爹與我假戲真做,同危家珠聯璧合嗎?”
“你在胡說什麽?!”岑元柏大震。
“九殿下至仁至義,亦不失為明君!”
“住口!”
岑元柏呵斥,往書房外看一眼,嚴肅道:“再讓我聽見你這等狂言,岑家的門,你休想再邁出一步!”
岑雪咬牙,咽下後面的話,眼尾已氣得泛紅,眸中噙淚,泫然欲落,她昂然道:“我願意與懷風哥哥成親!”
岑元柏攥拳,盡管已料着這個結果,可是親耳聽見這一聲義無反顧的“我願意”,心頭仍是火起。
“你們不會善終!”
“那又何妨!”岑雪目光堅毅,“既然費盡力氣,也仍是要做一顆用來聯姻的棋子,那我寧願那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