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還城 (四)
第92章 還城 (四)
臘月廿五, 天氣陰晦,雲層覆在廣袤的天宇裏,天光難漏。
渠城外, 一輛馬車駛出城門, 後面跟着一支肅穆悍勇的軍隊, 往明州城方向趕去。馬車裏, 一襲湖藍色圓領錦袍的岑元柏斂容端坐, 旁側是一襲白衣的徐正則。
這次前往明州城交涉還城一事, 慶王照着危懷風的要求, 全權授予岑元柏處理。因着岑雪,岑元柏自然誠甘樂之,只是細想其間內情,總感覺有哪一處不太對勁。
“上次讓你查的事, 仍是沒有消息嗎?”出城後不久,岑元柏打破車廂裏的沉默。
徐正則斂神,道:“半個月前, 明州城外一座村莊裏發生火災,危懷風率領鐵甲軍趕赴救援,擒獲了不少犯人, 正是那些以‘饕餮’為圖騰的暗衛,但是再往後查, 便沒什麽線索了。”
上個月,岑雪委托危懷風從明州城寄來密信,說是昔日在夜郎關城外劫走寶藏的黑衣人系梁王暗衛,并非是什麽夜郎人。岑元柏獲悉這消息後, 自是驚詫,要知道, 前往夜郎尋寶一事極為隐秘,非親信以外,并無旁人知曉,那些黑衣人若真是梁王派來的,豈不是說明他們這邊很可能藏有奸細?
故而,岑元柏第一時間派徐正則調查此事,沒承想半個多月下來,并無多少實質上的進展,反而是趙家村一事,越琢磨越漏洞百出。
“一座村莊走水,何至于需要危懷風調遣鐵甲軍?”
“師父有所不知,那一晚的火,是黑衣人所放,目的是為燒死一名流浪漢。危懷風及時趕到,不顧一切救走那人。若是徒兒沒有猜錯,那人或許正是九殿下,王玠。”
岑元柏挑眉,畢竟是聰明人,一瞬明白過來,難怪危懷風先前要冒險奪走明州城,原來他壓根就沒有什麽皇子龍孫在手,不過是先斬後奏,欺世盜名,诓騙那一大幫人為他鞍前馬後。
“好大的狗膽。”岑元柏由衷評價。
徐正則不予置評,說道:“他打着九殿下的名號已有快半年,但從未聽人提起過如今的九殿下是何風姿,淪落江湖的那些年,又都有何經歷。這次他突然偷襲明州,一個月多後,又突然願意撤離,若非是已獲所圖,難以解釋。可惜,九殿下藏在明州城一事一時半會兒難以坐實,不然對外公開,他欺世盜名的罪行必然引發衆怒,待嚴峪一反,他危家鐵甲軍再是悍勇,也早晚不攻而破。”
“以術制人,本便是半真半假,化虛為實,要那麽厚道做什麽?”岑元柏不以為然,若是做什麽都要先板上釘釘,危懷風那厮豈能有今日?
徐正則略微啞然,旋即領下教誨:“是。”
“今日交城,他多半不會讓九殿下出面,會談一事,由我來辦,你負責把阿雪接回車裏。”岑元柏交代。
徐正則應下。
車行數個時辰後,抵達明州城外八裏處的一座水榭,挨着護城河,楊柳蕭條,河流湍急,昏昏暮帳裏,已有人影坐在其中,外面圍着一圈甲胄在身的士卒,正是赫赫有名的危家鐵甲軍。
徐正則定睛往水榭裏看,誠如岑元柏所料,坐在那裏面的僅是危懷風與岑雪,并無王玠人影。想來也是,危懷風既然要瞞天過海,便不可能坐實王玠人在明州一事,這一招虛虛實實,果然是玩得夠順手。
車停穩後,師徒二人先後下車,岑元柏連日操勞,甫一起身,忽感目眩,徐正則下意識來扶,被抓住左臂,白袖裏的臂膀一瞬收緊,眼底閃過異樣。
岑元柏站穩,蹙眉道:“手怎麽了?”
“上次從關城回來的舊傷,天冷時會有些疼痛,無妨。”徐正則放下臂膀,換另一只手,攙扶岑元柏下車。
日薄西山,茫茫暮色籠着一座紗幔飄拂的水榭,岑元柏走入裏面,便已嗅得熟悉的龍井香,心神一時熨帖,瞥見岑雪後,倏而意會什麽,心裏一聲冷笑。
“爹爹,師兄。”
“岑伯父。”
兩廂見面後,岑雪、危懷風率先行禮,岑元柏端詳着圓桌後的青年,一襲戎裝,自是英姿不凡,膚色黑亮,與少年時一般無二,個頭卻是猛竄了不少,與岑雪站在一起,都已高她一個多頭。
等等,他喚什麽?岑伯父?岑元柏心裏又哂一聲,再看岑雪,那眼神越發複雜,威嚴道:“你師兄有事找你,先與他上車。”
岑雪沒走,道:“我也有話要與爹爹說。”
“你與我有什麽話,回家說便是。”岑元柏不容置喙。
岑雪看一眼身旁人,岑元柏皺眉,語氣更莫測:“怎麽,你今日走,還要看他臉色?”
“不敢。”危懷風先接話,模樣是笑着的,“日前擄走令愛,實乃形勢所迫,今日特來賠罪,若有冒犯,但請伯父責罰。”
岑元柏瞄一眼他,僅一眼,立刻從其眉眼裏看出舊人的痕跡。危廷那厮是個冷面人,眼前這青年生着他的眉眼,卻是一臉笑樣,不是谄媚,而是那種天生的明亮與自信,以及最容易蠱惑少女的一點漫浪,兼以這一身英氣,若非是危家人,必可擔一聲“出類拔萃”,可偏偏是,于是岑元柏心裏再次一哂,有意不吭聲。
岑雪看岑元柏這般,更不能走,然而危懷風在她掌側偷偷一捏,示意她先順着岑元柏的意思,離開水榭。
岑雪蹙眉:“我……”
“正則!”岑元柏看不下去,高聲吩咐,“帶你師妹上車!”
“是。”徐正則走過來。
岑雪戒備,耳後忽落下危懷風的低聲承諾:“先上車,我會辦妥的。”接着,手心被他拱開,一物塞進來,岑雪捏住,感覺像是一張紙條。
“乖。”危懷風借着轉頭的動作,低聲哄道。
岑雪胸脯起伏,握緊紙條,想想岑元柏的脾氣,蠻橫較勁下去或許适得其反,心一狠後,先跟徐正則離開。
危懷風有意不多看她,往外打了個響指,金鱗一招手,候在外面的扈從魚貫而入,送上珍馐美馔。
“聽聞伯父不愛飲酒,便準備了一些茶果小菜,不知是否合口味,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還望伯父海涵。”
岑元柏往桌上看,葵花斬肉、金錢蝦餅、羊皮花絲、金乳酥、漿面條……全是他平日裏愛吃的菜肴,茶則是那一壺早便撫慰了他心神的龍井,便是他自己,估計也布不出這樣一桌合心貼意的菜。看來,某個臭丫頭這回胳膊肘往外拐得不輕,眼前這一臉春風的男人,八成是把她迷得五迷三道了。
岑元柏這回的冷笑從心裏浮到了臉上來,道:“談一樁軍務而已,不需多少工夫,将軍這一桌美馔,怕是要糟蹋了。”
“伯父鞍馬勞頓,遠道而來,備桌菜肴為您接風,本便是我該做的。軍務雖然不多,但也并非三言兩語便可說清,你我坐下慢談,公私兩不誤。”
他客套,危懷風也客套;他板臉,危懷風則仍是那笑樣,不卑不亢。岑元柏發現這人脾性跟危廷幾乎全不相幹,內裏卻都硬邦邦的,叫人拿捏不得,有一股一脈相承的傲氣。他心知這一頓飯是免不得的,倒也不多推拒,坐下來後,有心看他有何後招。
危懷風先為他斟茶,主動提及明州一事:“日前誤奪明州城,令伯父與慶王難做,是我考慮不周,行事魯莽,今日先自罰三杯。”
岑元柏淡漠看他飲完三杯,語調微揚:“誤奪?”
“是。”危懷風笑着,放下酒盞,連飲三杯,眼裏清亮依舊,“我原以為奪下明州城後,便可占據淮南,誰知開疆不成,反讓自己腹背受敵,若非令愛及時提醒,眼下估計已是一敗塗地。”
開疆不成,說的乃是那次聲東擊西,借着發兵渠城,意圖偷襲岳城一事。岑元柏眼明心亮,自然不信,“哦”一聲後,試探道:“我原以為你趁亂竊取明州,是另有圖謀呢。”
危懷風笑,不說是,也不否認。岑元柏腹诽果然是個小狐貍,沉默當口,危懷風已話鋒一轉:“當初奪城,西陵、西川前後共派兵八萬,令愛規勸我後,我陸續撤軍,如今城裏駐兵僅有三萬。伯父若是方便,随時可以派人來與我交接,不過在那以前,有三件事懇請伯父成全。”
既需會談,必然便會有條件,岑元柏早有準備,銳目審視着他:“請講。”
“半個月前,城外趙家村意外大火,傷亡慘重,九殿下向來仁慈,耳聞災情後,于心不忍,便命我派人收容難民,重建村舍。伯父派人接管明州城後,萬望體恤民情,幫助村民重建家園。”
“自然。”
“其二,明州地處淮南北方,與郢州相隔一江,慶王北伐這一年多來,此處飽受戰火摧殘,苛捐雜稅,各類徭役,亦是一座座大山,壓得百姓喘不來氣,民間疾苦,難以計數。若是可以,望伯父為民陳情,盡量減少賦稅,日後若再有戰事,懇請慶王以民為先。”
危懷風說完,臉上笑意已斂,滿眼誠懇,不似僞裝。岑元柏道:“這也是九殿下的意思?”
“是。”
“岑某盡力。”
岑元柏應完,見危懷風收了話茬,似在考量,久不做聲,不由道:“其三呢?”
危懷風薄唇微動,及至此處,臉上才有些局促神色:“其三,是一樁私事。”
岑元柏挑眉,念及他先前不承認、也不否認奪明州是另有所圖,興致突起,卻見眼前年輕人神色一凝,霍然起身,後退一步,立于光影浮動間,拱手彎腰,朗聲道:“晚輩危懷風,心悅令愛已久,今日前來,特為求娶,願一生為她遮風避雨,萬望伯父成全!”
※
風拂冬柳,枝杪橫斜裏,一層層紗幔無聲飄飖,掩映着水榭裏同桌對坐的兩個人影。
岑雪上車以後,往車窗外看,忽見危懷風起身,後退一步,向父親彎腰行禮。
“?”
岑雪不解,因外面水流湍急,馬車又遠,根本聽不見水榭裏的交談,誤以為危懷風是交談時在哪裏開罪了岑元柏,是以要行這樣的禮來賠罪,心一下揪起來。
徐正則坐在一旁,目光越過車窗往那兒一瞥,發現這一幕,心頭微動,欲言又止。
※
水榭裏,年輕人的聲音铿然有力,一片赤誠,堪比金石,回蕩在夜風起伏的廊宇,久久不絕。岑元柏擱在桌上的手握拳,說不意外是不可能的,可惜那意外裏并無半點喜悅,反而衍生出一種內心憂慮被印證的反感與排斥。
“将軍酒量看來不怎麽樣,不過三杯,便開始胡言亂語了。”他冷然道。
危懷風交拱的手微微一收,頭顱仍低着,毅然道:“晚輩一腔真情,日月可鑒,絕無半句胡言!”
岑元柏不為所動,眼底冷意漸起,話聲裏摻雜質問:“這一個月來,你對我女兒做了什麽?”
危懷風一怔,旋即聽出弦外之音,岑元柏原是以為他擄走岑雪後,與其有私行,是以前來求娶,耳根不由一臊,解釋道:“晚輩與令愛自幼相識,待她自是以禮為先,若無伯父首肯,不敢有半點私行。”
話是這麽說,可心頭畢竟是虛的,人都住在一個屋檐底下,又是狠狠親過那麽幾回的,嚴格來說,委實算不得“以禮為先”。不過,岑元柏話裏的意思應是指最後一步,他發乎情,止乎一部分禮,與岑雪并無夫妻之實,絕非是先奪了人家的清白,才趕來善後。
岑元柏半信半疑,借着榭裏燈火,反複打量危懷風,偏他一身黑膚,竟是臉紅不紅都讓人瞧不真切,不像他岑家的人,面上一片光風霁月,藏不住什麽腌臜心思。
“你先前說,這是你提的第三件事?”念及岑雪多半沒有被這厮欺辱,岑元柏語氣稍緩。
“是。”
“那我若是不答應,這明州城,你便不還了?”
“交還明州,乃是我向令愛兌現的承諾,不會反悔。今日求娶,也是為全私心,并非是要以公濟私,逼迫伯父。”
“那将軍請坐,頭兩件事,岑某皆無異議,唯獨第三件,恕難成全。日前,小女已被慶王認為義女,婚事不由我一人做主。而且若沒記錯,将軍舉義時,一直對外號稱王爺是你的殺父仇人。既是殺父仇人的義女,将軍今日……”岑元柏倏而頓住,不急不緩瞥危懷風一眼,莫測一笑,“又怎能求娶呢?”
危懷風不動,夜風吹撼燈火,他臉龐在曳動火光裏晦暗難明,岑元柏在這時才從他身上看出一點久違的氣質,那是從危廷,或者說是從整個危家承襲而來的悲怆與孤勇。
少頃後,危懷風放下作揖的手,腰背挺直,燈火映亮一雙琥珀明眸,他看着岑元柏,并不激憤,亦不悵惘,幹脆而堅毅地道:“昔日家父奉旨出征,慘敗于龍涸城外,此仇晚輩沒齒不忘。只是,天下紛争,群雄逐鹿,晚輩無意為報一己私仇濫動幹戈,禍及蒼生。如今梁王篡位,慶王舉義,幽州、青州叛亂不休,多方相鬥,不如合從締交。早在十一年前,晚輩便與令愛有過婚約,若是能重修舊好,迎娶令愛,晚輩願先放下私仇,與慶王結盟,共誅僞君。”
岑元柏臉色大變,厲聲道:“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
“一字一句,皆發肺腑。”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放得下?”
“個人私仇,秋後再算。”
“呵,秋後再算!”岑元柏啼笑皆非,眼底湧起愠色,“待你與慶王聯手攻入盛京,反目為仇,秋後算賬,我岑家便是豬剛鬣窺鏡,裏外不是人!”
兩方聯合,固然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最低的代價殺入盛京,鏟除梁王,可是在那以後,慶王與危懷風必然要展開決戰。岑家本是慶王股肱,待等慶王奪位,便可平步青雲,若是為聯盟與危懷風結親,便等同于淪為一座過河便拆的廢橋,與自毀前程何異!
“晚輩既與令愛成親,自然會肝腦塗地,拼盡一切保岑家無恙!”危懷風知曉岑元柏的顧慮,目光熱切,承諾道,“若能蒙伯父信任,晚輩亦可嘔心瀝血,慶王能予岑家的,晚輩一樣能予!”
“狗膽包天!”
岑元柏忍無可忍,一聲厲喝,水榭裏驟然鴉雀無聲。
危懷風噤聲,面色一剎鐵青,胸膛在夜色裏極克制地起伏,岑元柏自知失态,拿起桌上的一盞龍井一飲而盡,拂袖起身。
夜風肅然有勁,吹卷檐外燈籠,噗噗作響,廊裏光影紛亂不休。岑元柏看着眼前一語不發的青年,平複完後,嚴肅道:“岑某今日來,是為公事,而非私情。既然還城一事并無異議,那便請将軍回去稍事準備,明日辰時,岑某派人前來收回城池。”
岑元柏說完,負手離開水榭。危懷風嘴唇微動,似想在他走前再說什麽,最終戛然而止,道:“晚輩恭送伯父。”
說着,跟着往水榭外走,擡手制止金鱗要說的話。
岑雪伏在車窗上,聽見夜風裏傳來一些含混的斷喝聲,面色一變,便要下車,胳膊被身旁的徐正則抓住。
“他們吵起來了!”岑雪揪心。
“他們便是打起來了,你也不能下去。”徐正則四平八穩,大概已猜出岑元柏是為何與危懷風産生争執,念及那厮竟敢膽大至此,錯愕之餘,心頭竟生出兩分佩服賞識。
不久後,水榭裏走出一前一後兩道人影,岑元柏步伐極快,逃命一樣,危懷風從容跟在後方,眼往馬車看,待與岑雪對視,擡起左手,手握拳,晃了晃。
岑雪會意,打開藏在袖裏的紙條,但見上面寫着兩行小字:
——稍安勿躁,靜候佳音。
岑元柏上車,岑雪趕緊收起字條,轉頭時撞上他的目光,覺出三分淩厲,七分餘威,心裏越發起伏不定,便要再看一眼危懷風,視線剛往外一掠,岑元柏走進來,擡手關上車窗。
岑雪一震,回頭對上他的眼神,竟比剛才更嚴厲,心裏七上八下。
岑元柏在二人中間坐下,對外吩咐:“回城!”
馬車掉頭,往渠城方向而去,岑雪大驚,不顧一切推開車窗,危懷風站在後方夜色裏,似意外于她的舉動,再次擡起握拳的右手,特意用左手指了指。
岑雪知道這是再次示意她按照紙條裏所言行事之意,內心糾結,岑元柏在這時厲喝:“關窗!”
岑雪咬唇,關上車窗,道:“爹爹在水榭裏因何與懷風哥哥發生争執?”
岑元柏便要答,驀地會意什麽,她這般問,莫非是不知曉那臭小子在他跟前說了什麽狂言?
“事已談完,你問這些又有何意義?”
岑元柏避而不答,既然危懷風并沒有把求娶一事告知于她,他自然不會自找麻煩,別一聽人家要求娶,便飛蛾撲火似的,一股腦沖下車去!
“明日辰時,賀将軍前來接管明州城,從今往後,你與危家那人不必再有任何來往。”岑元柏緊跟着又道。
岑雪屏息,攥緊手心裏的紙條,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