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下山 (四)
第88章 下山 (四)
危懷風離開客棧以後, 岑雪本是要跟着金鱗一起趕往軍所調兵,奈何金鱗念着危懷風走前的交代,執意不讓她參與此次行動。岑雪無奈, 待金鱗走後, 心生一計, 趕往雲屏縣衙。
雲屏是小城, 毗鄰明州, 目前由危家鐵甲軍統轄, 城裏不駐兵, 衙門裏僅有負責街巷安防的捕快。岑雪半是央求、半是威脅地從縣尹那裏調來三十個捕快,火速趕往靈雲山,及至山腳下,發現了趙家村裏的大火。
捕快們大驚, 嚷着是不是要趕去救火,岑雪目光環視周遭一圈,鎖住破廟方向, 發出了上山的指令。
饕餮既是奔着王玠而來,趙家村的這一場火,十有八九便與他們相關。擒賊先擒王。想要轉圜今夜的局勢, 抓住在山上觀火那人才是關鍵。
果不其然,當岑雪率領三十名捕快上山以後, 很快在破廟外一射之地與一群黑衣人交手。那些人藏在樹叢後,人不多,然而身法敏捷,與那次在夜郎關城外一樣, 使用的兵器主要是弩箭。
隔着婆娑樹影,岑雪辨認出一個被黑衣人護着的颀長身形, 穿着漆黑鬥篷,像是首領。
“放箭!”岑雪疾呼一聲。
捕快們人多勢衆,倒也不怯,按照岑雪的指令,對那披着黑鬥篷的人奮力放箭,混亂中,竟真有那麽一支箭射中了那人的臂膀。
可惜,待岑雪率領捕快們沖往前方時,那樹下已沒有了黑衣人及其首領的身影。
“快看,那是什麽?!”
便在這時,一名捕快發出驚愕聲,岑雪順着他的視線往山坡底下一看,驚見趙家村口人影聚集,一群黑衣人用刀挾持着伏跪在地的百姓,不遠處,站着兩個人……看身形,很像是王玠與危懷風。
“他們是在做什麽?綁架村民嗎?!”捕快們議論紛紛。
岑雪心念電轉,掉頭往一側的破廟看去,下令道:“放火!”
※
山上的火燃燒起來後,原本咬定危懷風是在詐人的頭領心神一震,戰局瞬息萬變,轉機只在一剎之間,危懷風眼神一變,在這一刻劍尖抵地,不等那頭領反應,發足殺來,一劍破開虛空氣流,直取頭領咽喉。
頭領大愕,提刀來格擋時,人已被震開數丈,虎口劇痛,差點握不住轟然顫鳴的刀,待再有反應,胸腹已被切開一道!
“頭兒!”
“先撤,上山救公子!”
頭領自知失去人質,勝算大虧,竭力應對危懷風的同時,恨聲向同僚下令。
危懷風殺招更不停頓,頭領既為這一群暗衛的頭兒,武功自然不弱,咬牙扛下數招以後,竭力反擊:“別以為你今日保住了那個廢人,便可號令群雄,謀奪天下!告訴你,神龍在位,天意已定,你們無路可走!”
危懷風閃身避開一記刀風,旋身反掠一劍,刀劍相擊,火花不斷迸射,他眼底淩厲挾風,冷毅堅決:“有沒有,殺出來一看便知!”
頭領彎刀被掠飛,胸口一涼,在噴濺的血霧裏瞠大雙目,往後倒下。
危懷風回劍入鞘,側目看時,村外傳來震天蹄聲,山腳很快有交鋒的動靜,不久後,厮殺聲休止,一隊骁勇的騎兵從夜色盡頭趕來。
金鱗下馬後,悚然地看着村外的慘狀,難以置信,懸着心向危懷風彙報:“少爺,來的路上碰上一幫賊人,都拿下來了!”
危懷風“嗯”一聲,轉頭往山上看,火光刺眼,但勢頭不算很大,濃煙底下已有偃旗息鼓的趨勢,估計被燒的是那座破廟,而非樹林。
“火是你放的?”危懷風看回金鱗。
若是沒有那一場火,就算頭領被他用其他的方式詐成,旁餘村人也仍是那幫黑衣人的刀下人質,他與王玠除自行了斷以外,難有其他選擇。
“什麽火?”金鱗怔忪。
危懷風皺眉,再次往山上看,心下狐疑,然不及多想,村莊裏又傳來嘶啞的呼救聲,他立即斂神,率先往前走:“進村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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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勢徹底熄滅時,天色熹微,本該成魚肚白的天空被一層層煙霧覆蓋着,日光像被燒幹的河床,一滴都落不下來。
岑雪看着眼前燃燒殆盡的破廟,黯然嘆氣,從牆垣外抱起一只垂頭發呆的黑貓兒,摸着貓頭:“對不住,讓你們沒有家了。”
黑貓用頭頂着岑雪掌心,不知是在撒嬌還是在發洩怒氣,岑雪順着它的毛,轉頭請捕快們過來,讓他們一人抱起一只流浪貓。
下山以後,甫一靠近趙家村,便嗅得一股焦味,饒是岑雪事先有所準備,看見變成一片廢墟的村莊時,心髒仍是像被什麽狠攥住,呼吸不上來。
“老天,怎麽燒成了這樣!”
捕快們也是觸目驚心,不住唏噓,有人腳下不慎被什麽絆住,站穩以後,回頭一看,發現是一具燒得半焦的屍體,吓得慘嚎。
震驚、恐懼、茫然……一瞬間像決堤的洪流,翻湧在胸腔裏,岑雪竭力壓着,走向被燒成焦黑的村莊,在村口聽見一婦人悲恸的哭嚎聲,是昨日在村裏四處乞糧的周氏,滿面煙灰,癱坐在殘垣底下,背着稚兒,對懷裏的襁褓呼喊:“就晚了一步,囡囡,為娘就晚了一步啊!……”
四周皆是避難的村民,各個臉色麻木,仿佛哭聲與他們再不相幹。岑雪艱難走着,忽然又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孔,是昨日給周氏送去一捧玉米棒的那名老婦。
老婦鬓發花白,堆滿皺紋的臉上濺着血,人倒在幹涸的血泊裏,身首異處。她不是被火燒死的,是被人活活砍死的,就在她懷前,躺着一個同樣被砍殺的稚童,血污模糊了整張稚嫩的臉孔。
岑雪心頭劇震,眼眶驟然被淚洇濕,腦海裏盤旋起老婦的聲音:
——這天下呀,是真的亂了!
——咱當老百姓的,不在意這天下是誰做主,只要有人做主,讓咱們有田種,有飯吃。
——哪怕是做牛馬,也好過現在不是?
便是做牛馬,也好過現在不是?
巨大的諷刺與悲哀在岑雪心裏擴散開來,她走進村莊,看着四周煉獄一樣的景象,淚水奪眶滾落。
這天下,究竟是為何變成這樣的?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天下人變得連牛馬都不如?
梁王要奪皇權,慶王也要奪皇權,所以,天下人便合該淪為牲口,一次次為他們的權謀獻祭?
不,不該是這樣……天下人不該是上位者争權奪利的祭品!
陰霾的天空忽然裂開一絲微光,飄落鵝毛大雪,危懷風從一處坍塌的廢墟裏走出來,臉龐蒙着煙灰,眼眸愈發明亮,看見岑雪背影時,他整個人受驚不小,走上前按住她肩膀。
“你怎麽來了?”
岑雪回頭,危懷風看見她發紅的眼圈,以及頰上的淚痕,更吃一驚:“怎麽了?”
“沒什麽。”岑雪深吸一氣,抹開淚,“我……心裏擔心,過來看看。”說着,努嘴笑一笑,又反複打量他,“你沒受傷吧?”
“我沒事。”危懷風不多言,村裏火勢剛熄,許多房屋都有坍塌的風險,他指着村外,“這裏不安全,你先在村外等我。”
岑雪看一眼:“殿下呢?”
“村裏可能仍有被困的人,我們在找,他也在。”危懷風提及王玠,想起他那滿眼猩紅、狀似瘋癫的模樣,心頭微緊。
“那你們小心些。”
“嗯。”
頭頂雪勢漸大,風裏卷裹着指頭大的雪花,村尾一處坍塌的房屋前,王玠徒手搬開磚石,看着被壓在廢墟底下的焦黑人形,半晌不動。
身後有鐵甲軍趕來,看見那屍體,駭然後,上來幫忙,被王玠推開。他蹒跚往前,一腳一腳踩進廢墟裏,伸手觸碰上那焦黑的屍首,抖着縮手,噙淚脫下棉袍,為那屍首裹上以後,背着他離開。
危懷風看見他,又看一眼那房屋,認出他背着的人是趙老六。
大雪紛飛,聚集在村口的村人們蜷縮在殘垣底下,因為是半夜逃亡,許多人身上都沒有一件像樣的冬衣。趕來援救的鐵甲軍們于心不忍,脫下外衣給那些凍得發抖的婦孺裹上,接着又趕入村裏,搜尋是否還有被困待救的村民。
捕快們原本茫然地杵着,看見此景,也趕緊幫忙,或是進村裏營救,或是給受傷的村民緊急包紮,或是在村外挖開土坑,以便安葬那些堆積的屍體。
約莫辰時三刻,最後一個獲救者被危懷風抱出來,是個少女,渾身傷痕,氣息奄奄。岑雪看見他肩後亦是一片烏黑,似被什麽砸過,想要上前問一問,危懷風卻根本無暇顧及旁的,下令讓幾名鐵甲軍把重傷的村民送往城裏醫館診治後,接着便吩咐處理堆積在村外的屍體。
“官爺,不找了嗎?求求您,您再找一找,我孫兒一直沒出來啊!”有個被砸斷腿的老叟苦苦哀求。
危懷風看着他痛楚的臉,難以言語,金鱗說道:“都找過了,村裏沒活人了。”
老叟大恸,慘叫一聲,憤然捶地:“怎會如此,怎會如此!究竟是誰?!究竟是哪個天殺的放的火啊!”
擠在殘垣下的村民們聽見這一聲哭嚎,麻木的臉上重新流露出茫然與悲痛,那是一種想不通為何自己會被苦難襲擊的表情。危懷風眼神更沉,下意識去找王玠,目光轉動,發現他埋頭在村外荒坡前,一聲不吭地挖着土坑。
今夜的火是為何而起,他與王玠再清楚不過,那些橫躺在荒野裏的屍體,不過是幕後人手裏的一顆棋。在亂世裏,在執棋人眼中,不是所有人的命都配稱之為“人命”。
大火以後,被燒死、砸死、嗆死以及殺死的村民一共二十九人,另有三人下落不明,因為屋裏火災情況太嚴重,屍首已不能搬運出來。
王玠挖完土坑,抱起趙老六的屍體,放入坑裏葬下。
危懷風走上前,幾經思索後,開口:“村民我會派人安置,村莊我也會着人重建,每戶人家按人口領賠償款,一應費用,由我一人承擔。”
王玠往坑裏填土,恍如不聞。
危懷風道:“三年以內,我必還天下太平。”
王玠面色無波,眼底充斥着血絲,填完土後,轉身走去那堆屍體前,又抱起一具,往土坑前走。
巳時,一片廢墟的趙家村重歸寂靜,村外的土坡上樹着一整排木頭做的碑,大雪飄落下來,很快在墳頭碑上覆蓋一層冷白,滿目瘡痍的村莊也慢慢被積雪掩蓋,仿佛一切都将被抹平。
村人們跟在鐵甲軍後方,撤往城裏,危懷風、岑雪滞留在村口,看着杵在墳前發呆的王玠,誰都不敢出聲。
冬風呼嘯,飛舞的雪片把王玠蓬亂的頭發染成蒼白,他身形一動,往村莊方向走,及至村口,默默站住,突然往下一跪。
“咚——”
“咚——”
“咚——”
風聲狂嘯,雪屑飛濺,叩首砸地聲震天撼地,岑雪驚愕地看着在村口磕頭的王玠,胸腔裏血液沸騰。危懷風的拳頭攥緊,眼眦泛開一圈紅,眼前忽然出現極鮮明的一幕——那一年,冬雪覆蓋盛京,讨伐聲鋪天蓋地,有人在神龍殿前連跪七日,瘦弱的背脊亦如今日,鐵骨铮铮。
那一年,那個背影十五歲。
今日,他二十五歲。
那一年,那個背影為心中之義而跪,為将士而跪。
今日,他為心中之愧而跪,為蒼生而跪。
王玠磕完頭,從雪地裏站起來,轉身往外走,岑雪看見他額頭上的血跡。擦肩而過時,他收住腳步,開口道:“三年?”
危懷風微怔,旋即道:“對。”
“不興不義之師。”
“可以。”
“不取不正之財。”
“可以。”
“不殺無罪之人。”
“可以。”
王玠眼神堅毅,從危懷風身旁走過:“你危家要的公道,我王玠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