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下山 (三)
第87章 下山 (三)
金鱗手裏拿着一支箭, 危懷風走來,奪過一看,清楚地辨認出箭镞上的饕餮圖騰, 思及梁王, 背脊驀地蹿起一股寒意!
“我趕回破廟時, 發現裏面一盞燈都沒有, 心裏奇怪, 便走進去一看, 結果發現四周全是搏鬥後的痕跡, 到處是飛矢,看情形,殿下應是被人襲擊了!”
金鱗說起破廟裏的情況,憂心忡忡。奪下明州城以後, 城裏戒備森嚴,梁、慶等人的爪牙難以侵入,奈何靈雲山地處城外, 無法備防,王玠若是被梁王派出的“饕餮”擄走,後果不堪設想!
“你回城傳我軍令, 調一支精銳趕往靈雲山,要快!”危懷風當機立斷。
“是!”
二人說話間, 屋外又進來一人,正是被金鱗腳步聲吵醒的岑雪。兩人的房間一牆之隔,聽見動靜,岑雪便趕過來了, 看見危懷風、金鱗皆是凝重的臉色,心一提:“發生何事?”
“梁王暗衛現身靈雲山破廟, 九殿下現在下落不明。”危懷風道。
岑雪看向他手裏,發現那支熟悉的箭,震驚:“饕餮?!”
“對。”危懷風無暇與她多聊,收箭入衣襟,大手握在她肩頭,“今夜你在客棧裏等我,不要亂跑。”
話聲甫畢,他拔腿離開,須臾後,窗外夜幕裏傳來馬嘶聲。
“岑姑娘,我先回軍所調兵!”金鱗拱手請辭。
“慢着!”岑雪想起那一支刻有饕餮的圖騰,擱淺多時疑慮沖上心頭,毅然道,“我與你一起去!”
※
夜風低嘯,山間草木嘩然震耳,一行人藏身于暗處,俯瞰山腳底下的一座村莊。
此處離被廢棄的夫子廟約莫一射遠,山坡下是屋舍俨然的村莊,夜色已濃,村裏更無燈火,黑壓壓一片,月光籠罩在高低起伏的屋舍上,勾勒出一條綿延灰線。
有黑衣人從外趕來,禀告:“公子,四處都搜過了,找不到人!”
樹下,另一名黑衣人眉頭緊皺,嗤道:“他一身是傷,跑起來倒是跟泥鳅似的,滑不留手!”說着,也與先前那人面朝同一方向,“公子,眼下該如何?”
被喚“公子”那人身披一件玄黑鬥篷,身形很高,整個人仿佛隐匿在一團黑暗裏,臉龐被帽檐遮擋,難以窺視,他面朝山坡外,伸手指着下方:“那是何處?”
黑衣人看去一眼,道:“趙家村。”說完,一激靈,“莫非他逃進村裏去了?”
“屬下這便派人進村去搜!”又一人抱拳道。
“不必。”那身着黑鬥篷的人淡然制止,接着道,“下山,放火。”
衆人一怔。
還是樹下那黑衣人反應迅速,趙家村是離破廟最近的村落,聽說王玠屢次出入趙家村,與村裏人關系親厚,若是他眼下藏在村裏,失火以後,自會逃出村來;若他人不在村裏,看見火勢沖天,應該也會趕來相救,這樣一來,便省去他們四處搜人的麻煩了。
“公子英明!”黑衣人笑着,往身後一衆喽啰示意,“快下山,放火燒村!”
一炷香後,火光從深埋的夜幕底端冒頭,像被吹燃的火折子,借着風勢,從牆垣外往裏蔓延。今日天晴,風則大,是難得的縱火時機,很快,黢黑的夜色被點燃,阒若無人的村莊被驚醒,傳來村人忙亂無措的尖叫聲。
風聲獵獵,大火沖天,不久前仍在沉睡的村莊亂成一鍋沸水,慘叫聲此起彼伏,這時,一抹人影沖入村裏。
“果然!”黑衣人兩眼放光,認出王玠。
風吹山野,一截白襟在夜風裏一閃而沒,身着黑鬥篷那人道:“再派一撥人,堵住村口,若人出來,便殺了;若出不來,便随他去吧。”
今夜,他們為殺人而來,目的是趕在危懷風接走王玠前斬草除根,以解決危懷風這一後患。
王玠是襄王一母同胞的弟弟,昔日因屢觸宮禁,自請被廢,那以後,他淪落坊間數年,無論朝中如何派人搜尋,都沒有再返回盛京。這次,若非是危懷風打着他的旗號謀反,聲勢大震,坐在龍椅上的那位或許都想不起來世上還有這樣一人。
可惜了,若不是危懷風,此人應該可以避開風浪,得以保全的。潦倒一生又怎樣,以草芥身,埋清白心,也不算是白來這世上走一遭。
風聲長嘯,燭天火光裏傳來噼裏啪啦的爆裂聲,濃煙像騰升的巨龍盤踞在村莊上。山坡下,突然沖出一人一馬,往大火裏的村莊裏奔去。
“那是——”黑衣人悚然,旋即變色,“不會是危懷風吧?!”
身着黑鬥篷那人不語。
“公子,那人若是危懷風,今夜便是我們斬草除根的最好時機!請公子下令,讓我們前去拿人!”
良久,黑鬥篷底下那雙薄唇才開口:“去吧。”
“是!”
黑衣人激情昂揚,回頭召集一支分隊,往山下沖去。
※
大火沖天,村莊裏一片慌亂,四處是坍塌的房屋以及奔走的人影,婦人的叫聲與孩童的恸哭聲摻雜在一處,令人心悸。
危懷風找到王玠時,他正一瘸一拐,抱着一個嚎啕大哭的孩童從着火的屋裏跑出來,交到個滿臉灰塵的婦人懷裏,接着,立刻又轉頭往另一座被火勢吞噬的房屋裏趕,危懷風認出那是趙老六家。
大火最開始是從村頭燒起來的,因為接二連三被征兵,村裏已不剩多少勞動力,年輕力壯的男人就那麽幾個,被驚醒後,風風火火趕往村頭救火,結果沒等撲滅,村尾一戶人家又莫名燒起來,火勢竟然更大,借着風向,迅速席卷全村。
趙老六家挨着村尾,很快被火勢侵襲,坡腳的趙老六原本也在前頭救火,聽得消息後,拼命趕回家裏救妻兒。可惜,趕來以後,發現房屋已被燒着了,左鄰右舍忙着自救,根本無人顧及被困在裏面慘聲呼救的一對妻兒。
趙老六紅着眼睛沖進火裏,大喊道:“芙娘!芙娘!”
“相公,我在這兒!”
屋裏濃煙滾滾,熱浪襲人,芙娘被壓在一根斷裂的橫梁底下,懷裏抱着襁褓裏的稚兒,身後的床榻已被吞進火裏。
趙老六趕緊來救人,芙娘竭力伸長手臂,把孩子送給他:“別管我,先抱着孩子出去,快啊!”
“不行!”趙老六抱住襁褓,兩眼含淚,用肩膀擡起壓在芙娘腰上的橫梁。芙娘因難産受傷,腰椎本來就有痼疾,被這樣一砸,早已動彈不得,豈能逃脫?
芙娘泣聲:“不要再管我……我不行了的,你快走,抱着孩兒走啊!”
“不!行!”趙老六咬牙切齒,想要拉芙娘出來,這時,一人沖進屋裏,正是王玠。
“王兄!”趙老六震聲哀求,“求求你,替我拉芙娘一把,救她娘倆出去!”
王玠環視屋裏一眼,二話不說,先把趙老六懷裏啼哭的嬰孩抱走,回頭撞上一人,竟是危懷風!
兩人對視一眼,各不多言,危懷風趁着趙老六用肩膀扛起橫梁,迅速抱着芙娘脫離困境,不想剛一離開,頭頂火勢沖天,又是一根橫梁砸下來,煙塵轟開,趙老六瞬間被吞入火海。
“相公——”
芙娘慘叫一聲,含恨暈厥。危懷風眼裏閃爍火光,撤至院牆外,把芙娘放在馬背上,接着讓王玠上馬。
“你先走,村裏人我來救!”
王玠蓬頭垢面,抱着啼哭不止的嬰孩站在原地,眼神半信半疑。危懷風訓他:“我說的人話,聽不懂?!”
王玠一怔,抱着嬰孩上馬,最後又看一眼他,往村外趕去。
危懷風扭頭,瞪回眼前被火勢吞沒的房屋,心知被壓在裏面的趙老六已無回天的機會,心一橫,往外解救其他被困的村民。
孰料,不久以後,村尾出口處突然傳來一聲馬嘶。白盧是與危懷風在戰場上征伐過的戰馬,叫聲是何意味,危懷風心裏有數,聽得這動靜,驀地想起什麽,拔腿往王玠離開的方向奔。
濃煙覆蓋夜空,村口被大火燃得明亮,空氣裏飄着嗆鼻的煙塵。一群手握利刃的黑衣人堵在村口,身後是被他們用刀挾持的村民。村裏火勢失控,已然無法遏制,搶先救火的男人們幾乎都不見人影了,這些逃出來的村民基本是老弱病殘,跪在黑衣人的刀刃底下,被火光映紅的眼睛裏全是恐懼與無助。
王玠勒馬剎住,震驚地看着眼前這一幕,視線落回當首那黑衣人身上,聲音發抖:“火是你們放的?!”
“是,為你放的。”那頭領眼神冷漠,捎些譏笑,“殿下先前跑得太快,我們尋不着,猜想你會躲進這村裏來,便試着放了把火。沒承想,你人本來不在村裏,倒是尋着這火進村來了。”
王玠目眦盡裂!
“久聞襄王愛人以德,美名遠揚,殿下不愧為他的胞弟,這慈悲心腸,看來是一脈相承啊。”頭領唏噓着感慨完這一句,眼裏譏诮更盛。
王玠內心悲憤無以複加,今夜他宿在破廟裏,突然被這一撥人襲擊,原本以為逃掉便算了事,誰知道為抓住他,他們竟然能做出放火燒村這樣殘暴的事!
“你們是誰的人?”王玠含恨質問。
諸王争權,交鋒的勢力盤根錯節,但最為人矚目的,無外乎就是梁、慶二人,像危懷風這樣打着扶持皇室宗親上位的畢竟是少數。
那頭領口風極嚴,冷笑着:“無可奉告。”
王玠攥緊拳頭,餘光裏是跪在地上的無辜婦孺,他沉聲道:“放了他們,我跟你們走便是!”
“殿下誤會了,我們不是來要你跟我們走的。”頭領道,“我們是來要你的命的。”
王玠悚然,眼裏更迸射寒芒,原本安靜的人群裏發出哆哆嗦嗦的窸窣聲響,濃煙裏彌漫開一股殺意。
“殿下既然願意為救村民沖入火海,想必也不會眼睜睜看着這些婦孺慘死于眼皮底下——”頭領說着,手裏的刀往後一掄,刀尖戳在一老婦頭上。那老婦懷裏抱着的稚童,被吓得嚎啕大哭,老婦趕緊捂住他的嘴,頭領手起刀落,稚童登時被糊了一臉鮮血,再看時,老婦已身首異處。
“奶奶——”
稚童慘叫,頭領的刀接着落在他後頸:“我數十聲,每一聲殺一人。希望殿下在那以前自行了結,讓我們向上頭有個交代。畢竟您是皇嗣,我親自動手,不好看。”
“你住手——”王玠怒發沖冠。
“二。”
頭領話聲甫畢,刀尖熱血飛濺,那恸哭的稚童身子一歪,倒在老婦的屍體旁。
王玠眼底猩紅,淚下數行,沖下馬來,不顧一切撲向村人,被另外兩個黑衣人橫刀攔住。頭領仰頭大笑,從王玠失控的掙紮裏品出快慰,目光在人群裏巡視一圈後,血淋淋的刀又掄向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女。
“不要!官爺求求你,不要殺她!”
“求求官爺不要殺我女兒!要殺就殺了我吧!”
“……”
頭領笑聲不斷,眼攫着王玠,嘴唇極慢翕動,便要喊出下一聲,王玠咬牙含淚,奪過面前的一把彎刀,橫至頸側,毅然抹開!
“哐——”
電光石火間,刀柄被一泛着銀光的物件撞開,王玠虎口發麻,整個人被震開兩步,彎刀墜地,一側落下的,竟是一枚銀镯。
看戲的一群黑衣人接着色變,擡眼往前看,一人滿身煙灰,闊步從火光裏走來,掀起的眼皮底下戾氣四溢。
“殿下切莫急着赴死,別忘了,你還欠我一個答複,欠我危家一個公道。”
衆人皆是大震,王玠回頭,猩紅的眼底滾落淚珠。頭領對上來人犀利眼神,憤然道:“危懷風!”
危懷風走至王玠身前,彎腰撿起地上銀镯,戴回左腕上,頭微低,聲音漠然依舊:“梁王弑君篡位不夠,還要指派你這幫走狗來這兒草菅人命,是唯恐壽命太短,等不到閻王爺來收嗎?”
“你!”頭領震怒,旋即獰笑,“少在這裏猖狂,今日,你跟他,誰都別想活着走出這趙家村!”
說罷,示意手下動手,危懷風眼疾手快,在黑影殺來之際,拔出腰側佩劍,伴随慘鳴,夜空裏飛起一條握刀的臂膀,一名黑衣人捂着斷掉的胳膊栽倒在地,瞠目慘叫。交鋒聲裏,又有兩人接連着墜倒下來,躺在血泊裏,肢體殘缺,情狀慘烈。
人群嘩然,頭領萬料不到危懷風如此狠辣,刀尖往後壓在一少女脖頸上,危懷風餘光窺見,剎足收劍。頭領威脅道:“奉勸你一句,別再做無謂的掙紮,再不束手就擒,我殺了她!”
人群裏蔓延開壓抑的哭聲,危懷風臉色陰鸷下來,盯着頭領那把不斷在往下淌血的刀,再一瞥旁側身首異處的老婦與稚童,心知這不是第一個被挾持的人質。
頭領得逞一笑,危懷風目光寒涼,眼皮撩起來後,倏而也一笑。
“你笑什麽?”頭領皺眉。
“拿良心來要挾人,可不算是什麽好手段。”危懷風道,“九殿下仁德,這一招對他管用,但對我可不一定了。”
頭領臉色微變,危懷風擡起眉目,望向黑衣人後方的山坡,慢慢道:“不過,既然你喜歡,那我也可以與你玩一局。”
頭領不解,看他視線往後方落,突然想起留在山坡上觀望的人,眼神遽變。危懷風一眼窺出漏洞,接着道:“上回在西川交手,我聽說你們的上峰是位身份尊貴的公子,今日你們這般陣仗,想必那一位也是來了,若沒猜錯,這會兒應該是守在山上,作壁上觀吧?”
頭領繃着臉,不語。
危懷風便知猜對,他們既然用在趙家村放火的方式引出王玠,多半會藏在某一高處俯瞰村落,以統籌全局,破廟外的山坡則正是一個隔岸觀火絕佳地點,倘若那一名統管“饕餮”的幕後人的确藏身山上,那眼前的情形便不算是死局了。
危懷風道:“正巧,我那幫兄弟在山上待得也是寂寞,屆時替我把人請下山來,與我共飲一杯,想來樂趣良多。”
頭領不傻,一瞬聽出危懷風話裏的威脅意味,反駁道:“少在這裏故弄玄虛,你來時分明是只身一人!”
“你信嗎?”
危懷風不急,他從客棧裏星火趕來,的确是孤身一人,金鱗前往明州軍所裏調兵,趕來解圍,少說也還要小半個時辰。可是,危懷風不能露怯,攻心玩的便是詐術,誰先怯場,誰先一敗塗地,他從容回怼着一句“你信嗎”,眉軒目亮,唇梢笑意桀骜,那頭領果然怔住,黑衣人裏發出議論聲。
“頭兒,先前為抓人,前後下來了兩撥弟兄,公子身旁沒多少人手了。”
有黑衣人壓低聲音,試圖提醒頭領顧及山坡上的黑鬥篷公子,那人身份特殊,雖然并不是什麽尊貴的王公貴族,但着實是統管他們這一支暗衛的頂頭上司,如今又正得聖上信任,要是在這裏發生不測,他們難辭其咎。
“少聽他信口胡言,他要真有在山上埋伏人的本事,他身後那人何必逃下山來!這說辭漏洞百出,也想拿來糊弄我!”頭領在短暫的驚疑以後,幡然醒悟,刀尖戳入少女肩胛骨裏,惡聲道,“危懷風,我最後再說一次,今夜,你與他的性命都得留下!我數十聲,一聲殺一人,這是第三個,該如何收場,你們自己看着辦!”
危懷風眼神狠戾,眼看那刀尖要割開少女肩胛,往那一截瘦弱的脖頸而去,黑衣人裏突然有人大喊:
“頭兒,不好!山上起火了!”